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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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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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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 向

 

 陈开平

    这样的季节思念槐花真不是个时候。

    已是夏末,离秋没几天了!

    我在故乡与妻定好的:出了门就是外边人了,故乡的东西什么也不去想,好好在外做事情。从家到站台路过五福和我家的麦地旁我也许了诺。车到了黄河时,已是深夜零时,我临座的一个二十六七的男人接了一个家乡女人的电话,懵懵之中,他的眼睛生动得像个鱼眼,对方的话我听不很清,火车在深夜时声音很大,咣当、咣当响。我还是从“鱼眼”中隐隐分辨出打电话的定是他的情人或是他的妻子。“鱼眼”是一个人来的,带了简单的行李,塑料皮袋装得鼓鼓囊囊,脸上挂着些许沧桑,也是到都市去求发展。一路上,我对他非常友好!总是同路人,两个都单单的,大家都试着讨好对方。

    黑夜似个长洞。

    在这无边的长洞里穿行,我孤单单,他也孤单单。电话的语言让我对“鱼眼”产生了不屑:这个男人真没出息。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也”。我在故乡生活三十余年,故乡的无奈曾使我凄艳欲绝。“垃圾正在掩埋故乡的小城;最后一只滞留于池塘的野鸭也被击毙。”很多时候,我竟怀疑起有文字记载就有思念故乡的“格言”来。

    文人墨客骨子里体现的难道都是些对故乡的爱、情吗!

    还是涌动于心的——晚秋、夏末、露满风荷。我还是坚信故乡是有痛的。

    我的女儿还小,她渴望暑假能来都市里看我,然后再看一看她书画中的真猴子。妻为我打点行装。问我带不带被子之类,我告诉她,被子同学给我买好了,她半信半疑。妻们都爱说重话,我的妻犹甚,这一样事情已说了好多遍了。同学何曾赠我于衣被,我之所以嘴硬,本想体现一点文人打工者的不同。我的妻真好,她明明是知道的,就是不去说透,这样的事情在我心里存在着美的很。人类什么都发展,总是不去发展人情!

    妻和女儿把我送到家乡县城的一个小站台,对面是一条不小的河流,湾边疏柳、骄杨,杨、柳早已发芽,槐的嫩芽也微微打包。我们来得很早,妻和女儿把行李从站台边移到树林里,残阳如血,林里有三,两只麻雀在叫,地上的土松软了,冒出春的气息,早的菜芽,草芽已走出地面。女儿坐在箱子上,妻望着槐的梢头儿发呆,好久没有话说。我决定到都市里发展始于十年之余。妻刚来到我的家门,门上“喜纸”上的“喜”字还泛着蓝光。也许那时嫁给我时也不知今后所谓的日子。

    “槐花开的时候能来吧!”

    “哦!槐花!”我正愣着,妻突然说出没头没脑的话来。

    是的。家乡的槐花是在春浓透了的时候方可采摘的,郁香犹如红酒,青纯欲绝,晨曦花儿沾染水气,从树上拘了装入竹篮运回家去,做熟了吃多美。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他也曾这样亲手把竹篮递到妻手里的。我妻嫁过来时,我每年都学过父亲把装有槐花的竹篮递到妻手中,而今年的槐花上树时……我!

    故乡的槐花季节,只所以称之为季节是因为它生在晚春,夏初,大概是农历的春三月,地理的活计本已告一段落,家乡人也都适闲,精神头正俏着的时候。她想选了这样的季节怎能为没道理呢?我离开家门就把心丢在了远方,为了能达到这一目的,我特意把我多年存的宝物——红豆、小红石头,还有顺治年间的通币带在身上,用信封包好了,以防夜深时在外支撑不住拿出来看看,也许就不怎样地泪流满面。

    我一直认为漂泊不只是肉体,还有心灵的漂泊,心灵的漂泊凝于心而纵于欲,情于漂而寡于泊也!漂泊者是不应思念故乡的,纵使在萨克斯空旷辽远的哀伤里啜着冰镇哈啤,站在高岗上用目望,捡一枚草叶含在嘴里,空无一人在僻静处拿一石块轻轻敲敲自己的头颅,看看没有人在步入轻尘,也不能。故乡的草帽,妈妈生前缝制过的“扫天娘”,也只是思绪中一闪而过,像当年的幻灯片一闪而过一样。

    我对“鱼眼”的不屑似乎有点儿不恭,我还是认为他多少有点造作的矫饰。路长长谁愿独处。我一直到下车都不愿理他。分手时他给我一个电话号码,我拿到手大大咧咧地出了站台!走出好远回头看时,他直愣愣地站在站台中央的旗杆边,“鱼眼”亮的惊人,天边正飘着丝丝的细雨。

    北京已来过好多次了,八十年代末期我爱踢球,把腿踢坏了,家乡看不好,在一位乡邻的介绍下我到京城求医,拿了四百多元钱,一个乡村小子在京城里呆了十五、六天,瘸着个腿我竟能到过不少地方,那一年天气非常炎热,我清楚的记得在颐和园有一个单身女子年龄与我相差不多。她追我让我给她摄张像,并告诉我怎样按快门,怎样姿势摄像,怎样对照所摄的人,分手时她问:你是来旅游的吧!我一时没想起来怎样回答,嘴里吱吱唔唔,她笑了。我从来没接触过摄影,从那天起我就爱上摄影,也许对我终身受益。

    回来的路上我的凉鞋断了,车到王府井我下了车,一手拿着鞋,瘸着腿走了好远,在一个胡同里找到了一个老师傅,我的脚在滚烫的马路上走了好远。

    我的身心何以能堪。

    老师傅看样子六十多岁,我已说不出他确切的长相,只记得脸是非常黑的。他是外地人,老家在湖南,我给了他五角钱手工,当时他分明是真的不曾要……如今,在这繁华酥骨的都市漂泊,我还能见到那位少女吗?她是“教”过我摄影的,她那纯真的笑还为我所保留。还有那位老者,他回湖南老家了吗?他在干什么!我知道二位可能都已忘记我这匆匆过客。也没法见到他们,哪怕在西单,在晚秋的香山等个十年、八年的也不可能。退一万步说:就是见到,她的笑容还能那样吗?老者的脸色还是那样黑吗?不可能!不能!时间是修饰人的,返补那能归真,就如同故乡二、八月的云,一瞬间就变得不再是那样子了。

    我还是像梦一样宽阔地想着。

    “前途辽远的事,千日精进起头的第一天。”③   我想起周作人先生翻译的日本长德元年时期由清少纳言著《忱草子》里的一句话。

    我与“鱼眼”在那个细雨霏霏的站台的旗杆下分手于站台。好久日子了,从那时起我就一头扎进这个我至今也不知西东南北的都市,他的电话在我的电话薄赫然写着0108685****,我没有触动过。我想:在如今的深夜里他在和他的情人或妻通着电话!我也祝福他们能早日相聚。而我为了省下两个钱只能在地下室里写作,不得不苦苦思索金银!“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想起这话的语言心里就生动起来。我的嘴还是那样硬!我告诉妻欣欣向荣,由奔腾于性情,方沸腾于一切。我的女儿、妻在线的那头听着,没有说什么。这一年的槐花季节我没能回去,故乡梦一样的槐花时节,浓郁欲滴,情如红酒。把它拘入竹篮再转入妻的手中……

    我走出地下室,向南走约1.5公里,大约占地百十余亩的高岗上听蝉声。我真的认为今年听不到蝉声了。我已近二十四年如一日不论在什么地方总是倾听、寻找着蝉声,并记下来每年的第一次在什么地方听到的,当时的情景、气候如何,至今保留着。在京城里到处都是坚硬的水泥地,蝉竟能在城市一隅忽然而至。这是一个好大的高岗,它的周围长满了各种故乡都有的苘麻、向日葵、抓地秧、高岗上被雨水冲出的鹅卵石露着,还有一些碎瓦、河蚌壳……从地下室到这儿正是我故乡--家的方向,我不能不到这里来。从家到故乡站台路过五福和我家麦地时对妻和女儿许有诺言:出了家门就是外边人了,故乡的东西什么也不想。

   “天空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我在这高高的土丘岗上认识了阿水。

我和阿水也是在这儿认识的。

    他是个十五、六的小男孩,已在京城混了二年了,老家在富春江边。我第一次到这里时他正在一个土墩上坐着,望着南方在挠头,对面放着一个小的电子琴用蓄电池连着,身边放一个装琴用的袋子,脸色精瘦微黑,脖子上挂着墨镜,头发缺少走红歌星那样亮亮的翘着。这里很僻静,来的人很少,我当初发现这儿就高兴地节省了一顿晚饭。这个“黑蛋”怎么摸到这里呢?他很精瘦,我想绕道走到他对面,让他自然发现我,可他很“呆”仿佛不是个小孩似的。我没法儿,就啊啊地叫,又像唱又像喊的那种,他回头来看看我非常高兴,我们就算认识了。

    阿水天生是个小歌手,他的嗓音厚重、深沉。真不像他的年龄唱的。他爱掉泪,有时唱着泪就流出来了,这孩子!他告诉我:有一次在阜成门唱“山不转哪水转,水不转哪云也转”时流的泪最多。挣了很多路人的钱。阿水没认识我之前不叫阿水,来到北京就想把名字改掉,苦无定处。心里的事告诉我,我就问他,你老家什么最多。他说“水!”我说,你就叫阿水吧!他很高兴。阿水也想和我聊天。他说,我的眼睛很亮。他听老师说,与眼睛亮的人接触好!我问他,他的老师是谁。他告诉我,姓闫,别的没有说什么。我一时想起“鱼眼”,当初,我愤愤“鱼眼”时就为了他接电话时那生动起来的眼睛。

   我的眼睛也很亮吗。

20048月一稿,20175月年修改于北京豆瓜棚书斋

① 孟子语。

② 早年的故乡一至梅雨季节,若闹水涝,家中的妇女就缝制一个“小布人”,小布人手里拿着个扫帚,用线系着挂在自家的门前,乞求能把雨云扫除,天空不再落雨,“小布人”就是扫天娘。

③ 《忱草子》周作人译,第183页。

④ 刘半农作《教我如何不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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