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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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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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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 边

 那   边

  陈开平


    “梦也何曾到谢桥”。

—— 纳兰性德


    如果时光可以追溯。


    陈楼村前的土丘越来越松软了,地皮表面掀起的块状泛起了白边,一块、一块像张荷叶,背阴的那边早期的藓苔由绿变黄继而再变成灰白色,随便捡起一块你瞧瞧,四周翘着,痴痴地举着灿烂、凄艳的笑容,中间较深的地方依然保持着伤痕累累年轻时期的温柔。

日子像秋天的树叶慢慢落下,收集成一方方的连绵丘状,被阵阵风儿吹过,重新调整了形态不知深浅的聚集起来,不规则地向前挨着。

    春天,五福家打破的那个土缸有几块土红色瓦砾不知是谁又重新翻腾出来丢在了土丘的上边!土红色被一季的雪雨打过早已经不是自己了,红韵得紧紧巴巴象似战场上作战回来的一个个士兵......

    高高低低的庄前院后苘林远视绿云,绿中泛黄,嫩黄的穗花夹杂在茎秆之颠咝咝低语,地上是一堆黄透了的叶子打着卷,绒绒的。

农历的七月天,天空格外的青蓝,东南风拂来,丝丝的柔软不可思议,白白的云层翻上跑下,像在空中迷失的马驹;有的厚如青山,不停地调节着丰富的形状,像山洞,像村庄、像羔羊、像树木、像学校,清淡相间,一丝一缕,细如蚕丝,在青空中飘荡。午后的太阳袭来,用鞭子随意甩一下把树叶缝隙中射下来的阳光划割地一段一段,稀里哗啦地作响,把太阳慢慢地逼下、逼下。接着蜻蜓们成群结队地从苘麻林、玉米地、高粱棵、荷叶旁、野草丛中飞出来了,赤红的、火红的、红中带褐的、蓝色的、蓝中带黑条的、带黑圈的、全黑的,相互奔忙着飞来飞去。五福和他的堂姐已准备好了用扫帚拍打。有人开始收工了,大大小小肩膀上和篮子里发现:秋天真的要将来了,村庄满了。

云层很厚,有的一层一层缠绕在一起,在村后河里遮遮掩掩、转转悠悠,忽而离开,忽而相聚。

陈楼的云是奈人的,有段时间,我沉侵在灵空的想象里,不愿意回家,那深厚而淡青有序的有点像房子似的云层里一定隐藏着青蛙四郎那边忘了回家的黑色毛驴 ,不然他们都会住哪里?

已经有多日不下雨了,天边好像还打过一阵阵慵倦的雷声,就是不落雨,不一会雷声也跟着渐行渐远,村里的人都快疯了。

老天爷,
别下啦,
坑里蛤蟆长大啦。

我的脸拼命的向上仰着,看着最远的那片云彩,它似乎还泛着红边,就干嚎起来,嗓子里涩涩的,眼里不时的走出了泪花,南风阵阵吹过。

你怎么不让下雨呢!你没有看到那边在求雨吗?玉米都快旱死了,姐姐梢儿说。

其实,土地真的旱坏了,已经快两个月没有落雨了,清晨看到那边的对门大叔在桂花家门口的井口边穿上皂衣,头顶上戴一个大大的草帽,两只眼圈描出了绿色,赤着脚,手里拿着两把黑黑的木剑在井边转悠,身后带了桂花的娘还有几个男男女女,手里拿了锅盖、缸盖、大大的一块皂布等不同的物什,转了几圈后又用手里的东西把井口盖上,然后口中含有不同的词汇,言毕,让一个最后边的年轻汉子突然把井口掀开,大伙同时把头伸到井边一声不响的观看。

姐姐说的我不让下雨是有道理的——这不是与井边求雨的人唱对台戏吗!

我没有什么会说的,看到天边泛红边的云彩,就会想到蛤蟆,想到那些黑黑的蜻蜓,想到会做窝的蛤蟆窝里的蛤蟆,就突然喊出了口,不知道它的所指。微风吹着我光秃秃的小脑袋,趁着梢儿不注意的当儿一转身向村后边的坑边跑去。

....坑里蛤蟆长大啦。

我不敢大声嚎了,只是在心中默默的念着,思索着头顶上戴着一个大大草帽那边大叔的深情。他家与我家对门,说是对门也不是对门,因为中间相隔着我家被生产队充公了的三间房屋,房前有一个大铃,大铃就挂在我家同样被生产队充公的榆树上,榆树什么时候被充公的我不知道,我知道那边大叔他经常到我家来告诉我爹:什么时候要批斗他!

他告诉我爹:什么时候批斗他时!大大的眼睛背后闪着一脸的无奈。他叫我的父亲为二哥,姐姐、哥哥们都怕他来,他似乎没有什么名字,我们家人都说:“那边或者是那边来人了等等,大家心里就知道什么事情了。

他常常地来,因为他预先通知我们家批斗我父亲的日期,让我爹明早做好什么准备,日期用他的嘴传到我们家人的耳朵里,已经荒凉了些许,我感到他应该与我们家亲近一些吧,不然谁会做这么好的事情呢?

爹早早地吃完头天晚上母亲为他准备的菜叶和红薯就去被人批斗了,一去就是一中午,有时候脖子上还挂上写有我父亲名字的木牌子,爹必须要多吃些饭的,不然他怎么可以再能回家呢!

    三

村后是坑的方向,也是我家的方向。

    四

我家房屋的后面相传是一个后花园,我的一个远房的舅舅常常提起,他说的那个神色是我从来没有见到任何人有过如此惊奇又骄傲的神色,只要他喝点酒,眼睛就死死的盯着我们这些孩子,似乎还夹杂着眼泪,声情并茂的样子一直让人怜悯,远房的舅舅说:当时我在我姐姐家刮烟,这里我要顺便说一下:后来听人说,我家曾经种过十几亩地的烟叶,还有一个紫花蛮牛。舅舅常说刮烟可能是把一条条烟叶结起来一小缕挂起来凉上而已!直到现在我不知道什么是刮烟还是挂烟。不过,我确实见过我们家一个像荷叶一样的大刀,长期不用锈锈的已经没有一点气质了,用一个木柄挑着,头很大,是个圆形状的,像京剧戏曲里李逵的一柄板斧!母亲亲口对我说过是刮烟叶用的。姐夫穿着白绢衫,剔着寸头,说起话来时有引经据典,舅舅接着说,他看了很多的书籍,有时候姐夫说话我们也听不太懂,但知道什么意思就在一旁傻笑符合着,他像一个富有经验的士兵不停地指挥着。姐姐掂着被裹的小脚,眼睛大大的,个头很高,宽广的额头后面一个棉花穗大小的髻黑黑的欢跃,穿着紫罗兰色的绣花鞋,她的一方雪白的手绢偶尔从袖口里露出来,亮亮的闪着蓝光,走起路来颤颤颠颠,我有时认为姐姐真美,特别是她走路的姿势,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与之相媲,她的美主要体现在走路上,我四叔就她孤苦伶仃一个女儿,从小对她要求及其严格,听说姐姐六岁时就开始裹脚,一直到年老了她的脚与六岁时相差无几,由于是小脚的原因下身较弱,亭亭玉立,艰于步履若走路则窈窕,着力处全在臀部。

我的母亲还略精于针灸,邻里之间的孩子不想吃饭,上火了她一根納鞋底的针,用火烧一烧随即再用准备好的蓝布擦一擦,一针下去,孩子的口中流出了鲜血,紧接着又用明矾水在孩子口中擦一下,一个秋天保准完好无事。后来,我见过很多的针灸医师,她那个下针的姿势和麻利是我见过的不论什么级的医师无所做到的,大人们有个头痛脑热就用针扎在虎口穴上一袋烟功夫就减轻了好多。那个时候乡间人去城里看病的很少,医院就更少了,很多的疾病只有在家撑着,小病小样就找一些民间的偏方治疗,母亲解决了多少民间疾苦,谁也没有统计过,掂着小脚走遍了临近的村村寨寨,名扬三乡五里,几乎没有喝过别人家的一杯水,吃过一次饭。后来,她的腿再也走不动了,眼睛也看不清楚了,就由姐姐们专门定制了个座椅,就在门外坐着、等着,她在等什么呢?她坐在门外为她专门定做的椅子上,母亲为此而自豪,如果欣慰也算数自豪的话。有求她看病的人来了,她躺在椅子上说,我的眼睛看不清楚呢?怕看不了了,你看看找找其它人吧,别耽误孩子的病啊,带孩子看病的人说,二大娘你动动嘴就可以了,不要您动手了,您说我们自己给孩子弄,只要你在跟前看着我们就敢弄,你不在这里我们没有敢弄的!曾经我在一九九九年的一篇《别人的母亲》文章上有了描述。

夏天,天空极不稳定,刚刚的雷雨过后,天空猛的泛蓝,好似有人泼过一盆青蓝色的水一样,让人一时没有泛过神来!太阳很大,西北部还飘着细雨,满满的河水从西边河口方向缓缓袭来流的没有尽头。河的对岸是一片延着河堤种的豌豆,红的、白的、紫色的花朵被早上的露珠打过.挂在后花园......里的烟叶早早地收拾完毕了,里面还有一棵李子树,上面还有很多的蝉蜕,亮亮的无与伦比。

我从来也没有见到那个后花园,我一直认为舅舅那个厚厚的传说想必是他酒后懵懂之中的胡思乱想,那时,他年岁已经六十多了吧,舅母不让其喝酒,他为了得到点酒来喝,故意使出的技俩拨得孩子们的同情。

我从来也没有见到那个后花园,就如同我没有见到过我的外祖父、外祖母一样,但我相信外祖父、外祖母他们是曾经来过这个世界上的。以至于2013年在我的大姐弥留之际我专门从北京回到了我的故乡去询问了我的姐姐,那时姐姐躺在病床上几乎不能言语了,凄凉的手势从空中忧伤地划过,她看到是我,姐姐说:我见到过我们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外祖母的神情与我的母亲相像,比母亲稍瘦一点点,祖坟就埋在董庄的西南面,离村子也不过一华里。我们家在1964年划地主成分的困难时期,母亲在她的祖坟上不知道哭过多少遍,我是多么理解母亲痛哭她父母时感叹她一个人形只影单留在这个世界而又命运的多歹啊!听了姐姐的这些话,我痛心疾首,我出生的晚,没有亲眼看到母亲的伤心,分担到母亲的伤心而是那样的伤心不已。
    慌张的岁月匆匆而过,它像一支标枪依然遵循着原始的坚强和真诚。后花园里的故事早已不是黄雀之蝉。

    五

我家房屋的后面有一片两百多平米的榆树条儿,断断续续地延伸到坑边,密密的,一人高,后来被我爹料理成一排一排,有的还带有弧线形状象迷魂阵似的,我爹在料里榆树条儿的时候问我:光,你将来长大了做什么?

我说:种地!爹,你说蚯蚓是好的是坏的?
是好的!
金格螂呢?......

日头向西歪了,我头顶着残破的席片在迷魂阵中穿来穿去,这是我最高兴的时候,像一条欢快的鱼,眼睛晶亮无比,随意选一条喜欢的地段铺上席片儿躺下,一条腿褡在另一条腿上,我的全身早已被夏季的阳光晒得黝黑,眼睛大大的,村里的人见到我称呼我是大眼贼,我不时的为此而自豪!揪一片苘叶用手挖三个小洞放在脸上,嘴也在不停地哼着:


勺子星、芭子星,
天上掉下来个银子星,
谁能说七遍长大不腰痛。
勺子星、芭子星,
天上掉下来个银子星,
谁能说七遍长大不腰痛......
    苘叶片很柔软,毛绒绒的不一会就失去了应有的水质,静静地贴在我的脸上,阳光不停地运转,打在榆树条儿上霹雳哗啦作响,蝉声如潮,一阵接着一阵,偶尔夹杂着布谷鸟的叫声——

咣咣朵嗦,你在哪里?
东庄家后,
吃的什么?
油饼腊肉。

布谷鸟在不断的吆喝着,渐行渐远,不一会把我带到无我、无他、无你的意境中。

夏季的傍晚天气异常的炎热,家里是无法入睡的,农人们聚集在我家后面榆树条处是在恰当不过的事了,榆树条后面是一条大坑,之所以称之为一条大坑是因为逢上多雨从西南来的雨水蜂拥而至,夹杂着欢快的鱼儿向东北方向狂奔而去,一直流至看不到尽头。若干年后,我爹就是跳到我家后这条坑中淹死的,他毅然地跳下一条大坑是怎样的所思?以至于现在很多的时候我都在纳闷,曾经的记忆是:爹对于生活是抱有那样的坚强,年轻时砍高粱,一天能砍三亩地,三个妇女在后边捆都捆不上,热了,打一桶冷水浇到头上,没事。日本鬼子让他带路,他不肯,就用香烧他的腋窝,烧得吱吱地响,后来他还是给偷跑了......这家伙够硬的!当初他是那样地鼓励我学习游泳,其理论水平之惊人!如今我流浪在这样的大都市游起泳来如入无人之境!这当然是后话。

此时,庄户人忙完了活路,是稍有的清闲,精神头正翘着的时候,五福几天前已经早早的联系了常村的“瞎子王”,约定好的今天来唱扬琴,“瞎子王”是这一方有名的唱家,五岁就跟着师傅学习扬琴兼拉二胡,边拉边唱,唱到情感之处全身随之游动,八岁就能独当一面了,这孩子从小很苦,五岁那年爹娘相继去世,适逢赶上贱年没有吃的,师傅扯着个小棍领着他要饭南北游荡!幸亏遇上师傅教了一门好手艺,仗着它勉强活到今天。
    每到这个季节,东西前后几个村庄就争抢“瞎子王”,曾经有几时,村庄争抢不休,在公社领导出来行政干预下村庄们才肯罢手,最终还是没有争抢过陈楼,吴庄人说:人家陈楼的命好,陈楼的星星是大的,天是蓝的.为此,今年......“对门大叔”派五福接“瞎子王”是有道理的,据说五福已经向“对门大叔”做了担保:内容含有五福为了保护“瞎子王”自愿与他一起睡觉,二十四小时陪护,免得吴庄人抢走,这下陈楼人总算放心了。此刻“瞎子王”虽然还没有来,村里的人还是很澹定的,主要看中五福的担保上,不然早就又急了。趁着这短短的功夫就“东庄的媳妇是西庄的婆”的相互闲扯着,突然有人追打起来,是桂花的娘说李家三奶奶脚小,下花轿的时候摔倒的事情呢,桂花娘一项是口无遮拦,哪壶不开提人家哪壶,出于无奈,李家三奶奶的儿媳问桂花的娘,当时你桂花娘见到了吗?桂花的娘立时无语。李家三奶奶嫁到陈楼桂花娘还在她娘肚子里呢!
    陈楼的历史是悠远的。

明丽的月光在述说着鲜亮的故事。

月光早已如银,把个西边的葛针栅栏照射的墨绿无比,看上去远远的浓密形如绿云,一道道针状绿色的刺向外长着,头前褐色的尖,茎和刺是绿色的,夏夜的月光沾染了些许水气不断地洒下洒下。
    正月里来,正月正。正月十五打灯笼,新娶的个媳妇娘家走......哎!提起那包裹一路风.”“瞎子王拖......着长啌越唱越有劲了,把村村落落的男女都赶到了这里来,五福说:不能总是听,要记着,大家哈哈的笑起来。据说里面也有好多凑热闹的,听不懂,但此时也必须装在很懂的样子,唱到苦难的时候不少人还抹起了眼泪。我的母亲是很懂戏曲的,虽然出生为伶仃孤苦,她的几位叔伯兄弟都是戏子名扬三乡五里,外祖父过继的个儿子我的舅舅是打鼓板的,现在还健在,母亲常常会被书里的人物所感动,什么《王三公子玉堂春》,什么《牛郎织女》......时光在不停地飞过,孩子们一个个躺下睡着了。

房屋后边那一筒满满的河水,想必是若干年前黄河故道冲流下来的一枚之流的延续,我家的榆树条儿就在它的南岸,还有浓密形如绿云的葛针栅栏认认真真的站着。

坑里有水,水里有鱼。

我家就在坑的南岸。

岸的那边是一片芝麻地,里面不全是芝麻,还要一些蓖麻和葵花一类的作物,高高低低,日头浮在庄家上,风一动有荡砕阳光的声音传来,野高粱不远处一棵一棵的最为耀眼,阳光与各种颜色在稠密的调和着,正追逐着春夏秋冬的日子。

2014年修改于房山佳仕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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