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开平
祖母已经老了,她的脚尖尖的很小,几乎很少见她走过路。偶尔有一次、两次是我的姐姐搀扶着到我家后的河岸旁的槐树林里,槐花依然现实的浓郁。那是一片方圆有一、二十亩的槐树林子,阳光像个破渔网,祖母找到了一块早已“准备好”的阳光地,然后重重地坐在凳子上,像一个装了百余斤粮食的口袋,那时候用现在的话说可谓风烛残年了。
祖母望着向东方伸过去的小河,也许她看不到,总之,她望着河水伸过去的地方。
祖母的眼里产生着异样的光!
祖母说,我来的时候那是一片很绿的水,像似能染布的,水里有好些鱼儿向我们村子那边走去。各种形态大小不等的鱼儿沿着水草的纹路东方游去,河的两岸是些紫色的、白色的豌豆花,嫩嫩的象似被雨水刚刚洗过,透着晶莹的水珠在上面颤动,那是她和她的五姑在春天里种的。那天五姑吃过早饭叫她,她正在给祖父纳鞋袜,祖父还没有走进她的生活,还在不为她知的另一边生活过着逮鱼摸虾“小子”生活,但是,祖母很是聪明:她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一个半大小子给他要鞋袜!鞋袜纳了只剩下几针了,五姑死活要让她去,她没有法儿,就去了。微风吹动了她的花布衫,天边滚过慵懒的雷声,祖母的花布衫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像只欢欣鼓舞的蝴蝶,祖母不看,掂着小脚只管走。祖母的脚小走起路来不得不胸脯微微向前挺去,怀里仿佛揣着两只白白的富有野性的鸽子,是当时最流行的那种!祖母种豆,她的五姑用锄头刨坑,赤红的头布在黄昏里荡漾,偶尔两、三根青丝刮过脸颊像河水深处的水草。
祖母说,她的故乡没有几户人家,全都是一个姓——孔,离祖父家有六、七里的路程,被这条河水牵引着。住户人家少,那时的土地多,河流穿过祖母的故乡。她的家在这条河的北岸,村里连接两岸的是她七叔家的渡口。其实,渡口初始并不是七叔的,是祖母的父亲从上辈人手里接过来,有契约的,只是她父亲那时的家境很好,来不及照料它,就没加思索的给了她的七叔,不想七叔竟然因为这个渡口轻而易举地得了个媳妇。还是在一个油菜花开满河岸的下午,七叔拿七了渡篙,突然,听到岸边油菜花层中有“喺喺”的动静。起初七叔认为是他家的花狗不知啥时候在地里乱窜,七叔没有在意,后来,看到花草层中有一闪一闪的亮光,七叔起了疑心。
七叔从船上跳起,七叔那时很年轻,只有十七、八岁吧!
七叔手捏一柄钢叉,悄悄地走到发光的地方,才发现是女人手上戴的手镯儿。七叔用手摸了摸自己刚理过的寸头,诡秘地笑了笑。那女人就抓着他的裤管说,我求你了,千万别出声响,七叔那时正是没有正形的年龄。七叔有意动了动手里的钢叉,那女人吓坏了,上去就抱住七叔正弯着腰的头,狠狠地在七叔头上亲了一口,七叔的脸红得像一彤云。七叔回过神来,过了一会,抱起那个女人就往船上跑,七叔的劲真大,船里响起了“稀里哗啦”的响声,把岸上的花瓣抖落了一地……
七叔通过亮晶晶的手镯发现那是个女人,女人是从家里偷偷逃出来的,从小就命苦,被卖到一个大户人家做小,生活没有一年中间跑了好多次,被找了回去,免不了一阵毒打!这次是铁了心了,已经躲到油菜棵间两天,没有吃喝,这次碰到七叔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七叔除了摆渡,就是看羊在河岸上吃草,羊吃会儿草,抬头看看七叔,七叔暮然发现羊的眼睛像女人看着孩子发呆时的眼睛,看着坡上的羊眼七叔想象着女人,七叔就与羊接下了友情。然而,七叔没有羊,羊儿是别人的,如同河里悠闲的鱼儿不属于他一样一样,他只是这样不同的联想,再编织着不同的故事。七叔靠摆渡过活,摆渡虽然没有银钱,一年收成下来村子肥了,村里人给点粮食也算是打发日子!
祖母说,她家的后院是一个足足有三分地的花园,里面有杏树、李树,还有一架叫不上名字的老紫藤。每年春天一房一房的藤花甚是耀眼。于是,她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扫一夜落地的藤花,花儿沾染了水汽,捡到用柳条编织的篮子里,挑净,然后拌上点面粉蒸藤萝饼,祖母吃着藤萝饼,嘴里喷射出香甜的气息,藤萝饼悠远涩涩的香气,带着自然的野性让她思念到男人的怀抱。
祖母吃过藤萝饼。
祖母的眼神像醉酒一样迷离。
祖母的面颊绯红。
她拿起上一天傍晚放在墙角的小锄,到葵园锄草。葵园就在她家的西边,半棵烟的功夫就可以走到。那时的葵头还没有生长出来,一世界的绿色。祖母好不容易找到几片泛黄的叶儿,毛茸茸的,祖母把叶子铺在地上,锄累了就在上面躺一会心里想事情。天蓝的吓人,偶尔从西边飘来三三两两片白云,像五姑家的麦场那样大,白云走后天依然那样蓝,远处有蝉声!
蝉声从那颗野谷穗的方向而来,忽高忽低的蝉声使祖母想得上一天看到楝树上的蝉蜕,它金黄的躯壳鲜亮得无比。祖母把尖尖的小脚又重新放到鞋里,轻轻地向那棵楝树上走去。
远在西边的土丘在下雨!
祖母说,她家的葵园西边是个吊脚楼,是用来照看园子的。那个鲜亮的蝉蜕就在吊脚楼西边那棵孤单单的楝树上,被一小嫩叶挡着,不经意是看不到的,祖母上一天中午和五姑在吊脚楼上没有事儿,想事情时祖母的眼睛无意间一瞥看到的,也许它在那里呆的很久了!亦或留恋它曾经原始的图腾。
祖母的脚在丝绒一样的土地上走过,绣花鞋与草地触摸的感觉如同处子浴过春风,裤管溅起一、两枚草叶,远处的玉米已经发出甜香,高粱像一个喝得酩酊大醉健壮的男丁红着脸弯着腰摇来摇去,甜香四溢!还有油光、滑亮的蓖麻叶,摘一片蓖麻叶放在左手卷成的喇叭筒,再用右手食指捣个窝,随即用手一拍,一声脆响和着蝉声渐渐淡远,一缕青丝不知道什么时候贴在了祖母的面颊,藤萝饼浓郁的野性和着母性的甜香夹杂着津津的汗韵从祖母那里传来,传遍这个世界,草木一阵晕眩;祖母的眼睛茫然若失,美丽的眼睛望着远方,很久从她的小嘴的尽头吐出一些声音,只有一丝儿:
水边一枝二月兰,
二月兰乡是家园。
丘上的杜鹃水中的雁,
蓝蓝的天空是奴的梦一般……
祖母那天没有把蝉蜕抅下来。
祖母那年夏天没有把蝉蜕抅下来。
……
祖母在这里走过了她的少女时代。
2017年1月4日晚修改于潭柘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