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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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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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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记

凡是过去,皆为序章。

阳光是好的。晒在从前的校道上,也是好的。紫荆叶羊蹄碎碎样子,杂沓在灰埕上的味,想来与四年来无异。只是一校园向东南的天,蓝色太高,云影无依。风吹来,我总要过上一阵,才想:这究竟是几月了,是春夏,是秋?之后,又是什么月什么季?一派流动、告别、离开的气象,到处翻滚。

我走在前面,我的魂神在后。我从食堂向不知那里去,就看见蔡超凡老师在行政楼向教师办公楼去的长阶梯的前台上,连连叫我名字,又挥手,笑吟吟,一脸春风:我这几天总找你,刚等你,叫你半天了。

这样子,我的魂神就跟上我了。在蔡老师的办公室,得了九本书。苏联大学教材翻译过来的中文版教材,厚重,铅字像刻出来的。扉页用蓝钢笔写了名字。也有力,刻一样。老师似完成一件很圆满的事,竹筒倒豆,阳光灿烂:我不教书了。这是我爱人的书。送你。有用就留着。

蔡老师是退休返聘来教我们供电专业课的。她的说话、课堂充满现场感。好像我们不处石门,而因她的法力,移师于某一个水电段某一个领工区某一个工区某一个贯通线、变配电所、开关室、隔离开关组的现场、战场。

二年级,她有一次记错班级了。我做个班长,不见她来,让我喊:起立,老师好,然后全班:老师好。一时,她少女般的快语速从隔壁的20班透我们这边来。我就过去,请老师过我们这边。

上完第一节(我们总是二节二节一组来上),她像在战场上刚退后面一样,不高的身躯倚在走廊,眼光四寻,隔好远向我:哎,调课,我记错871、21(21是我们,是872)了,面有少女的羞红、不安。我慈祥地笑笑,走向其实与我祖母一般大的她。

她也慈祥望我,温软地笑:我们是老乡,"自家人"(潮州话)。我一喜,就亲切地:第块(哪里的)?

"澄海。"她用广州口味的普通话。"半个,半个。我先生澄海。"她说时微微退一下小而灵活的身子(她站讲台上,也习惯性的浑身有活力地动,说话又透过好几间教室,充向走廊)。

"Only one.″她又面向办公楼、后山,说句很远的话。

我到底才十六岁。她又转向我:走了,过身,好早。话声抽离,低于刚才好多,似好远,似说别人的、无相间的事。

我毕业后去看她。她住共和村的大板房。屋里教室样利落,陈医生(学校女校医)在她家坐。无有别的人。我放下带来的香蕉,陈医生笑得透不过气。蔡老师用个纯粹的广州老太太的柔软的笑,忍也忍不住去轻拍陈老太太,嗔怪她,要制止这笑。却不想,这一拍,反又将陈老太太的笑反传过来。于是,两个软一起,笑一起,少女一样。在一楼的家,四处发着慈祥的柔光。

后来,四十年校庆,在从前的250米跑道的细操场合影。我与文琴见到她,欢喜地奔过去。她的小老太太身体像从前一样有活力、有光,衣着又朴素、大方、体贴。我一把,慈祥地,抱自己孩子一样,将她轻巧的身体整个抱起,在几百人的眼光、喧闹、流动的相遇生出的欢喜中,移到铁台阶架子的中间。

小老太太又发出三十年前的少女羞笑:哎呀,俊伟,你。

杨耀灿老师也这么说:你呀。!?说着,要我去办公室,对班上同学,一个一个地讨论,看自然情况、履历、学籍档案、学习档案,结合四年来的实际,酝酿毕业鉴定的初步意见。一个个又反复修订,至夜好深,才逐一由杨老师审定,由我誊抄在个人档案上。我自己的,则由杨老师提出、纂写。

杨老师原早在铁道科学院工作。他是广东人,豁达,厚爱,声如洪钟,行止高风。他开初接过我们班,大声公,时不时出个京腔京字,我们就都心生欢喜。春燕,我们,背地,亲呢称他:羊肉串。我陪他到男生宿舍看看,上下楼梯时,轻轻扶他。他一下大声叫起来:我还年青呢!。

杨老师的说:你啊?!是体贴我爱护我批评我,是对我就要走上社会的提点,一生的提点。他在我的毕业册上又写:知己者智,知人者明。

是啊,知人知己,真心不容易。知易行难,要做好事、做好人是不易的。整个四年级下学期,我是让老师操心了。本来,四月,我爸爸送我外嬷(婆)来广州时(外嬷要去白云机场坐飞机去曼谷看望我外姨婆。外婆从小,父母、妹妹在外国),来过石门。在校道上,我拉我爸上前,去见正往办公楼走的杨老师。杨老师好欢喜,像那天中午的灿烂阳光,对我爸说:你这孩子好,毕业分配会很好、会满意的。我爸爸也很欢喜、感谢。

我大概听说我可能的去处。因为有消息已经得到。我对铁路单位不了解,但听说那要去的单位很好,是那时人人向往、喜欢去的。我本来对传的消息并不十分有信心,让杨老师这么说,心里就定了。从听说,到去郑州北京实习,内心是欢喜的。但我从小是这样,不会得意、不会渺视人和事。一方面,心里像说了个好姑娘、许了门好亲事。一方面,又欢喜、担心,挂牵得令人心脏疼(不是形容,是真痛。在201的6号铺。我第一次知道保守秘密要用很大的力。那力如刀枪剑戟如暗箭,会刺人的心)。我甚至于,也不知从哪里得来本杂志。那杂志封底,正好有那个单位的广告、大门的照片。我将之压在枕下,时不时看,鼓舞自己务须努力保证有好结果,又怕人知怕人破坏怕就要得的结果让人害了。

愈畏愈对(越害怕越真那样了)。我甫一从北京回来,全力全心投入电控实习和变配电的毕业设计时,坏消息就传来了。说是:有人找了省里的说得了话的头人,向广州局的杨局长打了招呼,把我换下。一班人,为了达到目的,暗刀枪对我、对文琴。

那时,男女生要好,是个不好。据说,会议上,就有人讲了我这个不好。

杨老师的"你啊?!。"内心与我一样不忍面对。针对我的人,实际口说无凭,而于我,不过才十八岁多几个月,何曾识干戈?!

三十多年前,先好后不好的消息,像后来一句话:让子弹再飞一会。

那子弹在石门漫天水泥灰的天空飞,飞在闷热的夏里。我无从解释我内心,说不清我自己。我到底从小、几代人以来、父祖所教,就不精明,不识目(不识世务而又尖锐、势利、精于心计)。心是细的,又勤奋正直,到头来:赤子心不敌世事的庞杂和乌暗。

杨老师一方面对我与文琴作父母式、亲切的批评(是为我好,而不是左的,虚伪无情地以所谓校纪来打击,或以自保,踩踏自己学生),又体贴我作为一个孩子的心疼,很好心地提点我:去找蔡书记,听说他要调路局做处长。老师又鼓励我,要先搞好毕业实习、设计先。

沈尔健老师辅导我们在实验楼七楼装电子控制线板。沈老师、杨老师都与做供电专业科主任的翟老师好。他们三位,总走在一起,从行政楼边的长台阶,互相拥簇、并排向上,向教学楼、办公楼的图景,今天在我写这文字时,浮现,在前。他们都有魁梧的堂堂气象,都有现场工作过的经历,有长期教学、科研的经验,人又中正、有情,爱学生。由沈老师指导我们的毕业实习,是在一块半米见方的板上,按一定的需求、功能,设计控制图,并用元器件、电线来安装、调试、实现。我和文琴,都心里有底,可以顺利来完成。但到底经了事,又要按那时的规距,地下党一样来相处,心总要有些烦乱。一天,我们装线板到下课后好久,又凑一起说话,侍想起打饭时很晚了。紧赶着,由文琴去打饭,回七楼来吃,又才发现少了个勺子。只好两人用一只勺来吃饭。患得患失,神魂不安。这不安,说起来有多个原因:愁毕业后的去处(那时,由学校统一分配,前程未卜);就要别离,往后不知山高路远,两人会怎样;又究竟还年青,少不经事,做什决断都心无定数,一种宿命与漂零、未知,无法承受之轻、之重,潦绕不清。教人心忧。夹在课业与人事间。杨老师又在这时来说:变配电的毕业设计,21班由我打头,20班则由陶文初。两个班同由外请、学校的专家组成员合一起来问、辩。不日,就要试讲,要我准备。看两个班抽出的人,谁讲得好,谁就总打头。杨老师直接说:与几位老师商量,就由你了。

可是,那时,我向来的成稳荡然无存,心中有数又无数。等试讲,由杨老师组织,由我、文初、瑞忠,几位,先试答辩时,我讲得不好。待同学退去,杨老师担忧地看我:要不,正式答辩,改陶文初打头。我的心,更往下沉。一人,在杨老师走后,呆坐在20班空荡、只我一个的教室。这时,文琴就走近来。我内心好欢喜。她坐我身边,我看见她模样,闻见她的呼吸、气息,心定了下来。原来,她担心我,一直在隔壁班的881班教室里等。我们互相安慰、鼓励。向来,两人在一起,总由我来说话多。这时,改由文琴说。说几句,又总互相觉得空泛、无依。究竟,相对无言了。只静坐。好累,干脆就着张课桌,扒下,对视,长叹。直至好久。

真答辩那天,翟主任作组长,广州水电段的总工、沈老师也来了。杨老师是我的指导老师似做主辩、提问(不像后来,我做专科、本科、研究生、硕士学位论文答辩,指导老师要回避)。

答辩时,在20班。我先将描好的图挂蓝色的黑板上。说:这是个典型的二级三场的编组场(不知为什么,整个近半月的设计,我总想,那是杨老师带我们去过的广州北编组站)。我像要打翻身仗,回到我平时的从容,陈述:我的照明方案、照度与线径计算、过压过流保护、经济技术分析、预概算、主要材料配件表、设计图、实现、效果。又回答了几位老师的提问,包括由杨老师请水电段总工再补充的加问。

上苍,没有出错。我之后,20班一名一贯成绩好的同学。总工问:变压器的瓦斯保护继电器在什么位置?这同学一下紧张,不太确定,犹豫、试探,竟说是在绝缘套管上(我们没真实习过变压器。但我总一个人去后山背书、独行,反复看山顶的变压器、隔离开关、电缆接头、入地线。我知道,过压过流保护装置,在主体向油枕过渡的"脖子"上)。

答辩后,杨老师嘴笑鼻笑,面色灿烂,认真地:"很好。那总工还说,要将你分配到水电段教育室。"冯姑娘过后:他像个老师一样。我听见这么说我,一时忘了各种的忧愁。

那晚,走过满校园日近离别的气味,我与文琴向流溪河去,看望了无灯无火的慈悲的观世音(心里也不怕专到处打手电筒找学生的刘淑贞老师了),稍坐,转向岸边的小沙滩。

沙泛月白,文琴的白衫细领反着莹光。我们都没有注意有没有月。哒哒声、川流不息的驳船由不停在浮岛上闪红光的航灯引着,向夜、向下游的都市去。波光摇曳着我们的小舟。

我们暂醉,片刻,又片刻。到深夜凝入文琴字迹涓涓的硬皮日记本里。不舍,姗姗,互相送,回即刻就要关门的宿舍去。

任夏虫、路灯儿杂一起,叫了通夜,汇入夜的无边的海,以及轻轻的梦。

有个穿了军装的人。他不知从哪里来。他的向文琴的看望,启动了毕业设计后、闷夏里的告别。他是文琴的湘西老乡,他又公交又轮渡又摩托的到来,风尘仆仆,直接地,让我感到一校园的某种情绪、预兆开场了。

学生会的交接,新学期一开始,马宗宝老师就安排了。我和朝辉分别在供电、机车提名了学习部部长、副部长的预备人选,按学校团委指导意见,重点带湘波。湘波参加我们部里的会,并参与工作:协助自习课的管理、检查;组织全校性的学习典型宣传、学习经验交流,开展知识竞赛、辩论、演讲等活动;组织图书馆、阅览室志愿者队伍建设、值班工作;协助校刊编印;协助学习档案整理、统计。为了带好湘波,朝辉和我还在一个中午,草草用了餐,在教室里跟他讲,并与他一起写总结、计划。但我心里是乱的,我一乱就吃睡不好。朝辉就说:老陈你总可以吃少,又精神、干劲好。他这么说,我更乱了。

不知怎么就安排了毕业前的体检。建双等,一群男生,无端、雀跃,互相打听诸如一众娇小女生的身高数据之类(到底我们才十几岁,孩子气总有。又青春暗唤,身心正常)。不知怎的,在阶梯教室,由蔡庆立书记讲《铁路法》。书记说:这是共和国首部铁路部门法,全路职工要学习、考试,同学们运气好,正好免了一次考试,但要认真听。很密的,几乎紧接,又通知去实验楼的顶层,开全校会议,由蔡书记讲话,重点强调:反和平演变。不知怎的,在人群流动中,学生科的牟科长就近了我:小彭家长是不是当干部?我很不情愿:不是。牟科长高大、普通话又准,让我感到与翟老师、许老师、彭老师、幼君姐等从前其他我熟悉又熟悉我的学生科老师所不同的怕和压力(虽然他是亲爱的何淑莲老师的爱人)。

文琴得一个玻璃摆件,用个透明方盒子套起。就由我写:如师如姐的您。一同,去老师宿舍,敲门,大了胆子,送古老师。我现在记得这情景,记不得她对我们讲了什么。培红老师,总对我们亲切。我们是她大学毕业来学校的第一批学生,她做了我们二年级的班主任,与我们一起经过了1988,以及89。以及,我们一个班英语课的期末考试,仅克启、海恬、建双、雪辉、兴斌、立东等少数人的及格。教我们唱《雪绒花》《让我们在一起》《友谊地久天长》《哆勒咪》。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到处奔波流浪/友谊万岁朋友友谊/万岁举杯痛饮/同声歌唱友谊地久天长/同声歌唱友谊地久天长/我们也曾终日逍遥/荡桨在绿波上/但如今却劳燕分飞/远隔大海重洋……"

离别之要有仪式感,那时,我们也有的。我们那时,人人有个抄歌的本子。一个教室,无人,我和文琴并坐,安静歌唱。才发现歌词真好。一时,启清来教室拿东西,又走了,他也安静地:真好!

我妈妈之对于忧伤,用词极简:像那年分食(分家)。我爷爷过身不久,我们就与两位叔叔分家。一时,我们所居的楼房变细叔的。细叔在广州做工,还没有谈好亲事。我在楼上、楼下读书、煮食、喂猪,生了借住、寄居的伤感。总要去看一个"桶盘"(油了漆的祭祖木托盘)。那托盘算是我作为长孙分得的。

千里搭凉棚。人世熙攘,总要这样子分合。分食,才有我们与两个叔叔家后面建屋、建厂、发展。我们来石门的当初是欢喜的,一个长长暑假总有亲朋送肉蛋面条来"欢喜(祝贺)"。一千多个日夜在这鲛珠之河之滨,又长了个子,有许多好伙伴,苦乐都有,乐多苦少。而且,希望总有。如我,内心总想:遇个好的人,毕业后再去读书(保送。与我一届初中升中师中专的,几个去读华师、音乐学院了)。此时,欢喜是主要的,就要走上社会,有工作,做公家人了。我内心又向往大山大河大海大桥,还有长大隧道、宏大的运输作业站场。我到现在,坐车经过以上这些,都好激动,仿佛我属于她们、她们又为我所有,血液身体相连。我报铁路学校时,正好在大埕充满收割过的稻草味的露天电影院看了一部美国铁路调度的电影,我甚至又生了越远越好的傻气,要报吉林铁路经济学校(害我爸急让在东北当过兵的同事老师来向我宣传那地方如何冷到使人耳朵冻掉,以便打击我的傻劲、执着)。别人这么说,有时是呼口号、应时势,但我与父母的信、日记,也这么讲。害我爸在我毕业前又回信:不要向学校、组织讲什么到祖国需要地方。我爸甚于当面讲:新疆,西北、东北,不可以去。

我爸说这时,我伴他与五叔,坐在省汽车站门口的一个粥挑子边,边吃粥边说话。"你这么不食,怎么行?到底什么事?"五叔面对藏不了事的过几个月就十九岁的我说。我爸他们,对于国家、学校的统一分配,所能做的,宏观、政治,只能针对、体贴于我。他们的六月广州热天之行,是去拜访在广州化工的舅公,找家里工厂的门路、活计。这两件事,都既要从大局出发,又要实际,不可牲牺、无私、偏执。

如今说来写来云淡风轻,但那时,现实如洪水、泥石流,冲向我、文琴。况乎本来只毕业、分配的事,我又自己加了事。压得喘不过气。我内心究竟理亏、佩服打击我的人的智谋好又有人色(关系),只好像吃了只老鼠(还可能是活的),内心澎湃,有口难言。虽然我开初告诉文琴,是拉她手,一起退到21班教室的黑板前。我学电影里的情景和说话(身心、开口说话好像已不属于我),向文琴:我从未像现在这么有力量!。文琴担心地:什么事?。我像处于话剧《雷雨》之中:我的分配方案被人替下,只好重由学校安排,但无事的,不怕。文琴点点头。她算是信我的。因为我后来看她留我保存的她的从小,包括广州石门四年的日记,多个年级、情景、页面写:他(指我)决意认定前程远大而好,然而他又是沉着、不张扬的,我因这样就心向着他。

四年来,并不是心里无有翻滚、冲击、矛盾、重生。而现实更丰富、混杂、无情、多面,无所执手。这个时刻,我又是消极的:听天由命,又心怀不服、不满、不羁。照毕业相,我说:有些用来纪念,有些用来气愤、诅咒。班里同学互相送相片留念,我送维才、海恬几个自己的相片,半开玩笑半恶作剧,说:这是遗照。我们是生前友好。又故意在教室围成联欢模样的课桌前大步兜走。激动、内愠。学生会新老学生干部合影,我更是不去,不参加。我唯有以此表示反对、生气。

团委书记兼党办主任的马宗宝老师要胖子、杜晖喊我去。我在行政楼一楼右拐的老师办公室,坐他办公桌对面。老师将事情大致、正式说了。我说:老师,有没有水?。马书记忙起身,用他喝的杯子,加满,推向我:俊伟,不急,喝水。!

他亲切、贴心地说:我们推荐你,要表彰为广东省优秀学生干部,做了入党积极分子的推荐材料,你离校前来取,报到时交用人单位党组织。又说:你去找蔡书记,他在路局干部处做过领导干部科科长,在广州分局干过,他人热心,会帮人。又说:蔡书记放暑假,就调广州局机关任监察处长。

我的心暖过来。马老师又温和地批评我:合影怎不去?!我:我以为是学生科。马宝(我与胖子、杜晖、黄迈、李蓉这些,背地里对书记的称呼。直至今日):不是,是我。我要黄诚他们到时洗好,给你。

我那时也不知后面说些什么。只记得老师桌面上,摊开的蓝格子原稿纸,有未写完的诗(那八十、九十年代,几乎每个人是诗人,写分行、长短句)。

沿条校园与庆丰村共用的山岭,上坡顶,转西北,有个缓坡,林子如庭,间着杂陈的小块岩石,席地,可见田野、黄牛,和零落的种作人。这桃源之地,将我与文琴毕业前的日子抻得缓而长了些。无非要静待不会太好的消息。索性就将灵魂抽离、往后,站于小山之上,看流溪向海、向城里去,看一个校园人群的流动、变形、张驰。

总要执手,静好久,眼光空而向远,才说:我们,以后……反复这样,才意识到:我们才是我们自己的大山。任怎看,看不过去无边的重和高,又实又虚,形而上,又形而下。我整个身心地回避,空存自以为的决意。文琴反复算了就要离校的日子、排程,说是向初中同出来读中专、已经毕业工作一年了的小红借了120元,要出广州(市区)去买衫。

于是重复四年来古老的出行(而其实在石门之去广州老城区,我们却是第一次作伴出入),码头→摆渡水泥船→牧江的轮渡→西场电厂一侧的码头→转去越华路的班车→过好浓的树荫→夹车与人流动的汽油味和喧杂,过横又竖的街→来到我们永远的北京路(那时,还不是步行街)→从我熟悉又喜欢的三多轩文房四宝老店进去。

所去的店子,可能近江(再过几百米,就是著名的天字码头,珠江),近北京南,近高第街,近许广平先生老厝(许地)。几个小铺连着,清一色卖白色女装的衬衫。女店员不冷不热。文琴指一件她慵懒给一件来试。不是过大,就是领子、花式很奇怪。总不合。我们有些烦了。我就说:买衫是好小的事,我们去看电影。一时,怎也找不到电影院(就算有,也不一定有电影,有电影那场次也不一定合班车、轮渡回石门的点),加上总有牵挂、杂沓(说不清那种)。文琴顺着我,在街上荡。紧紧抓我手,越来越紧,生痛,后来竟至于当街流泪:要买衫,我再回不来这广州。

接下来,我,我们,像进入一个时间的倒计时沙漏,像进入一条"逝者如斯"的流溪。我们不由自主,只跟着,不甘心,被陌生的经历,似又也可期的人与事,挤压、推搡,向前,向离散和未知。

班里似组织了场晚会。我竟记不得谁主持。小敏、华明?杂加一个艳梅作知识竞赛一样的提问,所问与《傲慢与偏见》有关,似我抢来答。但我的抢来答,却不是要针对这题,是为了说一段长的话。而我确实说了,现在写到这,却想不出我讲了什么。我从来不说别人常说的话,不说假的虚伪的话,以及自己说过的重复的话。那我那时究竟说了什么呢?接下来的记忆是这样:我将一些晒好的相,送同学,互相交换,又在毕业册上留言。然后,似杨老师也在教室,又似不是(似他到201,倚窗,给我写:知己者智,知人者明)。人影的重叠、流动,一点点薄下去……

——消失在我记忆的河。

就去聚餐了。快开始,才有人急切叫我们去。一去就上菜,在女生楼下的教工食堂,喝了啤酒。我似用力地只喝酒,不怎么吃饭菜。一时,还大叫,要干杯。

接下来的情景,在303,我重睡到刚入学的下铺,说:这是我的。一时,又转在女生的210。一室的暖色,与男生宿舍的冷而蓝的调不同。各自忙乱、流动、闪烁。金英说:又不是生离死别。

就又隔天了。人群更薄了。流动无有前几天有力。有些在火车站的情景了。有人已经打好包,似已起程,大声地:你以后要来,到工程局找我。一定,一定。嘿喝有的认真,有的含糊、敷衍,语音动荡。

男生宿舍好杂乱,似战斗业已枪冷弹尽,战场纷飞。我又兴奋起来,拿个毕业册周围去:上楼,去机车班,下楼,找铁供3,又找些师弟,见谁找谁。我的留言本,最后的记忆,在男生宿舍,在20班不停打包的同学那里。——它走失了,不见了,再没回来。

终于没有更深的汇合、碰撞,没有向来所憧憬的情景。全校,像导演提前离开,戏提前结束,演员各自僵在原处,稍待,又如皮影戏,抽了起来。身影薄而摇曳,不自主。画外音,不贴,不合辄,嘤嘤啼啼。

杜晖不再在熄灯才回,不再半摸黑钻他黑又长(不是真黑长,是因这打蓝球的石门著名人民艺术家有一米八三)的床铺,大叫:这野兽!

野兽乃是打球的一校园美好无双的师兄。黑子一直为全校的妇女(其实只一二个,甚至只野兽所怀抱的一个)解放、平等、博爱的事业操心。兹此毕业之际,他转为嘘吁一党,退而求其次了,总在蚊帐里喃喃:

毕业那天,晚上,我要在篮球场,与全班十个女生跳舞。我并且,并且要将手放在她们后背,合适的位置上……

然而,如前所述。业已来不及了。

我与文琴独有剧本,竟去打听去黄金围渡假村的事,比如:度假,帐篷,之类。

大家都领了派遣证,明确了分配方案。按上面写的,我们都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去报到。机车专业的同学,除了留校、自谋职业的少数几人,几乎整个班分到同一个单位。比如,内燃25、26班,几乎全班分广州机务段。按他们后来讲:连安排的宿舍也几乎与在学校一样。

供电专业各班,原则上: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于是新疆的新军,分哈密。湖南的同学,分长沙、怀化铁路分局,北京的艳梅到丰台,去铁路桥梁工厂。山东的李霄、有宝、兴斌、克启、万芳,与江苏的杨师傅(海涛),去济南局。广西,杜晖、海恬去柳州局。雪辉、金英、小敏分别到资阳、柳州、株州车辆厂。广东,粤西回三茂,有华明、忠善、梁彦。粤东没有铁路开通,阿周、我分广州分局。徐滔、春燕最好,去人人向往的广深。建双自己联系,分汕头一家国企,要交学校一些培养费。特殊的还有龚兄,他招时是四川资阳厂来的,因父母调广州厂,所以,按广东生源,也先分广州分局再分站段去。

铁供3班因大部分是粤湘生源,也全部留广州局。胖子直接到机关。立虹、明浩到广深。华琴到工程总公司。其他的,分广州、长沙、怀化供电段。只是有些同学,一下分沿线去。一些湖南同学分离广东最近的白石渡,一些分大瑶山。20班的同学,还有分建厂局的。

大家各自按学校订的票去坐车。连同开好的户口转移证,各自东西。总的是欢喜的,互相祝贺、告别,心里其实与寒暑假分开差不了多少。只是宿舍楼,通道、梯间、宿舍内外,废弃的书杂狼藉,有的竟将棉被点火烧了。

没听说有人打架。没出现外校传说的砸门窗。没有听说谁因89年什么事特别对待。

一场战事偃旗息鼓。

文琴是保靖的,与我一样,近家并无有铁路,这意味她到怀化分局后,再往下分,还终要离开父母去外地工作。于是,她索性说:我就向接我的管人事的人讲,越近广东就好。

送文琴在一天午后。我用红皮的学生证上了列车,到了新街才下车。车上,见到急着行走的朝晖。他与湖南的同学占了整半个车厢,见我,紧握我。我们同在学习部工作,他成绩好,会写古体诗词(碧波也会),墨字又方正,像他的人。按理,学生会,原是由机车、供电两个分会合,合后就有两个部长。但朝晖总说:你主意,我听你的。毕业前我们各自忙,合影我又赌气不去。这样子,算是很正式与他道别。这情景我于是久久记得。记得朝晖的厚道和好。

回来,文琴吩咐我去行政楼北面墙的木格子看看有无信。没有她的。却有我的。

那信没有署名。却有邮戳。是学校寄学校。信里说:你被人换了。但你不要急。你只要去努力。

很多年。包括毕业后,对于各种困难、动摇、放松、妄自菲薄,我都要想起这写信的好人。

离校后,我先回家,成日看文琴留与我的从小到大的日记。仿佛一起补了共同的成长。看日记里的话,有的欢喜,有的不欢喜。有的很好笑。比如一则,大致三年级时,说是梦见我们生了个儿子,而我还去伤她。她就一连好几天,骂我,恨我。(怪不得从前石门读书,我有时会睡不着,咳嗽。)

我提前回广州,住中山医木得兄那里。买了本诗集,背"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去狠命击网球至一身重汗。与杨兄聊天听他讲要回去开创揭阳医疗的事业。抄、学唱英语歌。跟木得兄讲我往后有机会要去香港工作因为广铁有下属香港企业,被木得兄提醒做人要实际。接待来访木得兄的不认识的同乡,听他讲仲恺、中医。看《叔本华》《尼采》,偷看香港版的书。在文琴留下的毕业册上,默写每个学号的同学,各年级时的班干部,各科的老师。百无聊赖,翻铁门去执信南,吃炒牛河,配珠江啤。

至8月14日,去白云路的广州分局干部部。一位大姐亲切问我:你是蔡处长的亲戚?我说:不是的。那热心大姐当我面打电话。又笑着对我,好些吩咐。

不知从哪里得来辆单车。向东山口以东,路过从前送阿周,看老头、春燕,要去中心医院的共和路去,却生出去石门郊外的凉意。心里一惊。

想见冯颖在文琴毕业本子上:真担心你;雪辉写:你们爱文学的人,真难懂。

想我那不见了的毕业册。那扉页,是杨老师留言。之后,大致按学号。有调侃要喝喜酒的。有湖南同学称我半个老乡的。有写:老C、小C好的。刘雯姐写了道德经的开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翻过去,冯姑娘:就要分离,你优秀的影子模糊起来。

到了单位,共和三路九号的院子。看到入门一个睡莲池子,之后一个球场,内院在圆门往内,直角相夹的两栋小楼,庭前,植了紫荆、老榕、玉兰、人参树。

仿佛石门了。

我模糊了二三月的影子,也该努力起来了。像那好心同学的信上所说那样。

不知为什么,这几天坐车、起床、睡前、开会偷鸡,写这几千字,总又想起在河南洛水之滨,与文琴一起买《称骨称》,书中判词的另一句:身闲心苦。

这句的下一句:酸甜苦辣都尝过。

逝者如流溪东去入海,来日胜石门巍巍启原。

我们这么无偷无骗、细密地过日子,已经好多年了。孩子比我、文琴那时还大。这孩子也不是个精明、有目色的人,也会在人问是不是谁亲戚时,实诚,无有机巧。

这我和文琴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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