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 暖
那些小路是温暖的,被暮色舔着
被庄稼的香气熏着
泛出微茫的白光
是人们走走停停走出来的那一种白
是柴草的骨灰洒在土上的那一种白
那面落满鸟屎的东山墙是温暖的
墙上有个铁环,牵出的马在这里
踢踏打转,晃动肥膘
用尾毛扑打着发红的蝇虫
它咴咴叫着,散发出亢奋
或少许劳役怨气
游街的豆腐梆子是温暖的
好久没见到他了,今天又突然出现
头顶金光闪闪,宛如菩萨
传说他患了癌症,相信这不是真的
父亲是温暖的
他几乎一直在菜园的井台
拔水浇灌,井水热气腾腾
让他瞬间就虚幻了
看不出他是六十岁、五十岁、还是二十岁
而母亲蹲在那里摘菜、捉虫
时间久了就飘回家去——
你也是温暖的,那一年我在家养伤
墙上的葫芦花开了
你一早去邻家借钱,轻易就借到了
你的脸沁出汗
不断说好人多好人多
一头羊是温暖的,天就要黑了
它还在吃草,肚子很大,准备要生育了
鼓胀的乳房拖拉出奶水
它的眼里,还有声音里
有一种让心肝发颤的东西
它嘴里永远嚼着什么,似要嚼出铁沫来
那条小路
从牛头村到旧桑园的那条小路
有我太多的记忆
小时候,我和伙伴们曾在那里疯跑
追逐着蜻蜓和蝴蝶
也曾用树枝挑起了莫名僵死的
花蛇和老鼠
尖叫着扔进水湾
或者偷摘了何仙姑家的桃子、苹果
被她的刀子嘴将我们骂成了豆腐
路边有个土地庙
村里死了人,就会在这里烧纸马
送魂上“西南”,在这条路上
我也等待过梦中的仙女
仙女没有出现
却让我见到恐怖一幕
乌云怪兽般张牙舞爪,吞食落日
我颤栗,第一次感到生命的渺小和无助
这条神秘的,让我的幼年颤栗的路上
娘曾在这里喊我受了惊吓的小命
叫喊声里,牵牛花开,稻草人动
也是在这条路上
坏脾气的光棍哑巴曾捡到过一个女婴
那是一个早晨
他打了一宿麦子,胡子拉碴
嘶哑着公鸭的嗓子
一幅投胎恶鬼的模样
仿佛要吃了谁
可当他弄明白了被围观的
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弱小女婴时
竟猛地将我们轰开,单跪在那里
捧起了那个碎花襁褓
——直到现在我依然还记得那双
我从未见过的眼神
喜悦,温情,神圣,犹如藏在
岩石和草丛里的两汪神秘的泉水
春风又一次来到人间
春风又一次来到人间,血液流速加快
屋前屋后还有屋顶上的耗子们
也兴奋地直直发抖、哆嗦,彻夜不眠
大地死过了一次又活了过来
似乎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事情了
我注意到住在村子最后头的老哑巴
也打开了院门,他的黑棉袄敞开着
腰间扎了一根油灰的绳子
我大约有一个冬天都没见到他了
整个冬天里,人们靠他家的烟囱里
能否飘出烟来分辨他是否还活着
他的岁数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
这个寂寞的人,把门打开的声音很大
并啊啊叫着打扑着喉咙里的尘土
他似乎也在向村人证明他还活着
并顺手拿起一把生锈的铁锨
向村后的菜园走去,他这是想去
试试园子里的土地有多么喧腾吧
他在菜园里上瘾地翻了好大一片地
出了很多汗,就走到旁边的一棵
老梨树干上去蹭痒,边蹭边嘎嘎笑着
老梨树黑色的叉丫处就猛地迸出
几个柔嫩的叶芽。这是老哑巴
出生那年栽下的一棵梨树,每年
它窜出的叶子和花都比周围的梨树多得多
果实也多,但却紧吧和酸涩
似乎那么多年仍有很多东西不能释怀
连哑巴也不爱吃,很多果实
就那么一直在树上吊着,发黑
直到春天解冻才慢慢地落到了地上
春天里
父亲病了一年,身体越来越虚弱
才63岁的人,脸虚肿得厉害
头发几乎全掉光了,在胡同口坐着
许多人快认不出他了
他上茅房都要扶着墙
和几棵他早年栽下的树
每一次母亲要去扶他
都会被他愤愤甩开
然后喘着、咳着,瞪着牛一样发红的眼睛
几只麻雀都被他吓飞了
院子里的手扶拖拉机
已经被父亲狠狠地欺负了快十年
锈迹斑斑,蔫头耷脑的
先前只有父亲才能让它活蹦乱跳起来
我想换个新的,他坚决不同意
硬硬地说他死不了
等病好了他接着开
说着,还用力拍了拍
这个打着晃向他摇头摆尾的铁家伙
春天了,母亲说父亲有一次真的哭了
哭得很厉害,很后悔,很遗憾
他说他好不了了,让母亲早做打算
母亲也流了泪,她知道
这个先前壮得像牛
曾经凶狠打过她的
坏脾气的男人已经老了,老了
——在春天里,母亲领着我们
背着父亲,已经悄悄在自家的地里
撒下了那些玉米和花生的种子——
在乡村
有一天傍晚,我来到了村后的土岗
天很快就要黑了,怪物吐出阴凉
天使挤着星泪。这时候,河水开始
缓缓流向过往,果园的香气压低了
穿过篱笆或铁丝网
我们的父亲或者母亲终于
从庄稼地里出来,身体散了架子
越发潦草、含混
他们扛着铁锨、镢头,来不及叹息
就牵着牛鼻或赶着羊头
晃荡在崭新的柏油路上
这时侯的风彻底躺下了
月亮用眼角扫着几只
挤眉弄眼、猴精作怪的小兽
这时候我会看到那条柏油路路口处
有人在烧纸、祭奠、拖着长长的哭腔
或迎来一队打着灵幡的浩荡队伍
仿佛从电影鬼片里飘出来幻影
每每让我蹲下,抱头哀恸不已
就是这条路,从修好到现在死过不少人
前年是一个拾荒的老人
一个建筑的汉子
去年是一个哑巴,两个孩子
今年,是一个买豆腐的小贩——
他们都是在这条路上被卡车撞飞了
场面很惨,至今只要我使劲吸气
还是能清晰地闻到那些顽固的血腥
在乡村,还有多少亡灵不肯离开
还在用什么使劲抓着尘世的泥土
空
父亲走了,上完五七坟,我和母亲
就开始清理他的遗物
然后按照风俗拿到坟前去烧了
那辆被他开了十几年的拖拉机
也让二舅帮着卖给了邻村的李三
小院就一下子空了很多
常过来歇脚的小鸟
在半空就习惯性地眯上了眼睛
却一脚踩空,急急扇动几下翅膀
惊慌失措中折身飞走了
阳光依旧习惯地想把玻璃放在上面
却啪地一声——摔碎在了地上
闪着刺眼的光。很久了
母亲蹲在门口,愣愣地望着
这块空场,自己言语道:
一下子没了这个铁家伙,还真闪人
——她的声音发抖,抖落几片
梨树的叶子,说完就背过身去
用手捂住眼睛,儿子问她怎么了
她说是秋天乱飞的沙尘
然后低着头跑回自己的屋子
屋里也是空的,有一个人在墙上
用温暖的眼神望着她
这时候,外面突然起了风——
这些被遗弃的孤儿,拍着门窗
撕着墙头的狗尾草,发出呜呜的声音
夜游者
我是个有夜游症的人,每当深夜来临
我就会拿着手电筒在北平原腹地游荡
有时候鸡叫到三遍才疲惫地归来
有天夜里,当我回过头,猛然发现
远处有个和我同样的人
也拿着手电筒和我走在同一条路上
顿时警觉起来,以为真的是
遇到了传说中劫道的贼
就自然地抄起了水沟边的一根棍子
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也停了下来
就这样反复了好多次,竟相安无事
我走的时候他也走
我停下他也停下
似乎是在故意和我保持一段距离
这样又反复了好多夜晚,也就放心了
感觉这是个和我相近的人
或许也有着生的尴尬和苦闷
以后的夜晚,我们就开始熟悉了
甚至可以默契的用手电筒的闪光
打招呼了,深夜里,我们走走停停
像两颗落在草间的星星
这样持续了好久。有天夜里
我拿了两个手电筒:一个亮着
绑在了路边的树上
另一个哑着,操在我手上
我小心翼翼的向他停顿的位置
迂回地靠近,然后猛地打开手电筒
喊了声:老伙计!他怪叫一声跌撞着跑掉
我见到一个在我们村已经失踪多年的人
隐身
忘记了是哪一年哪一个夏天哪一个傍晚
太阳埋进土里,小狗对着香案作揖
院子里呈现出一种草灰的颜色
我听见有人在小声喊我
可环顾四周也找不到什么
这时,猪窝上的倭瓜花一下子全开了
花很大,一只风流的蛾子深陷其中
不能自拔,翅膀急切而清晰地
拍打着花朵的内壁
院子里的香气骤然浓郁起来
榆木桌,槐木凳,粗瓷的海碗
红漆的筷子,自己主动的在院子里摆好
早年当过货郎的祖父眯着眼睛听收音机
小脚的祖母从黑屋里端出一脸盆疙瘩汤
——和往常一样,我们开始晚饭了
我埋着头专注地喝着吸着
等我抬起头,突然发现祖父祖母不见了
但半空中他们的碗还在晃
筷子也在动,也能听见他们
呼噜地喝汤声,我有些急了
满头大汗地哭了,出悲声的一刻
他们又猛地出现,慈祥地望着我
让我瞬间疑惑着害羞起来
——多年后,当祖父祖母真正离世时
我并没感觉有多悲伤
我始终认为他们还会和那个傍晚一样
不过是隐身了,很快我们还会再见
做饭的母亲
每天早上我们还在梦里,母亲就
开始做饭,拉动风箱——
这些声音一直响了几十年
而后就是我们刷牙、洗脸,呼噜吃饭
而后,各自匆忙飞走
几十年了,母亲似乎还是那个母亲
似乎永远满脸菊花,没有病痛
永远不会老。偶尔,我们也会
很乡土地撒一下娇
母亲也会像儿时那样,用她皴裂的手
摸摸我们的肩膀或者腰身
她的手和我们接触,会发出锯锉
才有的沙沙声。阳光下
有什么正从我们身上飞舞着脱落
但每次我们都很温暖
如躺在棉花的梦里——有一天早上
睡梦里突然没有了那些声音
——原来是我们睡过了头
当我们惊慌地走进那个被母亲呛了几十年
要掉渣的灶房,才发现母亲已经
不知去了哪里。多少年了
那些被她用粗手摸过的物件都还在
全都磨损的严重
——锅碗被磨糙了边沿或隐去瓷花
风箱的把手凹出了手印
橱柜脱掉了漆,许多瓢盆的肚子上
锔了不少的补丁——那天早上
我们从村里村外一直喊到了天上
却再也找不到她的踪影了——我们
都很饿很饿,似乎几十年都没吃过饭
再次写到落日
再次写到落日,是因为它已经实在
疲惫不堪,它圆睁的眼睛
一定是谁用一根柴棍硬撑起来的
大地缓缓摊开了酱紫色的汁液
它加重了那些道路的弯曲
还有那些老旧拖拉机的叫喊声
加重了散发霉味的庄稼、杂树林
低飞归巢的鸟群,加重了小院的炊烟
——它们徘徊着,迟迟不肯散去
像一些纠缠着无法升天的魂
加重了家禽们无端的咳嗽
还有旧农药瓶的口哨
和塑料袋子的风声
加重了一个满脸核桃纹的老婆婆
和她的劳作,她在费劲地清洗
工厂丢弃的一些沾满污垢的篷布
这是一个在我们村生活了
七十多年的老人,没有名字
她逃过荒,要过饭,生育了七个儿女
熬到这把年纪不容易啊
她现在要面对多种病痛
而对于落日的重量,却早已习以为常
远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哀怨与叹息
现在,她只想早一点将篷布洗净
回家伺候瘫痪的老伴,喂鸡喂鸭
浑红的落日下,只听见哗啦
哗啦——仿佛在随意翻动生锈的铁皮
麦地里的坟
割麦子的时候,我在麦地深处发现了
一个荒芜的坟头,如果你不仔细看
很难感觉这是一个人的坟
因为很多年没有填土,没有祭拜
经年的雨水已经把它冲垮到扁平形态
麦子几乎要将它埋没了
这时候,有一只黄嘴的鸟突然飞临
在坟顶上左转右转急切的叫喊
我示意不情愿的
收割机慢下来绕了过去
——剃头一样,麦子很快割完
那个顶着稀疏麦子的坟头
开始突兀,很像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
燥热的风,刷刷吹着
坟顶上的麦子头重脚轻地晃动
在巨大的空旷的天空下
漠漠的北平原上
显得更加孤独,无助——我想
等不了多久,雨水充沛起来,下一茬
种下的玉米就会汹涌地长满了它的周围
暴雨
天在作弄穷人,嘈杂的乡村集市上
辛苦的小贩还未回过神就变了脸
雷公咬牙锤着,电母发疯地鞭打着
风使劲撕扯。一时间,全部乱了套
张三丢了羊,李四飞了鸡
王五死死地拽住要跳河的马
很快,集市上的所有
似乎都被暴雨冲走了
——像一个倒霉的赌徒,输了精光
剩下一个老汉还在使劲拽拉着板车
轱辘爆了胎,又陷进了泥坑
他的老伴,在后面使劲推
他们没有任何雨具,雨水使劲冲刷着
松弛的肌肉,破的额角,红的眼
和突起的青筋和肋骨
冲刷着从衣襟耷拉出来瘪的乳房
他们什么都顾不上了
也没有埋怨谁的意思
只想赶紧逃离这个见鬼的地方
我走了过去,发现车里还有一个女孩
那么小,被装在一个收来的大纸箱里
她脏着脸,搂着一只猫,喘着气
从窟窿处往外喊着:加油——
她咬着唇,红着眼,紧紧地攥着
小小的拳头,没有一丁点的妥协
——这时候,雨水开始慢慢的停下来了
月光下的小偷
他几乎是飞到了树稍上
仿佛还要飞到月亮上
但还是被人拽下来
那么多愤怒的拳头,快要把他砸成
一张肉饼了,似乎再也飞不起来了
他的发撕去半头
耳朵变形,门牙掉了
眼角嘴角流血,一动也不敢动了
他跪在地上抱住头
声息微弱地告饶
张家的牛,李家的羊,慈家的鸡
陈家的大肥猪,他承认都是他偷的
承认过后,又被狠狠踢了几脚
就被一根栓狗的链子绑住
让拖拉机拖着,拴在大队部院子里
他似乎已经晕过去了
趴着没有声息
苦主们激动地聚集在大队部的灯下
开始争论如何处置
有人说送局子
有人说要他把偷的东西先吐出来
有人说就算了吧!还是个孩子
根本找不到结果——第二天早上
我从那里经过,他们还在争论
不过现在是在激烈地指责彼此的过错了
桌子窗户都给拍碎了
马上要打起来
原来昨晚的小偷,趁着他们不注意
打开捆绑又飞了。这时,我的脚
明显打飘发虚了,身子也哆嗦
我突然就发现,自己
似乎也偷了很多东西,身上的锁链
却越来越紧,再也飞不走了
一盏灯
我想写的那一盏灯,是在北平原,霜气
把月亮发烫的匕首弄得青白了
已经是后半夜,一个低矮的羊圈里
我家的那一头母羊要临产了
铁丝上,挂着父亲用旧了的那一盏马灯
看得出,母羊开始有些焦躁
却很顺从的让父亲跪着
抚摸和安慰她的皮毛
用温水洗净它鼓胀、拖拉的乳房
——慢慢的,羊水就流出来了
随母羊阵阵难声,羔羊的前肢先探出
紧接着,它的头附趴在前肢之间
顺利的,落在了松软的麦草上
——最后,胎衣缓缓地脱了出来
父亲小心地将羔羊的口、鼻
和耳骨的粘液淘净
又将羊羔放在母羊的嘴边
让她将羊羔的皮毛舔干、捋顺
整个过程,显得有条不紊
看得出,母羊和父亲都是有经验的
可父亲毕竟是老了,手上的脏污还没洗
就和着麦草的腥膻
和生育的气息蜷缩着睡去了
只有那盏马灯,还一直暖暖地亮着,晃着
怜悯灯影里,母羊在舔着她的羔——
羊羔们跪爬着,颤巍巍地发出咩咩的嗓音
声音很虚弱,但没有不安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