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的杨氏祠堂经过岁月的洗礼,脸上已经刻出来一条条深深的皱纹,斑斓的白墙上刻画着年迈的裂痕。托日本鬼子炮弹眼瞎的“福”,这个杨氏先人在明朝修建的古老建筑 ,在最后一次县大队和日本人的交战中,没被击中,依旧保持着当年的大体模样,只是子弹坑爬上了屋檐下的六根大柱子。斑驳的窗棂子已不再鲜亮,刚刚打扫过的大堂里,还有些许遗落的蜘蛛网。
冬天的鲁北农村,寒风凛冽而干燥,寒气从破败的门窗缝里吹进大堂,如冰窖一样寒冷。大堂里挤满了一群双手插在棉袄袖里的杨氏族人,和寒冷的天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群人正争吵的热火朝天,其中不乏有一些火药味。
日本人投降后,杨祭酒村杨氏家族第一次族会正在这里召开,这也是杨通忠重新成为族长后,第一次主持全族人的大会,杨氏家族所有年满十八岁的男丁都得参加。
杨氏祖先在明朝做过掌管国子监的祭酒,杨祭酒育有两子,两子共同繁衍了杨祭酒村到目前的一千二百多口人,由于两子住在村东西两头,他们各自的后人也就分别被冠以东院西院的称谓。说来也怪,从古到今,东院人精,西院人烈;东院人日子大都过得很好,土地也多,西院人日子过得寒碜,喜欢惹是生非。
重新登上族长宝座的杨通忠是西院的另类,作为十里八乡唯一中药铺的掌柜的,不仅聪明,日子过得也比西院的其他人都强,和东院的杨通礼,也就是上一任族长比,不相上下。让人唏嘘的是,上个月,他那十八年来杳无音信的唯一儿子有了消息,区上送来了他儿子在冀北反扫荡中牺牲的烈士证明。
和杨通忠比,杨通礼也被儿子的事煎熬着。他儿子在新婚之夜远走他乡,至今没有一点消息。就在他面临绝后的时候,新婚回门后就再没回来的儿媳香叶找上门来,而且是带着他的孙子杨天送来认祖归宗的。
今天族里开会,就是讨论杨天送进祠堂的问题,杨氏族规明文规定,凡族中男丁,年满十八,皆可在祠堂举行成人礼,礼毕,即可参与族中事务。
按理说,杨天送今年正好十八岁,应当举行成人礼,然后就可进祠堂议事。可是,以族长杨通忠为首的一部分人坚决反对,而且理由很充分。
杨通忠已经六十八岁,满头银丝的头上扣着一顶黑色的毡帽,古铜色的脸孔,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方圆的下巴上飘着一缕白胡须,尽管因为儿子牺牲的消息脸上还带着一些哀伤,可说起话来,声音仍如洪钟一样雄浑有力。
“大伙别吵吵了!争来争去,还是那一个问题,那货到底是咱杨家的血脉,还是别人的种,咱们谁也说不清楚,只有香叶和那货的爹能说清,可是香叶的话现在不能信,要是香叶为了那货能进祠堂故意说假话呢?一个假货进了咱杨家的祠堂,全族人都会受列祖列宗谴责的。”
族长说话果然有分量,闹哄哄的祠堂安静下来。
“通忠哥,你这话就没道理了,香叶不能证明,难道让金盛来证明吗?金盛在新婚之夜离家出走,十八年来杳无音讯,你让我上哪儿去找他来证明?”
说话的是刚刚卸任族长没几天的杨通礼,经常穿的长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粗布棉袄棉裤,两只手对插在棉袄袖里,或许是因为冷的缘故,蜷缩在一把圈椅子上。他和杨通忠同岁,只小了个把月,让杨通忠落了个哥。
“那就没办法了,香叶回门后直接没回来,不到一个月,她爹就把她卖给了无棣县的二流子麻子升,第二年生下这货,说这货是你孙子,你信吗?她在杨家就过了一夜,和金盛圆没圆房都不知道。”
“谁说没圆房?香叶第二天哭着和她婆婆说过这事,金盛那个死孩子圆了房跑的,香叶说绝对不是麻子升的种。”杨通礼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在心里对杨天送是不是自己孙子也没有多大把握,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就一个儿子,到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族里那几家血缘比较近的,早就盯上了自己的家产,盼着他现在断气才好呢!香叶和杨天送出现了,他能不抓住这根稻草吗?再说了,香草回门前,确实和她婆婆说过和金盛那个死孩子圆房了。
“去年,麻子升还没被政府在南校场枪毙,香叶咋不回来?”
“对,这货就是麻子升的种,香叶肯定是怕他落个汉奸后代的名声,才想出认祖归宗这个办法。”
又有族人开始发声了。
日本鬼子来了后,当了土匪的麻子升被大汉奸刘佩忱的部队收编,成了“刘部队”的一名连长,专门在沾化、无棣两县祸害老百姓,有一点必须说明,沾了香叶的光,杨祭酒村虽然被征过钱粮,但没被打死过人。
“也不能那么肯定吧,万一香叶的孩子是咱杨家的种,不让他进祠堂,老祖宗也会怪罪的。”东院里买豆腐的杨洪生说。
“洪生,都知道你被刘部队抓进过孙家局子,是你爹托了香叶找了麻子升把你保出来的,别忘了为了这事你卖了二亩水浇地,还替她说话?”有族人带着嘲笑的口气说。
“我不管让不让天送进祠堂,反正这个孙子我认了。”杨通礼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上似乎又有了族长的威严,他毕竟掌管杨祭酒村多年。十八年前,杨通忠因为儿子有共党嫌疑,为了不连累族人,主动把族长让给了杨通礼。
“通礼,你认不认,那是你自己的事。他身世没弄清前,族里是不会认的,他走路也得离祠堂远远的。”杨通忠说话很干脆利落。
“族长说的对,族里的事,他无权参加,他的事,族里也不管。”
“你是说通礼叔无权参加族里的事,还是说他孙子无权参加?”东院里有人不干了。
“现在难为通礼叔了,要不是他当族长时,和刘部队的人周旋地好,咱们村能不死人吗?你不知道九里庄被刺刀挑了两个吗?”
祠堂里又开始闹哄起来,东院的人虽然心里明白族规规定血缘不正的人不能进祠堂,杨通礼的几个侄子也不愿意那个来路不正的货接了他叔的财产,但是杨通礼是东院的领头羊,不能眼看着他让西院的人骑着脖子拉屎。
“没人为难通礼伯,等金盛回来,证明了是咱杨家的后代,就让他进祠堂举行成年礼。”
“这事还是族长拿主意吧,我们都听就是。”
“对,族长说了算。”
杨通忠见这样争吵下去对家族和睦没啥益处,他也就最后一锤定音:在没有充分证据证明杨天送是杨家的骨血前,他不能进祠堂;杨通礼认这个孙子,是他个人的事,和族里无关,他这个孙子不能收录进家谱,不能参与族里事务。
在县城古城的东南角,有一片水洼之地,是修建城墙挖土时留下的大坑,鬼子没犯县境之前,一位比较开明的县长拍板决定以坑为湖修建公园,并在湖的一隅筑土台为山,山上修建凉亭,亭内置石桌石凳,是古城街上人的好去处,不幸的是在去年八路军解放县城的战斗中遭到毁坏,变成一片瓦砾,只留下了一个土台子。亭子被废后,去的人越来越少,因为周围的人都在传说,土台子晚上有鬼火出现,还传来妇女的哭声。大家猜测那可能是被日本鬼子扔进湖里的那三个妇女的冤魂。冬天冷,更没有人踏足土台子了。可是,古城大集这天,被积雪覆盖的土台子上,出现了一对年轻男女的身影。
男子十八九岁的样子,穿一身粗布的棉裤棉袄,身材墩壮,脸庞端正刚强,眼神如鹰般锐利。女的年龄和男的相仿,也是一身粗布衣服,脸型娇小,五官端正,因为太冷,两个腮蛋通红,更增添了几分妩媚。
“俺爹说了,不嫌你是个吹鼓手,可你得被族人认了,要不然担个汉奸后代的名声要遭罪的。”
“你放心,我爷爷已经认下我了,进祠堂是早晚的事,和你爹说,俺爷爷说了,只要亲事成了,给你家一匹大骡子当聘礼。”
“聘礼是小事,俺爹说得很死,你进不了祠堂 ,成不了人,亲事不能成。”
“我就是姓杨的后代,能进不了祠堂吗?”
“可是,我爹听他表哥说,你们族长不同意,说你的身世弄不清楚。你要是进不了祠堂,成不了杨家的人,不仅我爹不同意,我也不愿意嫁给一个汉奸的后代。”
“相信我,我是杨家的后代,我都问过我娘好几次了,你看看我身上有哪点像那个汉奸?”
“你也别相信你娘说的话,人家都说,你娘为了不让你落个汉奸的后代,编的是瞎话。”
“别那么说我娘,我要是那个汉奸的儿子,我娘能让我从小养在姥姥家吗?”
女孩子不说话了,低着头,双手不住地拧衣服角。
男孩子就是杨天送,也就是杨祭酒村人说的那个来路不明的人。别看他有一个当汉奸的爹,但他从小在外祖家长大,和他姥爷学了一身吹唢呐的好本事,身上一点汉奸后代的恶习也没有。女孩是他在她村出“红差”吹唢呐时认识的,一来二去两人有了感情。女孩的父亲在县城开了个杂货铺,怕被鬼子汉奸欺负,为求得麻子升的保护,也就默认了这事。去年,鬼子滚了,麻子升被枪毙了,女孩的父亲反悔了,放出话来,杨天送进不了杨家的祠堂,亲事成不了。
杨天送今天跑了十几里路来县城赶集,一是为了和女孩解释一下自己的事,让她不要听信谣言;二是为了堵一下杨通忠,问问他为什么和自己过不去,他不便在村里和族长理论,选在远离村子的县城见面,他知道杨通忠大腿有伤痛病,别看杨通忠是老中医,自己治不了,每到古城大集,都来县城找张老道给他推拿。
和女孩分别后,杨天送来到南关大门口,这是杨通忠回家的必经之路,他要在这儿堵他。他吃了十个水煎包,又和老板要了一碗白开水捧在手里,他倒不是怎么渴,只是为了让他那冻得发紫的双手吸收开水里那可怜的热量。他举目眺望不远处的南校场,心里闪过一丝丝的悲哀。那是个历代官府练兵的地方,也是个处死罪犯的地方,就在去年,他的养父麻子升被八路军在那儿毙了。他虽然从小在外祖家长大,但他毕竟叫了麻子升十七年的爹。悲伤的同时,他也感到害怕,汉奸这两个字让他不寒而栗。他得赶快摆脱这两个字,摆脱这两个字的关键就是进杨氏祠堂,让杨氏族人承认他是杨家的种。
日头刚刚偏西,杨通忠骑着毛驴从南城门洞出来了。杨天送立刻起身,想拦住他,可他发现张老道背了一个包袱随行在毛驴身边。杨天送立刻想到张老道这是回家看他老母亲。张老道是本县人,就出生在杨祭酒村的邻庄,年轻时在外地出家当了道士,最近几年才回到家乡,借住在县城的道观。杨天送见杨通忠有张老道陪伴,大失所望,因为他害怕和杨通忠言语不和吵起来。他倒不是怕杨通忠,他是怕张老道,张老道的武术远近闻名,一脚能把自己踢飞,而且,张老道和杨通忠关系很好,吵起来,张老道绝对不会向着有汉奸后代嫌疑的人。没办法,杨天送只能恶狠狠地看着杨通忠离去。
其实,骑在毛驴上的杨通忠早就看到了杨天送,那“野货”恶狠狠的眼神让他心惊肉跳......
快到腊月的时候,杨忌酒村出现了一些怪事、邪事,先是大门口莫名其妙地出现一小堆动物粪便,门环上被挂上死老鼠死猫,接着就是家里的鸡狗离奇丢失,甚至半夜里传来敲门的声音,有大胆的村民提了铁锨到大门口一探究竟,连个鬼影也没有。损失最大的是杨通忠,驴尾巴被硬生生地割断,晾晒在院里的中草药撒了一地。不用太仔细地分析,大伙立刻想到了杨天送,除了那“野货”还有谁干这事?遭殃的都是坚决反对“野货”入族的人,而且那“野货”最近总是拿了一把铁锨在村头路口乱舞,一脸杀气,分明是在向族人示威。
杨通忠是什么人啊,和土匪斗过,和日本鬼子周旋过,还能被这点事吓着?“野货”想通过这点鬼魅伎俩达到入族的目的,门儿都没有。他真不是故意和杨通礼过不去,也不是看那货不顺眼,主要是怕杨氏家族混进个汉奸的后代。不过,不怕归不怕,杨通忠心里也明白,这货留在村里总是个祸害,和族人商量一下,把他赶出杨祭酒村是上策。
很快,村里便传出了驱逐杨天送的消息,还说为了让杨天送留在村里,香叶都给族长下跪了,族长硬是没答应。
腊月二十三是辞灶的日子,不知是哪家没孝敬好灶王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到了午夜,刮起了阵阵阴风。风穿过屋脊,掠过干枯的树梢,呜呜咽咽,好像有人在哭,又像有人在笑。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空荡荡的乌黑夜幕中,弥漫着一股杀气。村东头大坝下面的一棵老榆树,正张开黑黝黝的手臂,想把树下的一个人抓入黑暗的地狱。这个人丝毫感觉不到危险的存在,正气喘吁吁地用铁锨在树下挖着什么,挖一小会儿,就蹲下身用手在坑里探摸一阵,突然,这个人“啊”了一声,瘫倒在地上,他的叫声给这个阴气十足的黑夜更增加了几分恐怖,凭他几十年的行医经验断定,坑里有一具人的骸骨。
“天啊!这竟然是真的。”瘫倒在地的杨通忠自言自语道。
就在一个时辰前,香叶趁黑偷偷来到他家,揭开了一个隐瞒十八年的秘密......
香叶出生在一个唢呐世家,从小跟着父亲学吹喇叭。她父母没儿子,把她当儿子养,长大后出落的十分标志,成了远近闻名的美人,可惜有一个下九流的身份,许多富户人家的公子望而却步。不过,有一个家境比较殷实的男青年不嫌弃她的身份,这个人就是杨祭酒村中药铺的少掌柜杨金泉。香叶经常随父亲来杨祭酒村参加红白事演出,慢慢和杨金泉熟络起来,十九岁那年私定了终身。纸终究包不住火,杨通忠很快知道了这事,这还了得,药铺的少掌柜竟然要娶一个吹喇叭的下九流,杨通忠直接和儿子说了狠话,除非他死了,绝对不允许一个下九流的女人当儿媳。杨通忠私下和香叶的父亲沟通,让香叶的父亲阻止香叶。后来,香叶的父亲托人做媒,把香叶说给同样是杨祭酒村的杨金盛。杨金盛从小调皮捣蛋,杨通礼把他送到河北沧州学习功夫,和人打架斗狠,被打残一条腿,成了个瘸子。金花配银花,屎壳郎专配疥蛤蟆,瘸子娶个下九流的女子,也算门当户对。临近婚期了,杨金泉一点反应也没有,香叶心里那个恨啊!一咬牙决定嫁给杨金盛。结婚的那天晚上,杨金盛在前院陪一群狐朋狗友喝酒,香叶独自一人在洞房垂泪,突然,后窗户被打开了,杨金泉在外面向他招手。香叶心里的恨立刻化为乌有,马上想到杨金泉这是要带她私奔。香叶假装上厕所,偷偷溜了出来,尾随着杨金泉来到杨金盛家的场院屋子,两人拥抱在一起。皎洁的月光下,一身红衣的香叶更是妩媚诱人,在崭新的麦秸上,两人滚在了一起......可是,杨金泉不是来带她私奔,是和她来道别的。杨金泉从前年就加入了共产党,上个月国民党翻脸,疯狂屠杀共产党人,杨金泉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所以最近一直没联系香叶。今天,他在县政府工作的表哥让他姑捎来信,县党部怀疑到杨金泉了,让他赶快逃命。听完这些,香叶哭了,心爱的人并没有变心,是遇到了大坎。香叶正想央求杨金泉带她一块走,杨金盛突然出现了,先是一脚把香叶踢到一边,又把杨金泉摁倒在地,一边打一边恶狠狠地说要把他俩送到官府。杨金盛别看腿瘸,可他练过武,杨金泉哪里是他的对手,被卡住脖子,话都说不出来。香叶也是急了,顺手拿起一把柳叉,冲着杨金盛的后背捅去,直插了个透心凉。杨金泉用手一试,杨金盛没了气息。他让香叶赶快回洞房,稳住杨家,自己把杨金盛埋到坝子底下的大榆树下面。他顺手拿了把铁锨,把杨金盛连同柳木叉一块背了,匆匆和香叶分手,两人从此再没见面。他更没想到,那一晚,他给杨通忠留下了一个孙子。这个孙子的生身父亲是谁,只有香叶知道。
杨通忠慌乱地把骸骨重新埋好,跌跌撞撞地往村里赶。他是喜一阵,忧一阵,喜的是自己没有绝后,忧的是杨天送的身世怎么和族人讲明。当他走到离家还有四五十米的时候,黑暗中突然窜出一个人,一块砖头拍在了他头上,他一阵晕眩,就在倒地的瞬间,他清楚地听到那人在骂:“断子绝孙的老东西,不让老子好过,你也别想活,老子把你扔到井里,淹死你。”
第二天,一个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族长昨晚犯了“夜游”病,游逛进村南边浇地用的水井里,幸好水井正是枯水期,老族长没被淹死,只是头部被井壁碰的出了血。
后记:一九四七九月,在山东开展的土改复查运动中,杨通礼因为在当族长时,和日本鬼子、刘部队勾勾搭搭,牵扯外村的多起绑票案,被愤怒的外村群众乱棍打死。他的孙子杨天送不仅没受牵扯,还当上了杨祭酒村的翻身主任,因为老族长和香叶证明,杨天送是革命烈士的后代。杨天送后来担任了杨祭酒村的第一任支部书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他的孙子,也就是我在沾化二中的同学,在老县城残存的土台子上,和我讲了他爷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