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无改

1.《做叶子的亲人》

不锈钢的栅栏，混凝土包装的过道

一生走不出的密林在后院安营扎寨

阳光下我是叶子的亲人

折一柳乡声而还

天空愈加慈悲

浆洗在头顶的蓝左移右转

越来越没有勇气从一处愈合的伤口

将失去的亲人从土堆里想象出

和蔼可亲的画面

我曾用尽平身气力奔跑

像个胄甲加身的战士

出走半生，却无法接住一颗

回旋的子弹

——穿膛而过

我的亲人将我披着的阳光

一一拍落成子侄们的窗前明月

只有我将满城风雨，日夜炼化成

内心的长河。汹涌成密林的故事

做叶子的亲人

2. 《瓜架下的鸡鸭》

一生的回旋，如同行走在

瓜架下的鸡鸭

荫凉，绿色，硕果累累。能听到

瓜熟蒂落时，季节的呼吸声

不紧不慢的爱

收留了我营养不良的童年

夜与深夜，跨过黄昏

瓜架是一张网罗月色的蛛网

网住了挪移不动的星星

被叔伯婶娘的蒲扇，拍碎

散落成人间的流萤

那些藏身在泥土世界里的生命

有着同样被啄食的风险。如同老家的

运命。一辈子都在精打细算

却衣衫褴褛地

像个瓜架

3. 《簸箕里的桂花》

八月桂花香甜

钻进耳鼻里的声音和味道

会滤过眼睛，抵达意念的心田

一头浓绿的头发俏皮么？

那些红色、金色、银色的花骨朵

会踩着绿色的草地回家

而今却大摇大摆地走进乡下的簸箕

和谦卑的竹篾亲和起来

在系着围裙的农妇手上收敛浓香

会酿出桂花蜜

在一层桂花一层冰糖的坛坛罐罐里

兑现生活的惊喜

4.《离家出走的土狗》

最后一条土狗也离家出走了！和它一起出走的

还有禾坪上入夜的的吠声

去年不远，风吹走了土狗身上褪下的年龄

夜色翻墙而入

土狗的眼睛就顺势爬上

院空。一双忽明忽暗的星

越来越远

“我们都听不出陌生人的脚步声！”，在橡胶轮的重压下

大地磨出了茧壳。复又被带走的光阴

砸出赤脚的溪流

被外出打工的阿妹卷走

一场大雪能够掩饰什么？

门外还是门。只是低头的桂枝

一次次抖落满身洁白，用绿光

点化那些忘了归程的脚印

5.《塘中白马》

白马塘的水底，曾走出了一匹

人头模样的白马。被我的祖辈看见

并口口相传，那一处水中神迹

在我惊叹的眼神中生根发芽

年年干涸的水塘，深不见底，在西北角

我的祖父曾亲手将荷花的种子

泡在无人关注的一角，一直无人关注

直到开出了荷花

每逢夏天，我都会踩着水塘的脊背

从南往北而过，塘中锐石不曾伤我分毫

成群的鱼儿绕着荷叶膜拜

朵朵荷花合什

收留了我内心的菩提

听闻有人曾滑落塘中

我的父亲一个飞身射入，将人托起

那个逃出生天的生命骑在父亲的肩膀上

被吓得刹白的衬衫跟着从水中升起在

乡亲们的眼中

像一匹英雄般的白马

归来

6.《蒲扇下的流萤》

1）

奋力转动几圈后，风扇还是在一片突然的漆黑中

停顿下来

乡下就是这样，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一入夜就是深夜。黑得

没有边际

幸好那天有月光，像是母亲提出的马灯，挂在

落满灰尘的天上

家家户户的人都走了出来，围坐在一起，聊天

聊地，聊星星

只有我们，一群荒唐的孩子

兴高采烈的追赶流萤，也追赶

摇晃在父母蒲扇下的凉风

我想，那个数了一辈子星星的大科学家

怎么也想不到，今夜

许多星星般的眼睛在数他

曾经数落的故事。一眼千年

恍然如梦

2）

泥巴地里长庄稼，也长

青草。弥漫在空气中的稻香

很快就会被斩断成

荒凉

那些坐着、躺着，追赶夜色的脚印

有星光指路，在天上。也有

流萤窜出，在水面互成光辉

谁的掌上没有肉茧就会被扇柄讥笑

勒出红印，在臂膀上悄悄泛出一层珠雨

那把一缝再缝的蒲扇就会快速衰老成

父辈的健康模样

3）

我在夜色到来前搬出了

竹篾、纸笔、蛙鸣

搬出了囊萤映雪的故事

母亲的蒲扇扇她的过去，也扇我瘦削的

身板，扇起飞的流萤和远方的天空

那时我总在担心，竹山下的土墙

能不能真正走出风雨？还是

轰然倒塌在那条唯一的泥泞小路上

阻隔未来和过去？

7.《田埂上的烤红薯》

如果吹起一阵风，火就更旺了

红薯埋在焰下，谁也不能保证

它一定会在废旧的油漆罐子里

红熟。只是沾满泥草的小手

一定会让风从嘴里吹出

一个同样等待收获的秋天

没有一根断茎会随风摇摆

匍匐在田埂的小身板，借着它的张力

完成了最后一场起义

然后用残阳小心翼翼地包裹着

黑炭里裂开的红润

有暗香

汩汩流出

8.《月下凉席》

最亮的一片月光泻下来，刚好

顺势躺在宽篾的凉席上

如果身板够小。可以一分为二地躺下

哥哥和妹妹

但蚊虫太多，随时都会找到他们柔嫩的皮肤

拉起红肿的山包，包裹月色

从梦中惊醒，还有眼泪

从梦靥中飙出

为坐在边角的母亲加油鼓劲

可她不是罗刹女，手中的芭蕉扇不能

将潜在的危险扇出十万八千里

因为即使是前世的金蝉子

这辈子也只能九九八十一难地

一步一步翻山越岭

9.《开花的竹子》

竹花开了。叶子躲在花下默不作声

无数根竹拐搀扶着秋风

竹林已经不再挽留鸟语，也不挽留

童声。我第一次看见竹子开花

在通往老家的路上，被一个惊诧莫名的传说

涌出了十二级台风！

只是我不认同，昙花会绚烂在头顶

高过，仰望的天空？

竹子开花的那一年，我名校题名

所有人都很欢喜。让从不喝酒的父亲

脸上挤满了红晕，像凯旋的春天

将压缩了多年的肃杀一扫而尽

每个人都在模拟开花

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竹林

只是我不确定，远方会远过眼睛

远过，剪落在母亲眼里的梦？

我所留恋的竹林终究没有因开花

而陨谢。在出走半生后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酒席前坚信：

每一步远去

是归程

也是新生！

10.《屋檐下新亮的眼睛》

老家的屋檐下，新换上了

两只聚满喜庆的灯笼

有的人从冬天的寒冷里来回

浆洗、翻鱼、晒肉。也不管

水的温度，风的力度和阳光的热度

在茧手上皲裂开新的一年

越来越安静的乡下

我看到泥巴路上那条黑狗

的身影，从记忆中穿梭而来

耳中回响的吠声

像从池塘中跑出的一团水雾

那些出走的雾中孤儿一个接一个地归来

他们抖落风尘

为掉漆的门栓缝补伤口

贴门联，将曾经人人喊打的老鼠画图挂在

最醒目的墙上

在拄拐的父母面前

将灯笼换下

换上重新聚满精神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