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开平
母亲上天捆起来挂在屋檐下的皂角,黑黑的皮,大大的角儿在空中摇晃 。风,穿过皂角的黑皮发出“唰、唰、唰”地响声了,有两枚皂角是姐姐到树上用手擗下来的,带着几绺丝,细细地也在屋檐下飘。
父亲说,等再晒上几天,角儿干了,就可以掰烂一块洗衣服用。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刚刚从社员会上批斗完不久,来到家,坐在祖父留下的碾盘边。他的腿有点发抖,裤管上还有被众人涂上去的泥巴,几根头发丢在衣衫上 闪着蓝光。父亲望着皂角上飘飘的银丝儿,一动不动,身后是他亲手栽种的葵园,葵的头部都向西勾着,风抖动着葵头,天边不时滚过慵倦的雷声。父亲逢到这时就要说这种话的,唠唠叨叨,好象刚才批斗时落在他头上的柳条被雷声带过,放到天边、地崖似的,心头痴痴地举着凄艳的笑容,像倍受凌辱的妾。村的人说,他可能是疯了,不然总是说这些不天不地的话,随能相信他不疯呢!
有一年春天,他起床很早,从外边归来就问我,听到夜里的萧音没有,他身上溢满了艾草的苦香,眼睛看着我,睁的很大,他的眼本身就很大,我那时还小,是他最小的孩子,只是很怕,我在被窝里点点头,眼睛望着他,他说,不知是谁吹的是《春江花月夜》,多美呀!我起了床,父亲拉着我的手到村西北的黄花地里,溜达一圈子,什么也没找到,风吹着我光秃秃的小脑袋。
我回到家,坐在门外的碾盘上。
父亲进了屋。
母亲在门外洗衣服。革委会主任走进来说,今天要批斗我父亲,母亲把手从盆里拿出来。说,他大叔,他爹这两天精神不好,是不是能过去这阵子呢?哪怕能晚上一、两天。曹主任说,这事已定好了,不要让他为难,父亲站在皂角树下象个楔子似的一动没动。一会儿把母亲洗衣服的水给泼出去了。
曾经几天,父亲穿过横七竖八的村弄,终于沿着一条斜斜的村路向外走去,他抓起一把马粪用鼻子闻了闻,他的脸皮向上提了提,又胡乱地抓一把麦苗塞进口袋里,拾一片碎瓦,那一枚黑黑的皂角象一把刀一样。他说,可以掰开洗衣服,很好洗的。那是上一年,我家树上的皂角,是有点苦香的,他老是带着它到外边去溜达,村里人怕父亲跑了,就派人远远地跟在后边,父亲没跑多远又回到家里。回来的人说,八成是留恋孩子吧!
村里人说,怕是过不去这个秋天了。
村里人还说,他年轻上时砍高粱,一天能砍三亩地,三个妇女在后边捆都捆不上,热了,打一桶冷水浇到头上,没事。日本鬼子让他带路,他不肯,就用香烧他的腋窝,烧得吱吱地响,后来他还是给偷跑了......
这家伙够硬的!
有一天,父亲是用平板车拉来的,说是父亲睡在批斗台上装死狗,父亲的眼直直地,身体有点发抖。母亲说,还 在发烧,我在村后的小河边乱转,心里总想着他,母亲用毛巾勒在他的头上,上面敷上凉水。父亲说,他觉得头上在冒火,母亲半信半疑,父亲半夜就睡着了。
村里人的话是没法儿信的。那年秋天,父亲还在小葵园里除草。我的父亲宽如大坝的肩膀消瘦的如同木架,散发出皂角一样的气息,我说:爹,你不会死的,别人都说你过不了这个秋天了,是怎么回事呢?父亲看着我,大大的眼睛在空中闪着白光,我怎么知道呢?我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只是好难过,我好想他,他的头上有物体敲击的疤痕,我感觉不到它们的不适,好象每一个都是应该嵌进去的,无它无以致远......
父亲平反了。父亲在小葵园锄草,南风拂来,葵头和父亲的头颅在不停相碰。一会儿,他抬起头说,以后呢?我听见了,我什么也没有想。父亲是初夏的一天跳到村后坑里淹死的。那是一天的寅时,父亲躲过母亲多天的盯梢,躲过老屋、躲过胡同里的那棵小槐树......为了事后让人知道,他把柱杖倚在坑边的一棵柳树上,一跳就死去了。发现他时身子直直地,在岸上只能看到他的头和头上的几块疤痕。那天,我刚从都市回到县城,正在和未婚妻吃瓜,是听外姓的四哥说的。
我和他做了二十六年的父子,就恩断缘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