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开平
我奶奶叫小河时,是在她母亲怀她五个月的一个早晨。
她爹从西河底回来,说:“西南河岸边的豌豆秧都拖出来了,开了一地的白花,底下的角儿亮亮的,角儿在头几天还好,现在就连上年旱不倒成熟的角今年也搭拉下去了,河底的裂缝能装座蛤蟆窝。肚里的孩子就叫小河吧!不问男女,明儿再生个叫流水。”他说,“我心里打算好久了!”
那年春季,奶奶跳到我村后的小河里淹死时。村里人谁都认为死的不值,二歪说:“日本鬼子又没把她怎样,只是要看看你的脚,连你那红红的小乳头都没有摸到,唉!死得真不该!”二歪低着头,脑袋摆弄得像个货郎鼓,两只有毛的手捂着脸皮,忽然想到什么,抱头就走,趴在去年搭的棉柴垛下干嚎起来。偶而有瘪瘦的棉桃硬硬地敲在他的头上,棉叶早已经荒芜,历练了春、夏、秋、冬的棉桃带着坚硬的金属的声音敲在他的头上棒棒着响。二歪一会儿抬起头,头上顶着一枚同样坚硬的棉套想了想:我是个光棍怎么知道乳头是红红的呢?他顾不了这么多,脑子里象上年秋风刮掉的一片槐树叶一闪就消失了,头又重新抵在棉柴垛,手里在地上抓着一把黄泥大哭起来……
小河生在一个书香门第,她爹是个秀才,母亲是当时县长的女儿,有点斯文。县长的车马往来相互联络,父亲常和江湖之人相戏,热热闹闹,可只是生出了一个小河,后来再没有怀上流水。县长的闺女自然是大家闺秀,做事总比众人规范认真,只有这一个女儿,所做之事,总该鲜亮耀眼。小河五岁时候就早早被她母亲裹了脚,母亲教她读诗。逢上没有人的时候就解开裹脚布看看被勒折了的四个脚趾,最小的脚趾象失去了似的,只有大脚趾直挺挺地下垂着,其余的都折到脚底下去了,脚底心向内凹了一条缝,脚背隆然凸起,小腿瘦削细小,脚尖尖的好看极了。她用手摸摸顿感轻松,折断了的脚趾柔若无骨,光滑细腻,很好玩!后来,被母亲发现了,也缠得更紧,缠脚布用针密密缝上,说:“下次再发现你偷偷解开,就把你的大脚趾也裹断。”小河吓哭了。她母亲什么都依她,就是不让她解开裹脚布。
果真,小河长到十四岁时,身体发育成熟,感到足部凉,下身弱,亭亭玉立,艰于步履若走路则窈窕,着力处全在臀部,运动久了,两股渐大,私处多也发达,脚几乎和六岁时相差无几,脚面白白软软象个发透了的白馍,大脚趾坚挺着下垂,逢上晚黑人静时就趁时用皂角水泡上一顿烟功夫,再放在用楝树钉做的箱子里一个多时辰,拿出来好香。小河想,真像个女人!也许亏得这样,不然就白白呆在家里了。。。。。。她还有一个做鞋的活儿,她只有穿上自己做的鞋合适,别人一做就大,再很心的女人也做不小,她母亲说:“小河你在家就多做鞋吧!将来到你男人家也算是有一手。”
我爷爷是做烟土生意的,是能混世的人,家中几十亩地全是烟叶,跟着曾祖父来往于苏、鲁、豫、皖几十个县城,他不跟其他人做伙计,总是独来独往,生意大了,家中弄上四个楼子,挖上八个枪眼,买来几支短枪武装了家庭。那时爷爷都十六岁了,曾祖母说:“五福!你也大了,看上那个姑娘好就趁个吉日定下吧!”爷爷说:“娘!我谁也没有看上,就想要西河岸的“小河”,听说她的脚好看哩!我想要她”。
“那就让你爹托县长给你说说吧!”
爷爷说:“不!我自个去探探路!我都十六了。”
曾祖母知道爷爷办事中,有胆量,就让他去了。爷爷像个发疯的马驹。
那天。
天清。
云淡。
爷爷从兰县骑马回来,带着些银钱,在西河岸芦苇间窜行。一年岂旱,乌骓马在芦苇丛中的小道上穿行,鹅黄色的小道溜黄晶亮,夕阳如血。芦苇叶拉得他痒痒地痛,汗水沿着背膀上被芦苇叶拉得一条条暗红地渠沟流下,叶片上已有了少许雾珠,爷爷在马上挽了挽青黑大褂,用袖口擦了擦脸上渗出的汗珠,手在头上胡乱地抓了抓,那时爷爷留的是寸头,头发短短的向上长着,象一排黑色的铁钉。苇棵东倒西歪,芦苇棵在马的腚后痛苦地挣扎着,早熟的苇花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弹起又落下,芦苇棵在马后摇摇晃晃,夹杂着叶片的甜香,天边隐约还能看到白白的云彩游动。他下了马,摘一片尖端发红的苇叶含在嘴里吹着,马慢了下来。爷爷望着被晒得又黄又红的秋天出神……突然,吐出叶片高声唱着:
小豆芽,咯咯嘣,俺上姥姥家过一冬,姥姥疼俺,妗子瞅俺,妗子、妗子你别瞅,楝子开花俺就走,骑着马,带着鞭,穿着花鞋露着尖……
爷爷很想唱出点韵味来,只是他好久没有喝水了,嘴涩涩的,声音象绿色丝绸在空中飘飘荡荡,爷爷干嚎了一阵子,他的眼里何时走出了泪花,他也不知道,路上一个人影都不见。
爷爷把马鞭子一甩,走得飞快。几只飞鸟飞一段落下,又飞出一段,总想挡住爷爷的去路,爷爷追逐着飞鸟,不觉中向西河岸走去。爷爷有心事,自从上次对他娘说过:他想要小河,心里象个没变出来的蝉憋着。他在兰县呆不下去,象一条疯狗,到处乱窜,曾祖父看爷爷耐不住性子,就让他自己来了。
爷爷摸到小河住的村头,天已经全黑了,爷爷把马拴在小河住的屋后,又揣了揣怀里的枪。逼近大门,西厢屋里灯还在亮着,堂屋东北角还有一盏小灯。爷爷后来说,要是小河家有狗的话,他是进不去的。其实,爷爷本不想进院,只是他想着对曾祖母说过的话,如果不去,脸面挂不住。爷爷已是十六岁的年龄。爷爷纵身钻进了院里的木槿树下,木槿树距西厢房有丈余,听到西厢房有水声,约摸一袋烟功夫,水声不见了。爷爷感到每根头发都象河流似的在流淌。他顺手摘下一枚木槿花枝,咬在嘴里,抓了抓头发稍儿,这下我可要见到小婆娘了,爷爷心里想着,爷爷的身子真灵巧,瞬间跳到门旁,趁小河在门边泼洗脚水时,闪了进去,躲到内间的帘子里。小河发现帘子有点露逢,就颤颤巍巍地披了衣服抖帘子,爷爷来个饿狼扑食,把小河的嘴给捂住,小河那大大的凤眼里满是惊恐,在她美丽的脸上嵌着,好似几粒含绿的葡萄,瞬间又惊恐地落在地上发出惊恐的响声,小脚啪啪地跺在楝木箱子上,红肚兜已揉搓到了一边,被从窗外的一丝秋风掀起,一闪一闪露着肚脐。小河的身体很精巧,如爷爷家纺车上没有成熟的棉穗,软软地!她满身是汗。爷爷也满身是汗,小河绝望的泪珠挂满了脸,脸苍白得不堪。她的嘴想咬爷爷的手,怎么也张不开。
后来,奶奶说:“我真傻,床上有剪刀,我怎么没想到杀这个杂种呢?爷爷只是傻笑,“嘿嘿”的。
爷爷这时还没有把灯吹灭,灯就在眼前。爷爷对小河说:“今天你老实点,我不‘干你’,我只看看你的脚,其它地方不看。”爷爷不敢放开捂小河的嘴,胳膊肘感到小河胸上有个棉花一样质感的大球,从那里散发出一股子甜香,立刻充满了屋子,又从门缝里挤出流进了另一个世界。他知道只有征服她。小河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手乱摸,她所摸的地方都是光溜溜的地,什么也摸不到。爷爷见了,把枪抽出来一甩,给你小婆娘,我看你想干什么,爷爷的脸涨的通红,这下把小河震住了,爷爷把手放开,象在自己家似的:“你说怎么办吧!你把我打死,明天你更不好交代”。
小河一直没有出声,身子软了下来。爷爷从小跟着曾祖父走南闯北,贼精着,他知道会怎样做,爷爷放了手,把窗帘和房门关闭好,把小河的脚放在灯光处,拿在手里,用手抚摸着,动了动她的几个脚趾,脚白白的有一种木香味,又两个脚比了比,小河的右脚大一点。爷爷心里想:要是两个脚一样大,她就不是我婆娘。看后,爷爷“嘿嘿”地笑出了声!心里满是自信。爷爷没有再动她任何地方,爷爷是有德性的,就连小河的红红的小乳头他也没有多看一眼,他知道:充满世界的甜香大概是从那里流出来的。
奶奶后来说:“那一刻,我的心里真有点那个……”
爷爷看过之后,把灯吹灭说:“明天我就托人来求亲,这地上的男人没有一个能看到你的脚的吧!你要是不依我,就等着吧!”爷爷说过走了。小河趟在床上哭了半夜,想了想:这个男人不孬,可惜没有看到脸。
爷爷的脸是很英俊的,那时,眼睛很大,村里人都叫他为大眼,他曾经留有当时最流行的瓦片儿头,曾祖母说:“你长大了,别人都说你精明,会点子,你爹不中的时候就自个儿闯吧!”爷爷说:“放心吧!我都能把天上的红蜻蜓抓进来。”说罢一阵子跑出了屋,在白马尾处揪根尾毛,吐了吐沫在手上捻了个套,栓在一个苇子上,不多会功夫爷爷就捉了好多红蜻蜓。曾祖母一看,天上飞的都能捉到,说:“将来有你吃的……”
不几天,曾祖父回到家,爷爷就让到小河家去求亲,曾祖父闹不清怎么回事,把个烟袋头向脚底下一磕,用手摸着个肥头说:“好多的姑娘你不要,怎么就相中个小河呢?”
爷爷说:“我就要她,我就要她的脚——好看!”爷爷一连串说出来。
“滚你娘的X,那管个屁用,你娘的脚也不大又能怎样,也没有多攒下银子。”曾祖父是个粗人,他虽说是贩卖烟土,到了不少地方,见了不少世面,上来一肚子气,发 过就完。爷爷赖着不走,曾祖母也在帮他说话,曾祖父看看天说:“我刚来,让我和你娘睡过觉明天吧!”
曾祖父很舍得花银两,他的家当全是被他的身子运作而来的,他早早的白了头,这类事像似曾祖父手中的两个玻璃蛋,他三、两天就把这事给运作成了,村里人谁能掂量清他的能耐!
奶奶的轿子是沿村后的小河沿岸抬来的,村里有风俗:来去不能走同路,走同路就意味着会改嫁,轿子是寅时出发的。抬着小河的轿子来到河岸,此时,豌豆角都已成形,很少还有开花的。轿夫趟着河岸边的豆棵,扑啦啦地响,轿帘被风偶尔吹起,露出了小河象红红的棒椎一样的脚,一闪一闪。小河心里想:不管轿子怎样慢,总得把俺抬到家,看看累哪个“绿乌龟”。轿夫为了逗小河,有意把轿子孱了起来,小河嘴里吐酸水,小脚在空中乱舞,轿夫的头象个“拨浪鼓”:
“情妹身材不多高,
荷花身体杨柳腰
三寸金莲包得小
红绣花开种子椒。
……
我亦你备好钱粮和大豆。
我亦你牵来灵性的牲口。
我亦你抬的个哎呀呀轿响。
我亦你点亮满天的星斗,
哎呀呀!满天的星斗!
我亦你轻轻把嘴儿奴起。
我亦你苦苦把泪流。
不嫌那舌脸不嫌头,
叫声哥哥我带你走,
叫声哥哥我带你走。
你带我走脱村头的黄狗,
我带你走脱十八年的忧愁。
……”
爷爷把小河接来,天边已烧过火红的晚霞。
爷爷把小河接来,轿夫磨破了鞋底。
爷爷把小河接来,小河的两瓣腚都已磨烂。
爷爷把小河接来,村人说:她是最晚到家的娘子。
爷爷用花轿抬来小河,抱着她的脚睡了几夜,不几天又上路了。他跟着曾祖父要忙生意,几十里地的烟叶能不忙吗!他说:“我要干大事。走时爷爷和小河约法三章:要时刻想着他;不要和男人在一起;要保持做闺女时的规矩。小河说:“我这双脚向哪里跑呀!”她的双眼布满了薄雾儿,抱着爷爷的腰久久不放。爷爷把瓦片儿头上的一绺头发往后一甩(爷爷又留起了瓦片头)扎了扎红腰带,说:“我走了小娘子。”
爷爷不放心小河是有情可原的,她是几个村中脚最小的,长得最好的媳妇,他能放心吗!爷爷给小河做个牛车,用最温顺的紫蛮牛拉车,让小河坐在牛车上到烟地去看看,虽然,烟地很多,那时的人少,只是摆摆样子,不是吃的物件,只证明这是我家的地,溜达一圈子,不下车也行。
小河每天晚上修脚,用皂角水泡一顿烟工夫,把脚放进楝木箱内一个时晨。她的上身经过爷爷的抚摸比往日丰满。走起路来更是孱孱悠悠的,满满的胸部象有两个熟透了的桃子在空中摇晃。爷爷得去好几个县城,一次得个月余,小河晚上没事儿就睡在床上眼睛扑闪扑闪地想她的脚。
日子像秋天飘落的树叶,渐渐的堆积起来一种形状,又不觉中飘向它该去的位置。春到了,秋到了,冬到了······你找不着摸不到。
第二年夏初,小河已有五个月身孕,她让管家套了牛车,铺上用绒线织成的坐垫到烟地里看烟,她多日没到地里去了。这是村子通向烟地的唯一小路,路边的瓜地秧相互交织着,是生活的血脉。阳光照在没收净的露珠上。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她感到身上痒痒的,望着天边,那个刚叫了两声的布谷鸟飞到了西边的楝子树上怎么还不飞出来······自然的力量有多大呀,满目的绿翠,她望倦了眼。突然,她突然想起爷爷:那个当家的死鬼还不回来!已有二十多天了吧!她想不透,她男人临走说的话,说她是村子里的“小母狗”,他不在家怕引“公狗”来,给她做个预防的标志,她不肯,爷爷把她的脚握在手里捏了捏,说:“不然就把她直挺的大脚趾也裹上。”她想起母亲在她8岁时说的话:“小河你不要解开裹脚布,不然要把你的大脚趾也裹上。”她哭了······从那时起她就处处听从母亲的,没再妄动过。她最怕把大脚趾裹上,她想不出裹上大脚趾是什么样的,有多好看,为什么都想叫她这样。她知道:她不敢引“小公狗”的。
她闭上眼睛,身上的毫毛在流血。五福把她放到床上,脱下上衣,把桃花兜肚扒开,用两个红色绒线把两个乳头缠了好几圈,又把接头连在一起,对着乳头吹了几口,亲了亲,趴到身上晃几下,红绒线脱落了,五福哈哈笑得前张后合的。小河的眼里有一层薄雾儿,心里在笑,她没哭,五福说:“你要跟‘小公狗’办事,我就知道,谁也学不会我系得那样。”
她从来没到过烟地边的楝子树边。今天准备去那儿,不是为了一个布谷鸟,今天也不去。她把牛车拴在地头,踮着小脚孱孱走着,摘片叶子贴在身上,为了贴得更紧,乳房处挖两个小孔,她的乳头被线缠得很大,向外凸着,红红的。她不敢贴紧,怕弄掉了红绒线,贴一会又看了看,笑。她想:要是五福跟着多好。这里已有一条小路,是除草施肥的去处,逢到这种季节闲人都来帮忙,干完就付工钱。小河的脚走得很吃力,走到树下已满头是汗,把身子倚在树下纷纷地喘气,楝花撒下浓郁的香气,她闭上眼睛,红红的小鼻子吸着气,手背抱着树,心里舒服。一会儿,她感到毛耸耸的东西在她的脚面上爬,她没在意,可能是一枚小草或掉落的树叶片儿吧!她想那个布谷鸟,她要找到它,看它干什么!她的脚面上象似蠕动的东西,她不得不低下头,“呀!”她从来没有如此尖叫过,就一声,毛骨一耸重重地坐地上……
那是一条黑底红花的大蛇,它可能闻到小河的脚香才悠悠地爬来,它爬得不快,头在脚面上碰碰,当小河发现时它还在闻小河的脚面。
二歪在烟地里拔草,他就在树的近处拔,他与自己定下个制度,完成后就在树下睡觉,闻着楝花的香气,闭上眼睛瞎想,想村子里的男人和女人,想和自己沾不着边际的事儿,想树上最高的叶子是什么样的。世上最痛苦的事儿莫过于男人和女人周旋了。男人总认为看透女人所有的事,不想自己却被女人看透,就像睫毛包不住的眼睛一样都是透明的。前些年,他的两个相好总是让他做这做那,满足了她们,她们也趁机象鸟一样飞到了另一个树上,说什么:还会看他的;还是爹娘逼得紧······再见到她们,她们的眼睛像勾子似的在二歪身上一扫,回过头再也没有寻到她们的身影,像风一样样,把他差点气的上吊。想着这事心里针扎似的,想过之后便从头到脚轻松起来,什么渣滓都没有。其实他回家不回家都没有什么太大关系,家里就他一个人,两间屋子也没有什么家什。女人们从他身边“飞”走了一年余。他有了新的打算,他决定夏季里割草、晒干,存起来在冬季卖个好价钱。好买个媳妇过日子,这是近来的想法,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长着个酒糟鼻子,个子有一米六多一点,他不在乎这些,可他轻易不看女人,他会说:“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哪个男人会说这些,他不知道该比别的男人强多些,“让他自己量去……”他拿个棍,用手匝了匝说。
他见过小河,那是二十天前的事,五福才从明县回来,请他去料理马,五福刚来到还没在小河乳房上缠那些绒线。往日里他听说小河长得好,脚好看,那都是人传,并不能让人服,他是上过当的,那些年他听说,六子的媳妇好,结果呢,令他失望。从此,他不再多看别人一眼。
喂马活儿不重,加料、草、饮水、遛马就那么几样,干完没事儿就把“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编成曲儿,在遛马时唱。遛马是个好活,让马在地上打滚儿,起来马极精神,再牵着马走走,马有精神,人也精神。
小河在槐树下纳鞋帮,她听到有人唱,心中一惊,她知道这是一个宋朝诗人写的,七、八岁时母亲教过她。从此,她再没听第二个人说过,她知道:母亲在这一片地上学问大。那天,小河在院落里听到心里愣了神,眼睛向她娘家的方向望去,尖尖的手指放在鞋帮绣的荷花上。二歪望见了小河,看见小河出神的神情,他停住了吟唱,他的眼象勾子似的把小河看了够:白白尖尖的手指,穿着绿色绣花鞋的小脚,并没留住他的目光,他的目光留在她出神的眼上。当小河回过神来,不屑地一望,二歪的眼始终都停在她的眼上,二歪想:明天上断头台也愿意,他想出这句最恰当的话,心里高兴一阵子。
正午的日头歪了。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五福说什么要给小河做个预防标记不可。
二歪听到叫声,象个狗一样从烟叶棵里钻出来,一看是条大蛇,拔个烟叶棵把它吓跑,一看小河已躺在地上,急忙把她揽在怀里。过一会,小河含着眼泪睁开眼,一看是“酒糟鼻子”,又气又恨,爬起来要走,二歪装出正经着不动,等到她走出好几步便嗡声嗡气地说:“这样就走吗?”
小河急急慌慌地猛一愣神:“怎么了!?”
“刚才我看到你的肚子好鼓。”
这句话把小河问住了,也给小河提了个醒儿,小河脸红的不堪,她立刻愁云布满全身,她知道要是保不住孩子,五福会杀了她的,她慢慢转过身,露出要返回的样子。
“来!我有法。”二歪嘴里又吟唱出,“醉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好似不屑一顾的样子。
小河说:“上次是你唱的?”
二歪说:“是!”
“你一定有能耐,怎样我能保住胎儿,不让五福知道?”
二歪说:“我有办法,你放心。”他知道小河是县长的外孙女,平时高傲至极,看到她这个神态,心中着实乐。
小河急的一身是汗。
二歪说:“让我看看你的脚,我就告诉你!”
小河的嘴动了动,脚搓着地,她感到她的嘴涩涩的,“能不能换个法!”
二歪说:“不行!”就这么两个字。
小河的脸绯红说:“要是让福哥知道就坏了!”
二歪说:“你扯蛋,你不说,我不说,他知道个球……”
小河说:“那好吧!你要是对我不好,五福用枪打了你。”二歪没说啥。小河慢慢走过来,坐到刚才躺着的地方脱下绣花鞋,解开用针缝着的丝带,露出她的脚来。二歪在脚上嗅了嗅,把脚放在手掌中摆弄一阵子,露出了不屑的笑意,“把裤带解开!”二歪说。
“为什么?你不是说看看脚就行吗?”
二歪说:“这不给你说了吗?看脚管肚子屁事。”
小河怎么也没想到他说的就是:把裤子带解开,她想起了昨天做的梦,梦见一个小黑狗用嘴咬她的裤带,她吓醒了。小河来不及想这么多。小河说:“中!我告诉你,你要是做叫我不能见人的事,小心狗头。昨夜我就梦见一个疯狗头掉到树下了……”小河知道五福不是好惹的,他不敢对她怎样。二歪一会儿没说话,他想:这个狗×的娘妹,我光是看你,我不办你的事,你也不敢对五福说。他心里早有底子。
小河解开绿色的丝腰带,用手往下扒了扒,那一小片黑没有露出,二歪一看不中,用手往下直拉,微微露出一小片薄薄的毛。二歪用手胡乱的揉了揉,向上托了托。小河的眼睛闭的很紧,眼圈儿红红的,惊恐不堪。二歪细细地看看雪白的皮肤,绒绒的汗毛,肚脐下象个小脸盆似的鼓起来,也闭上了眼睛,二歪丢了魂。过了好大一会儿,又用嘴舔肚脐眼,嘴巴还没离开肚脐眼就说:“好了!”
小河在梦中听到二歪的叫声,慢慢拉上裤子,把脚重新胡乱的缠好,脸象张红纸,用眼细细地瞅着二歪:“我担心这样不中。”
二歪抬起桃花眼:“没事的,你的肚子又不痛,以往我听外婆说过,‘没事的’。”小河望着二歪的眼睛点了点头:“那两句词是你唱的吗?”
二歪说:“嗯!”
小河没有再问,望了望天边的燕儿长叹一声。
二歪说:“以后你让我经常看你的脚好吗?”
小河想:这是我见的第二个男人,我母亲说:“男人啥也不问,把东西塞进去就完。”小河每想到这些心里就怨母亲不懂男人。小河说:“你拿个铁链子再拿把大锁,明天你在这里等我。”小河并没明确答复二歪,她心里也不知道这类事该怎么办!她的脚尖已伸到了那个细细的小路上,腚部一动一动的。二歪看了那两瓣,想着两个雪白的羊腚。
小河沿着细细的路走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没心思想什么,只想回家,太阳发白,白得看不到任何东西,她把那个小绒垫放在牛车上,沿着河岸走了。
晚上,五福没有回来,她早早的睡了,当她细细地脱掉肚兜时,那赤红的绒线还牢牢的系在红红的乳头上,它们在燃烧。她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心里一乐,她不怕肚子让人摸过,摸过的肚子毕竟不象人们吃的馍馍咬一口少个豁子,那燃烧着的乳头却不然。
她睡不着,她摸遍了全身的每一个位置,滑滑地,细嫩如水。她坐起来摆弄着那个坚挺着的大脚趾,两滴泪珠滚了出来,她不明白哪来的水珠,嘴角向两边扯了扯,停了一会儿,她拿起中午采来的几枚苘叶,一小把火红的“假桃子”花瓣,掺合了少许的明矾,用臼捣碎成赤红的浆涂在那两个大脚趾上,然后用苘叶包好了再用线缠紧。第二天取下来,熏染得两只火红的小球在房间里跳跃……
太阳刚从东边小柳树头上挤出来,她就套好了牛车,放上绒垫,她并不想什么,只是赶着牛车,心情静得象一个落下的雨滴。还是那条细路,还是一样的天空,还是裂成蛤蟆窝的干河底。那个布谷鸟没有了,她恨二歪那个“死鬼”,转而想:一切都没必要。她不知道人活着是什么样子,女人只是心痛男人,只要他们好玩。她不知道男人的心是什么做的,女人的心是什么做的。她想:她几几乎乎没接触过女人,如果触到她们也会让她们心跳的。
她来到树下,感到脚有点痛,用手捏捏脚感到舒服。她慢慢倚到树上象上一次一样地闭上眼睛,把头也靠在树上,她感到脚面上又跟上次一样地感觉。她动动脚,慌张地看了看。二歪的脸正贴在上面吮吸着什么,小河没有理他,脸又是红,心呯呯的跳。二歪耐不住性子说:“一夜想的怎样小娘
子。”小河没有说一句话。
二歪感到没有趣就问:“你想什么?”
小河说我想回家!
“滚你娘的X!”
小河一愣神,气得脸发白,她没有再说下去。二歪没有再说下去,嘴里又响起了:“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他想在这个时候征服她。
小河的眼睛望着前方,她不知道心里想的是什么,小曲把她带至无她的意境中。一会儿,小河静静地看着二歪,眼睛微微眯起来。用那时年轻男女最时兴的眼神。二歪低下头。太阳捡了一片最大的缝隙照了下来。二歪说:“时候不早了,我给你说最后一个事!”
小河心里一动:“你还有什么坏主意?”她手里拿着一枝儿叶。
二歪说:“咱们村的庄稼旱的快死了,怕庄稼来年收不成。我外婆在着时告诉我有个办法:如果怀孕五个月的女人脱个精光围着咱村的那口老井爬上三圈就能下大雨……”
小河身体象打了霜一般,她看着微微发红的一个草尖说:“你想让我干这个活!”
二歪没说什么,停了好大一会。
小河说:“如果真能这样,五福又不知道……”她的话没说下去,身子有点抖,倚在树上,心象掉到一个醋坛里。她知道“酒糟鼻子”不是玩弄她。她一直后悔那天见到的布谷鸟,它可能也很可怜,可它坏透了。小河说:“如果五福今天不来我就愿意,五福来了这个事就黄!”
二歪没有吭声。
二歪从一堆草中翻出铁链和锁,他也不知道小河做什么用,他知道小河跟着五福学得贼精。
小河说:“多亏了你,胎儿看样子保住了,我也不亏待你,你就听我的吧!”小河把二歪的脚用铁链子锁住,拴在树上,她的嘴突然尖的象把刀子:“我把衣服脱了让你看一次,从此我们一刀两断,以后让你想着老娘。”
小河在一个让二歪够不到的地方脱掉衣服,解开裹脚布,脱了个精光,系在乳头上红红的绒线飘飘荡荡在空中燃烧,把一方的庄稼染得赤红……二歪象个猪一样嚎,直向这边扑来,他怎么也拉不倒那棵树,他看到那脚趾上的红点儿象个火把在摇动,嘴眨了眨:“小河我×你!快把我放开,我,你奶奶的。”他的头在铁链上搓,眼睛红得象头公牛,他疯了。
小河说:“你谁也×不着,×你娘去吧!让你×你也不敢,小心五福来了,打了你。”小河知道这是第一次从她嘴里嘣出这样的话,用一根细长的小手指理了理一绺头发,脸象天边烧红的霞,她变得很粗野、粗野、粗野……
二歪用力挣了挣,铁链死紧,脚就出了血,回过头,双手又乱抓那条铁链。
小河说:“别你娘再动了,生就不是干女人的料,老实着吧!晚上月亮一杆子高时,在玉生家棉柴垛等我,等一会不着,你就走吧!”
二歪一边点头一边象杀猪的嚎叫。
小河穿上衣服,又慢慢地把脚包好,用线缝好,二歪的铁链还在响,小河盈盈地走入了那条小路。把钥匙扔给二歪,二歪接过钥匙没慌开,眼睛象锥子似的跟上小河。二歪望着小河臀部左右摆动,心里想:小河两腿上端沙沙摩擦着,必定臀部多丰,桃源壁厚……直到她消失在绿海中。
晚上,五福没有来。小河心里第一次感到男人在她指挥下的快乐,决开了心里那份原始的野性,她是个女人!有种胜利感。她感到好累,到玉生棉柴垛边时已经很晚。
二歪正围着棉垛打转转,二歪说:“来这么晚?”
小河说:“我走不动,孩子在肚子里这么大了,谁家愿意出来!”
二歪沉思了一下,低下头有点伤感。
小河瞅瞅夜空说:“我担心五福还不来呢?”
二歪不耐烦:“担心,担心顶个屁用。”
小河说:“就这么着吧!你千万不要摸我,你要是摸了我,我就跳井去死!”
二歪点点头。
小河脱下衣服,圆滚滚的肚子更大了。二歪象猫一样盯住那个圆球。小河走到井边跪下,她的肚子紧贴着地皮,爬!爬!爬!她爬了四圈。二歪让她快回来,她没听见。她的心里想着:她永远不能出世的弟弟或妹妹,叫流水!
小河多天没有出门。五福来了,看到乳头上的红绒线高兴的不得了。夜里他反复地亲着小河,解开红绒线,五福和小河欢天喜地的缠着,这种感觉是小河从没有过的!
小河和二歪有过那一次,就再也没操办第二次,他们俩谁也不想办,谁也不愿去办。那年小河求雨后,老天没有下雨,到底是二歪骗了小河,还是老天骗了二歪,小河并没去追根,只是有一天,一片嫩烟叶或一片柳叶吹出:“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她的眼望着远方,她想:那只“该死”的布谷鸟一定还在那棵树上,它不会死去。
那一年,我爹四岁!
日本兵来到县城。我爷爷在明县没赶过来。村子鸡飞狗跳翻了天,妇女们用锅灰掺和着泥土把脸涂的丑态百出,把两个奶子贴上粗布用绳子勒住,胭脂、耳环、戒指都藏的没个影子。这个地方较偏僻,和日本兵抵抗的地方武装也少,日本兵经常下来没个正形。小河把我爹多天来托给她娘家,自己组织人操办家务,这么大个院子招眼。日本兵进来首先进到村里的富户人家,这点小河是清楚的。那天,大伙累的支不住劲,不知是谁喊了声:“日本兵来了!”全院里人顿时惊呆了,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数秒钟箭一样离开了院子。他们都没有见过日本兵,听人说:“红头发,蓝眼睛的人,专害村子里男人和女人。”
几片被虫吃过的榆树叶落到地上,空中没有一丝儿风,太阳象被人留过,没留住似的,被玉生家的小杨树梢支着那个红点儿。小河呆了一会儿,汗已湿透了她的红兜肚。脸上、身上、手上所有体现女人的地方都已“做好”。多天来,她就发愁的是脚,头几天在烟地里见到二歪,二歪说:“日本人找女人,什么也不看,只看脚。”
她半信半疑。
她做了双大鞋袜,很不合适,里边塞些棉花,也只有这了,再戴顶草帽。枪声把多天虚无缥缈的设想转变成现实。小河不敢再想别的,手里拿着个棍走出了院子。她感到身体从来没有这样轻过,两瓣腚在空中摇晃,走了没多远脚象驮着个鸡毛飘飘悠悠。她走到上次爬过的井边,日本兵已发现了她,是三个小鬼子,其中有一个留着小胡子,目光象夜的流星东一闪西一闪的。小河想到井里去,脚已不让她走,她看见西头日本兵带着另一个人,是个女人,也是个小脚,那个女人的脚一定不如她的脚小,没有名气,不然她会知道的。那个女人的嘴角上有股流动着的血水,夕阳光将血水刺出眩目的灿烂,如一堆燃烧的火。
日本兵连拉带拖地把小河拥到西厢房,屋里空荡荡的。小河这才看到她和爷爷的院落是何等气派,雕龙描凤的高门前蹲着一对呲牙咧嘴威风凛凛的石狮,石狮对于挂满残阳发出不同鲜亮的刀枪视而不见。空气拼搏得稀里哗啦作响。草帽在路上已掉落,露出沾在秀发上的几根麦草。一个会说人话的日本兵让小河洗脸,小河不肯,日本兵硬把她摁到盆里,她没法儿,只得依了他。小河的脸白净的如天边的一颗星星,眼里布满红丝,一根和秀发一样颜色的扎头绳挂在眼角,她没有表情,脸象一块冰冷的岩石。其实,日本兵早就知道她的名字,也许这次是冲她来的。那个会说话的日本兵说:“小河不要怕,皇军没有什么意思,就是想看看你的脚。”
小河没有任何话,心里明白,她把那根扎头绳甩了甩,她不想和日本兵纠缠,她出奇地镇静。小河说:“俺家乡有风俗,外人要看女人的脚,只要不是她男人,就必须跪着看,这样女人就能记住看她脚的男人。”她不想多说,她象是在等着什么。
日本兵说:“皇军早知道你的脚好看!”很得意的。
小河没有吭声,她知道她没有别的路可走。
日本兵出去一会儿,拿大刀的日本兵来了,手势让小河坐在床上,小河被两个日本兵扶着坐在床上,她的身子抖了抖,小河没有让日本兵去脱她的鞋,她把裹脚的丝带解开,当她还有最后一条丝带时,小河停住了。日本兵看透了她的意思,把小河摁在床上。跪着的日本兵三下五下地把小河的缠脚带解开,那两个尖尖地挺着大脚趾象两个火球。日本兵一乐,把脸贴在了脚面上。小河睁开了眼睛,两颗泪珠涌了出来,比爷爷第一次看她的脚时的泪珠不知要大多少倍,它是蓄了许久的。小河听到跪着的日本兵从嘴里挤出了笑声。小河的泪珠已不再流淌。小河说:“我想给你一起上床!”她嫌这句不够明确,“……就今天在黑夜里!”
把话传给了跪着的日本兵,日本兵笑了笑,示意放开她。小河说:“我想到厕所!”
日本兵同意了,跪着的日本兵用那时男女之间最时兴的眼神看看小河的脸,小河笑了笑,脸上有着灿烂。她没有穿鞋,光着脚,她转身溜出了院子。她没穿鞋是怕日本兵怀疑,还是怕走不快,她精着哩。
奶奶沿着爷爷当年用花轿抬着她进村的路走着,她有很多的劲。有几丝微风差点把她刮倒。地是被雨水刚洗过两天的,那一年雨水最多,她望望满河筒的绿水,心中嫣然一乐,白白的小脚踩着几瓣落掉的豌豆花,柔柔地象落在土地上的雨点,她感觉不到,捆绑双乳的绳子不知啥时已脱落。心猛猛地跳,丰满的双乳支撑着红兜肚和她的外衣,胸脯象揣了两个小白兔,她头重脚轻,她走不快。
她该想我爹和五福……她没有想。
也许什么都没有想。
日本兵打着灯笼追过来,小河在日本兵还没有发现而又挨近发现的最短时间内走进水里。她没有一丝犹豫。她回头向岸上的豌豆花一瞥。那一年,豌豆花开得很多,是紫色的,都是紫色的。
早晨,花瓣的近头挂着一层一层迷茫的露珠。
河面上一根系着奶奶乳房的红绒线浮出水面,把河水染得赤红。
红得发黑。
2009年修改于北京看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