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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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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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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 坊

   

             文 ⊙ 陈开平

 

那是一条晶亮幽光的小路,像姜皮一样黄色的地表被脚们、驴马牛羊蹄印们、皮革们磨蹭得咯吧咯吧作响,姜黄色的地表皮再加上陈楼村的鞋底磨来磨去的变了点颜色,除掉铮亮以外还有点黑色搅和着,油光铮亮了,你眯上一只眼睛横竖一扫,地的表皮泛着光,照在五福家去年搭建的茅草庵子上,被庵子上的秸秆一遮挡闪着雪白的亮光,路两边是些茅草,抓地秧、兔丝、署苗秧、桃苗、杏苗,被一棵不知道名声的青藤纠缠着向西北角拓展过去、拓展过去。

这个季节的蝉声叫得最欢,早晨喧闹一会儿停下来了,西北角丘陵边那棵大楝树上的一只蝉又率先发出低微的鸣叫,刚开了个头,叫了一半就停顿下来了,好像还没有睡醒,紧接着其它蝉鸣又开始吵闹起来了,把阳光逼的稀里哗啦地向下飘落。其实,大楝树下面的土地也并不是丘陵,这里是村庄,是陈楼,是平原地带,说“丘陵”的确大了点,也许若干年前黄河故道遗留下来的一方土丘,高高的呆在那里!出了陈楼村的家门向西北角方向第一眼就能看到那个“丘陵”了,上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房子,被几根柱子支着,上两年是被六、七根木柱子撑着呢,这不,前一年收成肥了点,大伙还是让五福带上点麦子去城里调换了点砖块,把那六、七根木柱子捣腾下来了,远远看去有点儿威风,柱子与柱子之间被高梁棵编织得密密的,用黄泥抹匀,外边的人很难看清楚里面的物什!只有从里面嗡嗡的响声里依稀分辨出是个磨坊。

磨坊的活路是有季节性的,秋收了,地里收拾利索了。

“你家‘打磨’了吗?”

“明天吧,咱们一起!”

“我家的地瓜干还没有晒干呢!这次随便再打点玉米面,如果老天爷明儿能再给个晴天就干透了,到明天看看吧再告诉你。”村子离磨坊短短的一华里之余的样子,都有预先约好的习俗,男人、女人都相约着同性而去,那条小道更亮了,天空分外的蓝,远远的白云向一丝丝刚刚制作好干透了的麻苘,杂乱无章地飘忽着,二、八月立马等路。这样的天气收干也快,第二天地瓜干果真干透了,把它装在口袋里,用个平板车拉着向磨坊走去。

初夏不久,芒种消失有月余的样子吧,地里的种子刚刚冒出点黄黄的牙头,陈楼村人精神头正翘着的时候,各家的面粉在农忙时节吃的所剩无几。磨坊也开始忙活起来,庄户人家贪活,棉花杈没有折净,水田里的草没有除完,菜地多天没有施肥了,总之让你停不下来手脚的。

去磨坊不免相约到晚上了。

那条黄土制作的小路晶亮着,春、夏、秋、冬仿佛为磨坊而生。

磨坊在忙着,磨坊里的磨和人都在忙着,灯光刺眼睛,尽管灯罩上有少许的面粉依然明亮无比。五里店的也来“打磨”了,我的家乡这地方磨面叫“打磨”,他们也是三三两两的,有的把粮食扛在肩上驼着来的,粮食们在磨坊门口排起了长队,人都躲在灯光看不到的地方啦起了家常,谈起了日月和日月里的男人和女人。

“那个男人昨天又在我家草垛旁边吹口哨呢!我没有出门,后来我爹从外边回来把他给吓跑了。”

“他总是缠着我,烦死了,”根花接着说,“就是去年冬天晚上在明楼看电影的那个‘贫嘴’小子,个子不高,挺能的!”

“不就是一开始老看你吗!故意踩你的脚的那个吧?你娘知道吗?”枝子问。

“我不敢给我娘说,怕挨打呢!?”根花的胸脯鼓鼓地,在被遮挡的灯光下影影绰绰像两个没有成熟酸酸甜甜的桃子晃晃悠悠,很怕掉落下来,里面藏满了秘密。

一勾残月早已如水,如丝,原野含黛。

小媳妇们单独聚在一起,见了点世面,似乎胆子大了点,趁着大伙不在意的时候有人摸了摸二歪媳妇的肚子。

“呀!好臌啊!几个月了?”

二歪媳妇追打着跑出了磨坊,脸红得发黑笑骂一番。二歪是个忙人,走村串户推个平板车卖针头线脑,嘴里含着小曲:“铁也换,铜也换,就是不换石头蛋,那天换的个石头蛋,压的我三天没有吃饭。。。。。。”陈楼去城里的沿途买卖让他全占了,只要一听说“三天没吃饭”的来了,大人孩子纵使是一分一厘的东西不买不换也要出来看热闹,凑过来看个新景。因此“打磨”这些零散活路都安排他女人去,二歪的女人想去“打磨”,邀请上三三两两的小媳妇们在磨坊边打发日子,多好!东加长西家短地讨论一番,“磨也打了”,落了个嘴上痛快,心里安坦。

白日里,干了一歇子活的人们也来到磨坊的楝树下乘凉,在压水井里捞上一碗冷水一饮而尽,坐在磨坊边的石凳子上,摘下草帽,用手握住一边儿当起了扇子,不想离开呢!话题也多:城里的女人穿鞋鞋上没有鞋带,裙儿也短,有一年买二歪家的辣椒,没有带篮子竟然用裙子兜着跑回了家;五里店的一个女孩跟着一个半大小子私自偷跑了;上个月天上掉下一个龙来,落在河口东边的小河里,龙鳞绿光闪闪,村里人用水桶都在给它泼水呢!二歪溜乡卖货亲眼见到的,那个龙就是趴在河沟里不起来。。。。。。

白日里磨坊边上诉说着城里的故事,夜晚明亮的月光下讲演着他人和自己。微风吹过,奔雷袭来,讲述的声音轻声细语或者浮华敦厚飘落九霄云外。

我的家乡,像姜皮一样油黄色的小路伸向磨坊,磨坊并不大,北边是一个大坑,夏季里雨水较多,从西南角而来的雨水涌入坑里再由坑的东北方向流入大江大海,磨坊没有停歇过,那曲不长不短的故事在叙述着。。。。。。

曾经的一天夜晚丑时,磨坊毁于一场大火,看磨坊的坊主人奋力拿着衣裤和枕头冲了出去,磨坊的火势很大,把高粱杆编织的篱笆烧了个精光,房顶上的茅草燃尽后把房上的黄泥熏黑抖落,陈楼村人夜间看到火光冲天,拿起锅碗瓢勺到河里取水直奔磨坊,最终没有救下。

那一条用脚、平板车走出来的伸向磨坊的小路也渐渐消失,沧海桑田,陈楼村再没有磨坊。

那年我九岁。

2015-10-22于北京豆瓜棚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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