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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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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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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命也是命


陈亮

 

题记:一直想写一写狗,恰巧今年是狗年,这个想法便更加强烈。但每次下笔时,各种往事就汹涌而来,待我将要抓住时,它们又虚化而去。如是,几次提笔,几次搁笔,辗转反侧,写了大半年。罢了,就这样吧。


(一)

幼时常听老人讲,祖上族人尚义,有衣同穿,有饭同吃,有活同干,有义门陈家之誉。家族里养的狗也深受人的影响,每次进食,总是等所有的狗到齐了才开始,且从不争抢,有着一犬不至,众犬不食的奇观。

我相信,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先祖们的内心是极其纯净的,自然能有如此义气。至于狗能否深受熏陶,有这般灵通,我一直将信将疑。不过,这让我对狗心生好感,遂萌生养狗的念头。

爸爸,我们养一条狗吧?

养狗干什么?

养狗看家啊。

我们家里没有东西偷,大件贼偷不动,小件贼看不上,不用狗看家。

养狗赶山啊,咬兔子、捉獾猪。

那是猎狗,要训练的,一般的狗不行。

养狗好玩啊,狗是我们的好朋友。

我养你们都不容易,还养狗玩,马上要读书了,玩什么,好好读书吧。读得书多当大丘,不用耕种自然收。

……

为了养狗,我几乎每天都这样软磨硬泡。最终,父母同意了,但前提是不会给我买狗,要我自己想办法。

我心中暗喜,只要父母答应了,弄一条狗来的办法我还是有的。

六岁那年的夏天,正值双抢时节。一大早,前屋的石爹就在门前喊,这两天我家打禾少了抱禾把的,你们家还没开始,就让孩子来换换工吧。

换工是农村特有的合作方式,农忙时节,大家调整时间,你帮我几天,我帮你几天,互行方便。

不换工,换狗。我在房里大声应着。我早就看中了石爹家里的那条小黄狗,大概满月了,比其它的小狗都长得壮,胖乎乎、毛茸茸,很可爱。

此前,我多次找过石爹,想讨要一只小狗。那时,石爹家里狗多,不过多久就有小狗出生,但石爹把狗看得紧要,不让人捉去,一并养大了,过年前将一部分狗作狗肉卖了,一只也能卖几十上百元。

一次正月间,暖阳高照,晒到身上暖融融的,就连心里也暖融融的。石爹穿着黑棉袄,套着黑马甲,戴着黑棉帽,陷在大门口的躺椅里,就像一只晒太阳的笨黑熊。他手里端着一只大白茶缸,茶缸里装着白酒,白酒里应该还放了白糖。他时不时抿一口,吧唧几下,然后红着脸、眯着眼,逗那些小狗玩。

我给石爹拜了年,送了添福添寿,大发大旺之类的祝福后,就站在他跟前问,石爹,把你家小狗捉一只给我吧,我喜欢。

你喜欢?我不喜欢?我舍不得呢,你看,它们长得多好!石爹闭着眼睛,慢吞吞地说着,还打了一个酒嗝,四周顿时弥漫着浓烈的酒味。

我赶紧退后一步,忍着又说,你哪里是舍不得狗哦,你是舍不得钱呢。

喝酒不要钱?吃饭不要钱?穿衣不要钱?嗝……看病不要钱?细伢子读书不要钱?睁开眼睛就要花钱,闭了眼睛也要花钱。嗝……我当然舍不得钱,没钱谁给你?石爹一边打嗝一边连珠炮似的数落着。大过年的,我怕他喝醉了酒乱说不吉利的话,更怕他激动了爬起来打人,便飞也似的逃走了。

这次一听说不换工换狗,石爹就满口答应,好呢好呢,小狗随你挑。话音还在,脚步声就渐远了。我估计石爹怕我反悔,我还估计石爹因为一日三餐喝酒而通红的脸此刻笑得更红。
冒着炎天酷暑,我帮石爹抱了两天禾把,晒得一身黑里透红,得以从他家抱回那条小黄狗,还给它取了一个土气的名字——阿黄。

 

(二)

那时候的农村人,只要不出远门,就让家里的大门敞开着。即便是下地干活,大多也只把门虚掩一下,并不上锁。那时候的农村家庭,每户至少有两个小孩,多的有三、四个,农忙时大人照顾不来,只好把孩子放在家里,大的带小的。因此,农村人养狗,一来用于防卫,不让野兽进屋伤害小孩。二来通报信息,有客来了,狗叫得凶且久,就知道是陌生人;狗叫得轻且短,就知道是熟人。

不同的人家,所养的狗性格也不同。家境殷实的人家,养的狗大多膘肥体壮,平日里吃饱了、喝足了,就在家门口大睡,一副大狗不吃屎的模样,一旦发现陌生人,隔老远就追上去狂吠一番,甚至咬上一口。普通人家大多没有余粮,养的狗也大多瘦骨嶙峋,平日里饿了就四处找野食填饱肚子,在外遇见生人时特别警惕,一有风吹草动就夹着尾巴狂逃。但有一点值得称道的是,不管主人家境如何,狗都忠诚于自己的主人,即便经常挨打挨饿,它也不离家出走,照样履行看家护院的职责。在夏夜摇着蒲扇乘凉的时候,在冬天围着火塘闲谈的时候,长辈就偶尔会指着身边的狗教育子女,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人不能连狗都不如之类的话。子女听了,大多默默点头、心领神会。那些狗好像也能听懂表扬,眯着眼睛耷着耳朵,格外享受。

阿黄是条忠诚的狗。我们在田地里劳作,它就跟到田地里,找个树荫躺下睡觉;我们到河边放牛,它也跟着,或在河滩上狂奔,或从草丛里咬出一只蛤蟆;我们出了远门,它即便饿着也不四处找食,就躺在家门口守着,默默等我们回来;我们遇到了蛇或狗的威胁,它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护主,打不过也要咬几口。阿黄也是条老实的狗。它既不上山逮兔子,也不主动与附近的恶狗打一架,更不偷鸡咬猫;挨了骂它会摇着尾巴乞求原谅,挨了打它会情绪沮丧地躲在角落里舔伤。

记得我小时候,一放假就去外婆家住。途中过一座桥,再上坡,就要经过邻村的马家岭——我童年记忆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坡不陡,也不长,走路不过三五分钟。但那坡顶有一户人家开屠,家境殷实,常年养着两条硕大的狗,方圆几十里就他家的狗最高大威猛。那狗经常趴在屠凳下,吃惯了生肉舔惯了血,目射凶光,又会仗人势,优越感极强,人过咬人,车过追车。那屠夫成天忙于算计,也很少去管那狗的善恶。时间一长,那狗就更加猖狂,路过的狗无不被追赶或咬伤,路过的孩子们大多也受尽欺负恐吓。为此,我每次过马家岭,都要拿上一根打狗棒,随时准备战斗。

有一次,阿黄刚好送我,还未到坡顶,两条狗冲将出来,一只冲向我,另一只冲向阿黄。
    阿黄快跑!我一边喊着,一边抓紧打狗一通扫。

阿黄没有跑,而是迎头冲上去。结果,它被咬翻在地,顷刻间就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一瘸一拐往回逃。

等那屠夫慢吞吞喊回他的狗时,阿黄已经不见了踪影。我的打狗棒法也不精,没有威慑力,裤脚被狗扯开一条长口,直到大腿,正迎风飘荡着,显得格外壮烈。这是我出门走亲戚才穿的新裤子!我气得眼泪都快掉下来,准备捡些石头再去报仇。那屠夫大声吼着,快跑!还不跑!又要咬你了!

我很沮丧,我知道我还不是那两条狗的对手,只得给屠夫丢下了一句恶人养恶狗后,捂着裤腿,匆匆赶路。

从此,阿黄再也不敢过马家岭,状况也大不如从前,身子越来越瘦弱,胆子也似乎更小了,经常窝在家里不出门。慢慢地,它隔远一点就辨不清人,骨头大一点就咬不动。

爸爸说,这狗有内伤,快不行了。

我听出来不行了就是要死了的意思,很是难受。

果然,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早上,我们发现一直早起的阿黄还躺在柴草堆里,再也没有起来。我认为阿黄是为了救我才丢了命的,心里十分难过。

石爹得知阿黄死了,赶过来说,瘦成了皮包骨,也卖不了钱了,给我下酒算了吧。

我正守着阿黄掉眼泪,一听石爹要用阿黄下酒,就大嚷起来,阿黄吃了老鼠药,中毒死了,你下酒吧,毒死你!

石爹将信将疑,想再说什么又没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瘦得没肉了,下不了酒了,我不要了。

我用自己的旧衣服包着阿黄,埋在了屋旁的大树下,用锄头锤紧了土,再在上面放上几捆柴,防止石爹发现挖了去下酒。

那几年,我每次过马家岭,心里都会萌生养一只哮天犬的念头,去收拾那两条恶狗,但每回也只是想一想就作罢。

尔后几年,我在外读书,中途又经过几次马家岭,那屠夫仍然在卖着猪肉、养着大狗,他的小屠凳慢慢换成了大货架,矮平房慢慢换成了大楼房,狗也换了一茬又一茬,但他仍然是任由那狗追人追车,其纵容丝毫未改。

 

(三)

参加工作后,一次浏览网页时,无意发现一种狗,叫卡斯罗。这是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古老意大利獒犬,成年后体重过百斤,属于标准的大型猛犬。卡斯罗曾在古罗马军队中服役,陪伴护卫主人直接在沙场上冲杀。现在,这一品种多被用作家庭护卫犬和军警工作犬。

就养它!我当即下定决心,并四处搜寻卖家。

半年后,终于找到省城一户人家,花了近三个月工资,买回一条卡斯罗幼犬,我给它取名卡卡。

带卡卡回家那天,正下着雪。才三个月的它体重已过三十斤,却还要作幼稚状,见人就兴奋地往你身上蹭。从省城到我工作的乡镇近两个小时车程,一路上,我就像抱孩子一样抱着它,它则鼾声阵阵,不忧前程。但一下车,它就有些忧郁地打量着陌生的环境,蹲下不肯移动一步。我只好左手拽着狗粮,右手拽着它,三步一歇气,五步一抬头,直到暮色降临才进得房门。虽然我已浑身汗透,但心中却无比欣喜。

我住在单位的宿舍,就一间房,卡卡就睡在我床边。上班时,我只好将它关在房里,给它一些玩具、骨头之类,打发半天。待到下班后,我的脚步在门外响起,它就立马发出激动而急促的哼鸣声。开门看时,要么我的鞋子堆在它窝里,要么我的衣服垫在它身下。我知道,这是它在房里太孤独,就找主人用过的东西玩,当是主人陪着它。因此,我也只是重新收拾,不曾打骂过它。

有一次,我走近房门时,没有听到他熟悉的哼鸣。心想,糟了,出大事了。打开门一看,它果然在房里大闹天宫——衣柜倒在地上,衣服洒满房间,枕头横在床底,床上满是它的大脚印,装零食的纸箱已被掀翻在地,零食也被尽数吃光。而它,嘴里正衔着我的领带,淡定地看着我,口水垂得老长。我顿时热血上涌,怒发冲冠,抡起衣架就准备狠狠揍它一顿。它也知错了,蜷伏在地上,耷拉着耳朵,一个劲地摇着秃尾巴。想到我有亲人、有同事、有朋友,而它只有我时,高擎着的手最后还是在它宽大的额头上摸了摸,没舍得打下去。

为了让它不再犯错,我又给他准备了一个大笼子。关在笼子里,它倒安稳了,经常睡得鼾声如雷。这倒让我不安稳起来,特别是晚上,听着它的鼾声,我久久无法入睡。于是,半夜里我经常喊醒它,有时甚至要爬起来敲醒它。而它,每次都是低声哼哼,很是无辜。

没过几日,我发现卡卡居然能成功越狱!有几次,我明明把它关在笼子里,可它转眼又出现在我面前,笼门大开。为了弄明白,我连哄带骗把它又关进笼子后,悄悄躲在门后看它。它四下望一望,见没有人,就用牙齿咬住门闩一拉,脚乘机顶住笼门,不到两秒钟就打开笼门。我不服气,又把它关进去,它又打开。反复几次后,我只得在笼门上再加一把锁,心想,未必你还能开锁?这下,卡卡老实了,安静地趴在笼子里,斜着眼睛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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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广贤文》中说,养子不教如养驴,养女不教如养猪。其实,养狗也一样,也需要教。特别是像卡卡这类大型猛犬,教得好才能控得住,教不好就成了祸害。因此,从养卡卡的第一天开始,我的训练也就随之展开。

为了训好卡卡,我四处查找驯狗资料,并向懂行的朋友请教,陆陆续续整理了几万字的驯狗笔记。要驯好狗,首先得知道狗需要什么。狗的需求没有人那么复杂,但有两点最重要的与人相同:一是食物。民以食为天,吃饱是人的第一需求。否则,一旦饿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历史上,每逢大灾之年,因为饥饿造成人吃人、易子互食的事并不鲜见。同样,对狗而言,你给它吃的,他才会听你的。二是认可。每个人都希望得到认可,这是对自我存在价值的一种追求。特别是事情做对了、做好了,得到了认可,就会越做越有劲。反之,做好做坏没有评价,人就会是非不分、无所适从。对狗也是如此,做对了一定要认可,做错了一定要教训。

设置好训练课程后,我就从最简单的”“”“”“”“”“开始。卡卡智商很高,这些口令不到一个月就都学会了,有时甚至只要一个眼神或一个表情,它就知道我的意思。
为了检验卡卡的自控能力,有时我故意把一只猪脚丢在它的饭盆里,转身走开,并不下口令示意它吃,然后远远看它的反应。

起初,卡卡是忍不住的,就像狗改不了吃屎一样,发现猪脚就直接下口。等它一下口,我就立马喝止,然后把猪脚收走,任凭它紧跟左右、口水长流,也不理会。

受了几次教训后,卡卡就记住了,曾经有一只猪脚摆在它的面前,它没等口令就下口了,结果没得吃了。如果再给它一次机会,它就只看看,绝不下口。再后来,不管是多么诱人的食物,在我下口令之前,它就趴在旁边守着,不再下口。

半岁以后,卡卡长得越来越快,食量也越来越大,从市场上买来的狗粮、鸡架已不能满足它的发育需要。怎么办?同事给我出了一个点子:附近养猪场较多,猪转窝时经常会窝里斗,打一场恶架,有不幸被打败的要么残废,要么丢了性命,正好可以买来当狗粮。

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我当即托同事跟附近的猪场联系,为卡卡的口粮定了餐。没过几天,我接到电话,一个养猪场在转窝时战死了一头猪,有百来斤重。我当即把猪拖回来,横在屋外,盯着发呆——此前我连鱼都不曾破过,何况破猪?一时竞不知从何下手,有点绕树三匝,无枝可栖的怅然。

围着猪转了几圈,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只得从厨房拿出菜刀,心一横,开始解剖。剥皮、剔骨、分块,近两个小时下来,一头猪就成了桶子里的一堆肉。虽已满头大汗,却也畅快淋漓。

就这样,随着解剖次数的增加,我用刀越来越利索,卡卡也在我忙碌的刀影里越来越健壮。到卡卡一岁多时,它的体重已过百斤,立起来可以跟我平视。

随着年岁的增长、训练的持续,卡卡的服从性也越来越强。

卡卡,坐!不管屁股下面是泥还是水,卡卡都会一大屁股坐下去,而且竖着耳朵,表情严肃,等我的下一个指令。

卡卡,吃!话音刚落,卡卡就会张开大口,飞速把一盆狗粮或者一块猪肉吃光。碰上猪脚,他就会趴下来,用脚护着,慢慢啃。

卡卡,咬!只一口,那只在卡卡面前挑衅了很久、且越来越嚣张的腊肠就被按在地上,不断哀嚎。

卡卡,停!这次,卡卡可能没听到,或是还在生气中,没有停,又咬着那狗的脖子,把整条狗提起来,使出习惯的左右摔打动作,连续摔打,口水四溅。直到我朝它屁股踢了两脚才松口,松了口它还在不停地咆哮,我又拍着他的大额头安抚着,它才慢慢冷静下来。

 

(五)

吃惯了生肉的卡卡,野性一天天显现,虽然遇见人很友善,但遇见同类,则会瞬间兴奋,渴望一战。这样,在单位养着已经不方便了,只得送回老家。

趁着一次放假,我带卡卡回老家,从镇上下车后的几公里路,我特意陪它走一走,当作锻炼。

乡里土狗不曾见过这么大的家伙,一路上,胆小的远远低吠,不敢靠近;胆大的则夹着尾巴跑近一些,刚摆出攻击的架势,却又已作好逃跑的准备。卡卡只是闲庭信步,一副不愿搭理的模样。有些大狗咽不下这口气,跟在后面反反复复地尝试攻击。有一只估计是地方的狗王,体格大于其他狗,性格也很倔强,跟了我们两里地还不罢休。卡卡并没有理会它,由它跟着。待它冲得过急,对我们形成攻击威胁时,卡卡猛然转身,一口卡住狗王的脖子按在地上,喉咙里还发出几声沉闷的警告。我怕闹出狗命,立刻收紧控制链,喝退卡卡。躺在地上的狗王好一阵才爬起来,夹着尾巴逃离。其他的狗早已一溜烟散开,跑远了才狂吠不止。

正走着,父亲打来电话说,我们都到了你外婆家,你也先过来,吃了中饭再回吧。

外婆家,马家岭!我眼前又浮现出阿黄血淋淋的伤口、我的打狗棒和迎风飘荡的破裤脚。好!今天再走马家岭,我要放开卡卡的控制链,大喊一声——咬 !

到了马家岭的坡下,我停了下来,摸了摸卡卡的大额头,再用力拍拍它的前肩。这是鼓励它加油的意思,它懂,立刻兴奋起来,跳起前脚,在空中划拉几下,喉咙里发出吼声。我似乎看到,那两条恶犬冲出来了,那屠夫毫不在意,继续在屠凳上一刀一刀剔着骨。卡卡也毫无畏惧,一口咬翻一条,哀嚎声不绝于耳。另一条吓得一溜烟逃走,不敢再过来。而我,也不去喝止卡卡,让它尽情发挥。

快到那屠夫门口时,我卸下卡卡的控制链,让它毫无顾虑。但卡卡并不乱跑,跟往常一样贴着我慢慢前行。

到了。我停下脚步,打量着那条屠凳,还有那个屠凳前头发灰白的屠夫。卡卡也停下来,警惕地看着四周。

要肉不?正是那个屠夫,一边埋头剔骨,一边爱理不理地问我。

不要,您家的狗呢?

在屋里困呢,懒得要死,冒卵用。屠夫一边埋怨着,一边抬眼看我,他应该是没认出来我就是当年被他家狗追赶着咬破裤子的那个无助男孩。

他又看着卡卡,顿时睁大眼睛问,这是什么狗?长这么大?刚说完就赶紧把旁边的房门关上,我似乎听到了房里的躁动,有狗!

我没有告诉他这是卡斯罗,我知道说了他也不懂。就说,您家养的狗很有卵用啊,很厉害的,我小时候被它们追着咬,裤子都扯烂了,要不是我跑得快,早就没命了哦。

哼,你跑得快还能跑过狗啊,那是狗不想咬你了噻。屠夫冷笑着,没觉得他家的狗咬我是他管制不力,却觉得他家的狗不咬我是狗对我开恩。

您把狗放出来嘛,看它还咬人不,我保证不跑呢。

还没等他回答,房里的狗就叫开了,很凶,房门也被刨得刺啦作响。

不买肉就快走,莫逗狗咬哦!屠夫有些生气了,声音大了起来。

卡卡也躁动起来,一下跳到那房间的窗户下,立起来,把前脚搭在窗户上,头透过窗户往房里大吼了几声,那声音低沉有力,像闷雷。

狗叫声戛然而止,刨门声也戛然而止。片刻后,就听到一条狗在低声哼着,像唱歌。

咦,您家的狗还会唱歌啊。我大笑起来,喝退了卡卡,又说,今后也要这样关好你家的狗呢,咬死了狗,咬伤了人,你是要负责的。

我晓得!我现在就是这么关着的,你牵好你的狗,这么大,咬起人来要死人的。

您放心,这狗我驯了的,人不打它它不咬人,狗不咬它它不咬狗。我一边说着,一边拍着卡卡的额头,让它安静了下来。

直到带着卡卡离开马家岭,我也没有机会大喊一声的口令,没有机会一吐当年受下的恶气,更没有机会替阿黄好好教训当年欺负它、要了它的命的恶狗,就像学会了屠龙术,却发现根本没有龙。但我也没有遗憾,至少,那屠夫不会再认为自己的狗天下无敌,也不会再毫无顾忌地纵容自己的狗咬人追车。

后来又几次经过马家岭,确实再也没有看到屠夫家的恶狗冲出来。原来,那狗再恶,也怕丢命,不敢在强大的对手面前放肆。动物界的生存法则大多如此吧,像阿黄这样明知不敌还负命一战的狗也属稀罕。很多人又何尝不是这样,遇强则弱,遇弱则强,比如那屠夫。

 

(六)

跟父母交代了常用口令和卡卡的习性后,我返回了单位。

当晚,父亲就来电话,说卡卡怎么也不睡觉,在房里走来走去,口令没有作用。我说,把我留在家里的衣服放到它窝里吧,过两天就好了。后来再问,就安然无事了。

第二天,父亲又打来电话说,这狗力气太大了,我把它拴在磨盘上,磨盘少说也有百把斤,一不注意它就拖到前头大路上去了,喊停它也不停,太危险了。我说,磨盘不是有孔么您打个桩,它就拖不动了。后来再问,卡卡还是在暗地较劲,只是无法再拖动。

我有点担心,像卡卡这种护卫犬,一般只认一个主,除非经过严格的易主训练,否则,别人的口令它是不会服从的。于是,我又把以喂食为要挟进行服从训练的方法给父亲详细讲解,希望能起到一些作用。

又过了几天,父亲说,这样训练有是有效果,就是卡卡吃的太多了,一顿下来可以抵得三四个人的饭量,还要吃肉,不然就发燥,还掉毛。

对于平常十分节俭的父母而言,养好卡卡很有压力。我又到市场上买了狗粮、钙片、发育宝等,并继续联系猪场,尽量为卡卡准备足够的肉。

到国庆节回家时,日见强壮的卡卡已经可以散养了。它每天除了在自认的领地巡回一圈、留下印记外,就躺在门前睡大觉,跟阿黄一样,既不上山咬兔子,也不主动跟来往的恶犬打一架,这让人很放心。

进入腊月,田地里的活都干完了,忙了一年的山里人闲下来。有的在家腌咸菜、熏腊肉、做糍粑,准备过年;有的则带上兽夹上山狩野兽,打算换几个钱。外地来山里打猎的乡民,也背着猎枪、鸟铳,骑着摩托车,车后坐着猎狗,浩浩荡荡进山了。

猎狗嗅觉灵敏,善于追踪,也善于合作。打猎时,往往是猎狗先找到野兽,碰上兔子、黄鼠狼等体格小的,就一口咬住。碰上野猪、獾猪、獾狗等体格大的,就合力将其逼至绝路,猎人补上一枪,就大功告成。

山里人对外地来的猎人并不欢迎,甚至还有些厌恶。这些打猎的,眼里只有野兽,不分大小,一律打走。猎狗也很凶,不仅咬野兽,也咬狗。特别是赶山时,人和狗一阵狂奔,地里的油菜、白菜等经常被踩倒,村民们抓不到现场,无处索赔,除了发下怨气,骂几句,也只好自认倒霉。

石爹对打猎的更是恨之入骨,因为他养的狗每到年关都要丢失几只,他就总怀疑是打猎的顺手打了去,看到他们就要骂娘。

一山的野兽被他们打绝了,这也就算了,莫打人家的狗,被我发现打了狗,我要打了他们的赶山狗下酒!每次丢了狗,石爹就要端着酒杯一边喝一边骂,越骂脸就越红。

有一回,打猎的还真的打了石爹的狗,也刚好被石爹发现了。

那天,石爹在山上捆柴,它的狗也跟了去。捆好柴后,石爹坐在柴上打算抽根烟,刚点着火,就听到一声铳响,接着就是狗的哀嚎。石爹拿起扁担就寻声奔过去,打猎的刚好也奔过来,树丛里还弥漫着未散尽的硝烟,石爹的狗在硝烟下挣扎着,奄奄一息。

你个狗日的,瞎了眼哦!我收你的狗命!石爹抡着扁担就要上去干架。

打错了!打错了!我赔礼!我以为是兽呢!莫打人!打猎的一边打躬作揖,一边急忙后退,怕石爹的扁担砍下来。

赔礼?通你娘的,赔狗哦!赔钱哦!石爹挥舞着扁担,大声叫嚷着。

狗要死了,赔不了,赔钱吧。

石爹伸出一只手说,五百块!

三百吧,只是一条狗呢,又不是猎狗,也只有这么大,要卖的话最多两百。

好歹一条命,四百,不能再讲了,再讲就赔狗,把你的猎狗赔给我下酒。

打猎的清楚,狗命是救不活了,一只猎狗要千把块,赔给人家下酒,不划算。无可奈何,他摸出四百块给了石爹,就去拿狗。

放下!狗是我的。石爹拿了钱,把狗往肩后一甩,柴也没挑,直接回家了。

后来我问石爹,您不是要拿猎狗下酒的么?

石爹眯着眼睛说,什么狗下酒不是下酒?只要酒好,狗无所谓呢。

我估计石爹是用自己的狗下酒了。一定是的。

 

(七)

石爹的狗被打死的当天,父亲就告诉了我。

我知道,平日里,父亲没事的时候,也会带着卡卡到山里转一转,放放风。卡卡体格太大,钻山不是强项,所以,每到一处,卡卡并不乱跑,只是嗅一嗅、拉点尿,作上印记。听了鸟铳打狗的事,我就反复叮嘱父亲,要看好卡卡,尽量少带卡卡进山,免得误伤,一旦有差错,十条猎狗也顶不上。

我后来得知,就是卡卡不进山,猎狗还是找了过来,还引发了一场战争。

打猎的赶完了山,带着猎狗下山,在我家附近吃午饭。几条猎狗闲着没事,跟往常一样到处乱串。

当时,父母亲正在屋后厨房做饭,给了一只猪脚让卡卡在门前啃。听到卡卡的咆哮声赶出来看时,三条猎狗已经围了上来,呲牙想过来夺食。卡卡也露出长长的白牙,挣着锁链想往前冲。

这种情况,人就不能上前了,狗打群架时咬红了眼,逮谁咬谁,而且下口特狠。

父亲用力拽卡卡,已经拽不动了,赶紧给我打电话。我一听就知道这是一场恶战,双拳还难敌四手呢,何况一对三,还是咬野兽的猎狗。赶紧说,把锁链松了,大喊咬!

后来父亲告诉我,松了锁链的卡卡其实很冷静,并没有冲出去,而是看准了时机,把第一只冲过来的猎狗咬穿了脖子,丢在一边,跟另外两只咬成一团。

打猎的可能听到了狗叫声,跑了过来,却也不敢靠前。他喊着猎狗的名字,猎狗也不理会。他又把鸟铳端起来瞄了瞄,不敢开枪,放下了。

战争持续了不到五分钟,父亲瞅准机会拖着锁链把卡卡拽回了屋。卡卡满脸是血,左肩、后腿、脖子、脸颊都有伤口,正流着血,但还在咆哮着要往外冲。三条猎狗都躺在了地上。最先冲的那条已经断了气,血流一地。另外两条还在挣扎着,想起又起不来。

左邻右舍来了十多个,远远看着,都不敢靠前。

咬得好,咬死好,碰到对手了吧!一个邻居喊着。

你们打猎的就是耀武扬威,狗也一样,我家的狗就是去年被猎狗咬死的!还没找你们赔的!又一个邻居喊着。

打猎的黑着脸,端着鸟铳,凶神恶煞地冲过来想打卡卡。

父亲大喝一声,干什么!还想开枪?有本事你试试?看是你要了狗的命,还是我要了你的命?父亲当过几年兵,近距离格斗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对付两三个人还是不在话下。

围观的人都跑了过来,有的手上还拿着劈柴、木棍。

打猎的没敢进屋,把死了的狗放进背袋,两手夹着另外两条鲜血直滴的狗,恨恨地走了,边走还边回头瞪眼。

过了几天,正好放假,我赶紧回了趟老家。卡卡见到我很热情,立起来就把脚搭在我肩膀上,把头往我胸口蹭。我发现,经此一战,卡卡多处负伤,但好在不是致命位置。惟有右脸颊下的伤口较深,感染了脸部肌肉,肿得厉害,导致右眼也充血红肿。

请了医生来打针消炎,医生一看,不敢下手,留了针和药,说了用法后,走了。

没办法,我抱着卡卡的脖子,安抚它,让父亲给它打针。一开始卡卡害怕,躲着针。打过几次后,卡卡也习惯了,情绪稳定,不再挣扎。

几天后,卡卡不仅眼睛肿,脖子也肿了。父亲问医生,医生说应该是炎症还没消下去,要加大一倍药剂量。

按照医生的说法,又打了两天针,卡卡的伤口终于消了肿,眼睛也不红了。

没过几天,父亲打来电话,焦急地说,卡卡吃晚饭时突然抽搐倒地,口吐泡沫,是不是中毒了?

肯定是中毒了!我告诉父亲,赶紧叫车带卡卡到市里兽医院,我也赶过去。

父亲犹豫地说,都这样了,到医院还有用么?

狗命也是命啊,不管有没有用,抓紧试一试吧,不能耽搁了。

父亲听了我的,当即叫了辆货车,载着卡卡往医院赶。从老家到市区有75公里,又是晚上,天还下着小雪,车开了两个多小时才到。

看到卡卡时,它已经睁不开眼了,只有腹部一起一伏,还喘着气。

找到熟悉的兽医院,医生看了看,又验了血说,是中毒了,而且是老鼠药。因为狗大,所以才撑了这么久,换成小的狗,早就死了。

在我的请求下,原本打算放弃治疗的医生还是给卡卡打了点滴,但不确定能救得活。

打完针后,卡卡并没有好转。我安排父亲先回去了,独自守着卡卡,期待它能站起来,又把脚搭在我肩膀上,把头蹭到我胸口。

天快亮时,卡卡没了生命迹象。医生说,带走吧,没办法了。

我用尽全力,把卡卡抱到院子里。寒风刮得我脸上生疼,兽医大院里的各家店铺都门窗紧闭,仿佛垂目闭口、不问世事的泥萨。我独自僵立在院中,看着雪地里早已僵硬的卡卡,很是疼心。

自此,我不愿再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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