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当下大部分的中国村庄一样,许王庄平时冷冷清清,但一到腊月,整个村庄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许王庄是一个标准的鲁北村子,全村有一千五百多口人,和周围村子相比也算是个大村。哈拉河绕村而过,河水清得醉人。夏季,许王庄树木苍郁,远眺近看,都很难看到屋檐琉瓦、飞瓴斗拱。冬季,万物停止了喧嚣,开始孕育之梦,村子笼罩在白雾茫茫中。然而,再美好的景色也无法代替许王庄人过上富裕生活的瓶颈---人均耕地太少,村里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过了几年温饱生活后,因钱袋子太瘪不得不外出打工。随着第一批外出打工的人穿着干净时髦的衣服带着叫不出名的吃食回来,一批又一批青壮年开始外出,在外面混得好的,老婆孩子一块走,有的还在外面自己做了老板。那一点耕地留给了老人耕种,村里人开始稀疏起来,要想重现以前的热闹,只有等到每年的年底了。
这几年在外面混得最好的是村东头许冒三的小儿子许兴东。他初中毕业后,到渤海市他亲表叔的五金店帮忙送货,别看当时许兴东岁数小,但天生是做生意的好料。他上学不行,但算账从不出差错,人又机灵,嘴巴也巧,很多买他表叔五金的客户是冲他去的。也该许兴东发家,在他给表叔帮忙的第三年,他表叔出车祸死了,三十多岁的表婶子改嫁给浙江省永康市一个五十多岁开五金厂的老板,也算用自己的青春给未成年的一双儿女换了一口好饭。也有人说,他表叔还活着的时候,这个浙江老板经常来店里推销五金,和他表婶子就有一腿。他表婶子临走时,把店盘给了许兴东,而且还没要现钱,他那“假”表叔更是许诺可以赊着他厂里的货卖。许兴东真是一脚踩到报纸上——走(字)滋。经过十几年的经营,许兴东的五金生意成了渤海市的龙头老大,资产过千万。
这几年的春节,许王庄的人已经习惯了许兴东的“表演”。许兴东不会唱也不会跳,所谓的“表演”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斗富”,既然是斗,就不可能是自我表演,肯定会有对手,他的这个对手就是许王庄另一个响当当的人物——王新筑。而他两人的“斗富”,不仅仅是他两人的事,更是代表了许王庄许姓和王姓两大家族的荣辱。谁占了上风,谁的家族脸上有光,大年初一拜年时,占上风的家族就会在气势上压倒另一家族。
许王庄所在的地盘在明朝洪武年间开始有人居住,最先来的是许兴东的祖先,隔了七八年,王新筑的祖先也来此安家。后来,人口多了起来,开始立村。因许姓人口多于王姓人口且许姓先来,故取村名为许家庄,王姓族人也只好默认。到了清顺治年间,许家庄王姓家族的王冠才考中进士,外放邻县县令,而王冠才和本县县令又是同科进士,王姓家族这才开始扬眉吐气,而且王姓族人在本县县令的帮助下,取得了从盐场往河南和鲁西南等地运盐的权利,建立了自己的驼队。到现在村西北还有一条东北——西南走向的盐道痕迹,村民把盐道附近的耕地叫“盐道地”,不过,谁家的耕地碰巧有“盐道”穿过,那地方的庄稼就不旺,甚至死苗。看着王姓家族的势力超过了自己,许姓家族主动提出将村子改名为许王庄。后来又陆续迁来张姓家族和胡姓家族,但这后来的两个家族因为人少,在村里始终处于下风。不过,许姓家族和王姓家族倒也和睦,各个家族在村里一块生活,其乐融融。到了清朝同治年间,这种和睦才被打破。捻军被清军追得犯县镜,捻军所到之地,土豪富户必被洗劫一空。据说捻军本来不从许王庄走,但捻军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许王庄的王姓家族富得流油。王姓家族遭了秧,不仅富裕的十几家被洗劫一空,还死了三个人,村里其他三个家族除张姓家族小有损失外,基本无恙。王姓家族就怀疑是姓许的把捻军勾来的,从此村里没了以前的宁静。真是风水轮流转,王姓家族开始衰败的同时,许姓家族开始兴旺,特别是到了清朝末年,许兴东的先辈从山西票号做学徒回来,在县城开了一家当铺,许氏家族更是压得王姓家族抬不起头来。村里的土地一多半成了许兴东先辈的,包括王姓、张姓、胡姓和许姓的一部分人成了佃户。到了一九四七年,土地改革时,许氏倒了霉,许氏家族有两家被划成地主,五家划成富农。鲁北的土改又出现了极左现象,许兴东的老爷爷(曾祖父)被王氏家族乱棍打死,王氏家族开始扬眉吐气,而许氏家族,特别是许兴东的爷爷和父亲过了几十年牛马不如的日子,一直到地主富农被摘掉帽子。
王新筑是村里唯一不外出打工经商而财富和许兴东有一比的人。别看许王庄耕地少,却拥有县里唯一的砖厂,而砖厂的主人就是王新筑。在许兴东的老爷爷没被打倒前,砖厂是许家的。土改后,砖厂成了集体财产,砖厂厂长一直由王新筑的家人担任,除了他家,村里没人有这样的资格。因为王新筑的爷爷是许王庄进入新社会后的第一任领导,他爷爷死后,他父亲接了班,继续掌控许王庄。他父亲卸任后,王新筑干了十八年村领导,直到前年选举时落选。王新筑的父亲在任时,正碰到农村开始土地承包制,他在大伙都抢着要肥沃的水浇田时,主动提出要砖厂附近那些因砖厂取土变得坑坑洼洼的田地,当时村里人还直夸王新筑的父亲风格高,把好耕地留给群众,等到王新筑的父亲承包了砖厂,大伙才回过味来。没过几年,砖厂竟然亏损得很厉害,村里决定把厂子卖给个人。除了王家谁还要啊!就算是有人要,上哪儿取土?厂周边是王家的责任田,尽管是不长庄稼的废地。就这样,王新筑在他父亲从村领导退下来的前一年,把砖厂买了下来,当年就经营地有声有色,并且不费吹灰之力接了他父亲的班成了村领导。也该王新筑发家,城里不断盖新楼,乡下也不再盖土坯房,他的砖供不应求。
刚进腊月二十,许兴东的侄子许岩山就在村里嚷嚷:“俺叔今年准备给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人一桶油一袋面。”
村里从外地回来的人有一些了,因没事可干,大家就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饶有兴趣地谈论这事:两家这是又要开始了。
许岩山是许兴东大哥的儿子,今年不到三十岁,当了四年兵,是许家至今为止唯一当过兵的人。许兴东兄弟四个,大哥二哥都长得身材魁梧,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和当兵无缘。老三倒是因为地主富农摘了帽可以参军了,但身体没过关,最小的许兴东对当兵不感兴趣。
许岩山和他父亲一样健壮结实,通过部队的锤炼更是精气神十足,头脑和他小叔一样好使,要不是负有家族使命,他也不会一直待在许王庄。三年前,他和王新筑竞选村委会主任,在他小叔的帮助下,眼看就要胜利,可王新筑见马上落选,竟然破罐子破摔,把村里贿选的内幕对镇上和盘托出,结果双方都被取消竞选资格,被张双江捡了一个便宜担任了村委会主任。虽然说村主任上面还有村支书,但村支书是省交通局派下来的挂职人员,村委会主任实际上就是村里的一把手。
许兴东和许岩山说:“别看咱没当上,把姓王的拽下马,也是一个大胜利,几十年来都是姓王的在掌握许王庄的印把子,也该换换了,张双江能干一届就不错了。咱们争取下一届。”
许岩山在他小叔的帮助下,在镇上开了一家铁门铁瓦加工厂,生意还不错。用他小叔的话说,先吃饱了饭,才有力气干别的。
和每年一样,临近春节,许岩山都要到渤海市看望他小叔,一是因为小叔对他有恩,帮他做了生意,小叔有5个亲侄子,但对他高看一眼。二是因为他觉得小叔有勇有谋,对如何掌控许王庄运筹于帷幄之中。然而,这次看望他小叔,喝醉的小叔让他知道了一个家族秘密,这是一个足以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秘密。
以前,许岩山为了不耽误小叔做生意,到了渤海市总是在店里说话,他叔也不强让他去家里,吃饭的时候,他叔从饭店叫了菜,爷儿俩简单地吃点,为了他开车安全,更是不让他喝酒。但这次不同,也不知是他下午到的缘故,还是店里不忙,他叔坚持让他去家里,而且坚决让他住下,第二天再回去。这次,婶子也是热情地挽留。
“这次咱们自己做菜,尝尝你婶的手艺,”许兴东非常得意地说:“你婶子的麻辣鱼做得特别好。”
许岩山非常感动,他知道,现在人与人交往假的东西很多,特别是在城里,不是知己的亲人,有几个能享受家宴待遇?
别看是在他叔家里,烧水泡茶的事还得许岩山亲自去做,而且许兴东喝一碗,许岩山倒一碗。许岩山就是佩服他叔这点,自己心里喜欢什么,小叔就怎么做。小叔这是让他不拘束,让他以主人自居,绝不是拿当叔的架子。
“你爹的腿还疼吗?”许兴东关切地问。
“还是那样,到了冬天就犯,春天在济南也没治出啥效果。”
“关节炎就是顽症,这是你爹冬天出河工落下的病。他和你二叔这辈子遭老罪了。”
“都是咱家成分高造成的。”
“不,不,不,你爹和你二叔受累受罪和成分没关系,他们成年后没几年,咱家帽子就摘了,那个时候农村穷,都受累受罪。咱家因为成分遭罪的主要是我的老爷爷、爷爷和你的爷爷,”说到这儿,许兴东有些哽咽:“唉!要不然你爷爷也不会给你找个哑巴奶奶。”
想到故去多年的哑巴奶奶,许岩山也有些心酸,但为了照顾小叔的情绪,他岔开了话题。
“叔,去年咱家小年放的鞭炮比王新筑家多,没想到三十晚上被他家超过去。”
“还不是怨岩水,喝得五迷三道的,把没放的雷子当成了放过的空箱子,把你爷爷的洗脚水倒在了上面,湿了七八箱。这个不算啥,我和镇上卖鞭炮的同学说好了,今年弄三万块钱的,腊八、小年、填仓日、年三十晚上都要超过他们。更关键的是我准备给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人一桶油一袋米,别忘了,再有两年就选举了。你明天回去后,就放风。”
许岩山对他小叔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了钱并不死抠,而且在为他们的家族买路,确切地说是为他的政治前途买路。
许兴东的老婆不愧是川妹子,一会儿就弄了好几个四川风味的菜肴,特别是麻辣鱼、水煮肉片和红油肚丝这三个菜,不亚于川菜馆的厨师。
许兴东的老婆忙完了菜,对许岩山说:“小山,你和你叔喝着,我去公司看看,临沂发来的一批弯头有点毛病,也不知业务经理处理了吗?反正是住下,多喝点,可别让你叔多喝,他血压最近有点高,”又回过头来嘱咐许兴东:“听到了吗?少喝点,又不是外人,不用你陪。”
“得令,夫人。”许兴东拉长音说。
“在孩子面前没正行。”许兴东的老婆笑着走了。
许兴东爷儿俩从二点半左右开始喝,一直喝到了快五点。虽说两人都是酒场里泡出来的,但架不住五粮液和军马场酒都是高度,而且二斤酒全进肚了,都有了些醉意。
许兴东把头仰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叹了一口气:“唉!小山啊,你不知道啊,咱家受过奇耻大辱啊!”
“我知道,叔,我怎么不知道?我都听说了。”
“谁跟你说的?”许兴东把头抬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许岩山:“你爷爷和你说的?”
“这还要我爷爷说吗?叔,村里岁数大点的都知道,我爹也常和我说。”
“不可能,你爷爷只和我说过,他是听我爷爷说的,你爹也知道了?”
“叔,你真喝多了,我老老爷爷被姓王的打死很多人都知道啊。再说了,那是形势所逼,我从网上查过这块,运动过火造成的,再说了,外村也打死了不少,我老老爷爷虽然死得冤,但也算不上奇耻大辱。”
“你个死孩子,我说的不是这个,”许兴东把茶几拍得啪啪响,“我老爷爷的成分不是一般的地主,是恶霸地主,不斗他斗谁?在当时被斗死很正常,我说是别的。”
“还有别的?咱家还有啥冤屈啊,叔,你快说。”
早就从公司回来的许兴东老婆说:“不让你多喝,就不听,喝多了,嘴就胡咧咧,和孩子说这个干啥?都老辈子的事了。”
许兴东双手死死地抓住头发,胳膊肘支在大腿上,痛苦地摇着头。
见小叔这么难过,许岩山苦苦哀求许兴东说出来......
许兴东的爷爷是在许家得势的时候娶的媳妇。他奶奶是招安县有名的美人,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可惜摊上一个好吃懒做的父亲,把祖上留下的一份家业很快败光,还欠下了一屁股赌债。在县城上中学的许兴东奶奶只好嫁给了家境富裕的许兴东爷爷,替父亲还了赌债,过了七八年好日子。土改时,她的公公被乱棍打死,自己也成了地主婆。在加入合作社的那年夏天,她经过原先属于自家的桃树园时,看到硕果累累的桃树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到了过去徜徉在桃花园中的美好生活,竟然鬼使神差地摘了个桃子。她哪里知道,桃园里早就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当王新筑的爷爷让她去看园子的小屋时,她屈服了,因为她想到了皮开肉绽的公公,想到了没成年的几个孩子......她没有瞒自己的男人,回家后把受辱的事告诉了他,整日低着头走路的许兴东爷爷也只有把头往墙上撞得份,而这只是个开始,她被叫走的次数甚至多过自己男人挨批斗的次数,五十岁刚出头就离开了这个给她带来屈辱的世界......
“我操姓王的祖宗八辈,我要杀了这些狗日的。”许岩山青筋暴跳,歇斯底里喊着。
许兴东说完这些,也是泪流满面,他毕竟是当叔的,也知道事情的轻重,叹了口气,劝许岩山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要是允许报仇的话,还用到你吗?现在是法治社会,不能乱来,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在气势上压过他们,挺头竖脑地做人就行了。”
许兴东许岩山边喝边讲,一直折腾到深夜。
二
腊月二十三这天,王新筑比以往早起了一个多小时,大部分村里人还在熟睡中。冬天的许王庄,特别是拂晓前后,村子显得特别空旷冷清,仿佛尘世的喧嚣和浮躁都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取暖去了,只有在这个时候,人们才肯放下追逐名利的心态,得到暂时的平静。他径直走出院门,睡眼朦胧地朝村东的方向看了一眼,禁不住为自己昨夜想好的对策沾沾自喜。回到院里,他轻快地把天井扫了一遍,然后坐在堂屋的椅子上,静静地等待村东头传来的鞭炮“叫声”。
“腊八日”那天早晨,鞭炮声在许王庄足足响了一个小时。他家院子外面的排水沟里,现在还有燃放鞭炮遗留下的纸屑。他并不想放那么多,一是因为今年的砖销量不是很好,二是因为他没有了前几年的霸气。他没有霸气并不是被姓许的吓得,他是忽然感到这种表面上比来比去的没意思,有点小孩子耍着玩的味道。特别是姓许的那边出头的是晚辈许岩山,而不是许家的“人头子”许兴东。初八那天,鞭炮都是自家的几个侄子放的,他甚至溜达到许岩山放鞭炮的地方,和许家的很多人打了招呼。别看许王两家暗中较劲,表面上都还挺好的,毕竟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虽然各怀心腹事,但是表面上的热情一点也不少,就算是许岩山和他竞选村主任那年,他失去了职位,可让人看起来一点不在乎。但这并不表示他对两年后的选举不感兴趣,他对下一届村主任志在必得。他不在乎村主任那点收入,也不想占公家多大便宜,他的钱对乡下人来说够多了。他在意的是地位和家族的荣誉。他唯一的儿子在县一中当老师,不可能接他的班,他把村主任拿过来,是要在他几个侄子中培养一个接班人,按岁数来说他只能干一届了。
他的几个侄子陆续来了,王新筑阻止了侄子们往院外搬鞭炮,侄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满脸疑惑。王新筑说,放心,他们也放不了几个,还得跟咱们学。咱们晚上放几个算了,今天辞灶的日子,一点不放也不行,和全村人一样晚上放。
八点钟,村东头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每次一样,先放了几挂鞭,又放了两三箱礼炮,就停了下来。全村人都知道,姓许的开始叫阵了,停下来是等姓王的应战。村子刹那间静得出奇,每一个人都好像屏住了呼吸。
王新筑的侄子们焦急地看着他,他表面上异常平静,内心也是七上八下,对自己能不能拿捏住许岩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村东头偶尔传来零星的鞭炮声,他知道这是孩子们捡拾了散落在四周没响的鞭炮,重新放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到了快过去十五分钟的时候,王新筑的嘴角向上挑了一下,和侄子们说,他们不会再放了,你们忙去吧。
侄子们对王新筑能够给姓许的把着脉佩服地五体投地。
侄子们走了后,王新筑正想给儿子发条微信,村主任张双江走进了院子。
张双江是给王新筑送种粮补贴来的。别看王新筑的责任田都成了土场一粒粮食没种,可自从国家对农民实行种粮补贴以来,王新筑都是按原有责任田的亩数领取补贴款,他任领导时是这样,张双江负了责也是这样,不过,这事只有村主任和会计知道。
张双江看着码在院里的礼炮说:“新筑哥,怎么买这么多?”
王新筑知道他明知故问,心里十分不悦,尽管有一百二十个瞧不起他,可脸上仍旧带着笑容说:“过年了,弄个动静。”
在王新筑的眼里,张双江就是一个“捡漏”的人,要不是他的提携,张双江做梦也不会想到当上村主任。同时,他也有足够的把握,张双江打不出他的手掌,从张双江遇到大事总是和他商量就可以看出来,尽管张双江和姓许的那边关系也很好。
看到王新筑给土暖气添完了煤又把水壶坐上,张双江才把钱拿出来放到茶几上。王新筑都没正眼瞧一下,给张双江拿了烟,自己也拿了一颗,非常惬意地靠在沙发上吸着。
张双江已经习惯了王新筑的傲慢,别看他表面上不在乎,心里的恨只有自己知道,和别村的领导相比,他显得很寒碜。
张双江看了一眼王新筑,很随意地说:“昨天在镇上开会,刘镇长又和我说起砖厂取土的事,村里有人告了好多次了。欧阳支书让我和你沟通一下。”
王新筑知道张双江说的是实话,他在村主任位置上时,就有人在镇上反映过,甚至还给县里写过告状信,肯定还是土场周围有责任田的那十几家子。他心里非常明白土场因为挖得很深,对周围的耕地造成了水土流失。可他有什么办法呢,除非关了砖厂。这些告状的人只能告阴状,没人敢当面指责他,甚至在他面前装出很不在乎少打粮食的样子。
“欧阳书记回省城了吗?”王新筑答非所问地说:“人家一个城里的干部,在咱们村挂职受累,可不能亏了他,该去他家走走。”
张双江说:“欧阳书记不让,现在各个部门查的很紧。”
“也是,别为了虱子烧了袄,让好事的看到捅出去影响了人家前途,”王新筑坐直了身子说:“他对砖厂取土有啥看法?”
“欧阳书记让我告诉你,想法和周围有地的几家沟通一下,少打不了几粒粮食。”
王新筑很感动,觉得欧阳书记还是给他面子的,也可以说欧阳书记知道他在许王庄的分量,他会很快重新执掌许王村的帅印。
“肯定是姓许的那几家告的,他们哪里是为少打几粒粮食,是看我发财眼红。”王新筑悻悻地说。
“不能那么说,十几家有地的呢,也有你们姓王的,未必不是你们姓王的告的。”张双江怀疑地说。
王新筑听张双江这么一说,心里十分高兴,虽然张双江有给姓许的开脱的味道,但是他不生气。如果张双江把矛头指向姓许的,他的心里会不寒而栗。因为他最担心的就是张双江心怀鬼胎,挑起许王两家的争斗,他从中渔利。这样的事他经常考虑,他相信姓许的那边肯定也有这样的担心。张双江能当上村主任,就是许王两家争斗的结果,当然,许王两家的争斗不是张双江挑起的,张双江左右不了许王两家的事。
“嗯,”王新筑对张双江说:“人心隔肚皮啊,爱谁是谁吧,在镇上有你打点,我不担心。”
王新筑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拿起来看了一下对张双江说:“儿子发来的微信视频。”
王新筑打开视频,画面中出现了才学会说话的孙子的小胖脸,正用稚嫩的声音不断地说:“爷爷,红包。”他见了孙子,立刻眉开眼笑,对着视频说:“我的宝贝疙瘩,爷爷知道今天过小年,一会儿就把红包给你发过去啊,等你回来过年的时候还有大的。”
王新筑和孙子儿子通完话,马上给孙子发了一个二百元的红包,边发边乐呵呵地和张双江说:“见到孙子,啥烦恼也没了,砖厂不能取土了,就进城看孙子去,省得闹心。”
张双江听了,微微笑了一下。
张双江见王新筑发完了红包,显得非常惊讶,直夸王新筑很新潮,连年轻人玩得微信也会,并拿出自己的手机,要和他加为好友。
王新筑把自己的微信二维码调处来,让张双江打开微信扫一扫功能,说这样加好友很快。张双江连夸王新筑的脑袋瓜子好使,玩微信很顺溜,并称赞王新筑“战神”这个昵称起得大气。
王新筑被夸得很兴奋,也和张双江开玩笑说:“你这‘孔明灯’的名字也很好,我看干脆改成‘诸葛亮’吧。”
张双江哈哈大笑,连忙说:“我那不是给自己折寿嘛,我一个榆木脑袋瓜子怎么配这么个好名字。对了,我那小子给咱村建了一个老乡群,我把你拉进去,进去后别忘了改成真名字啊!你会改名字吗?”
“你这是咋说的,刚夸了我,还问我会不会。”王新筑瞥了张双江一眼说。
张双江拍了一下脑门说:“哈哈!忘了你是网神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张双江说再去别家送粮食补贴去。王新筑心里非常明白,他肯定是去许岩山那儿,他是哪家也不想得罪,哪家也得罪不起。而且张双江出了大门肯定不直接向东走,而是先向西走,再从后街绕道去许岩山家。他对张双江的做法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对张双江知道夹缝里做人很赞赏。
张双江回到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他老婆一边给她端饭一边数落他,嫌他光干些瞎耽误工夫不落好的事,家里的年货也不知道置办。张双江也不搭腔,三下五除二地把饭吃完,点了烟,坐在沙发上一言不语。
张双江有点生气,许岩山和王新筑都还把现在的他当成三年前的他。他还是那个样子吗?他自己的答案是否定的。他觉得自己和三年前相比已经脱胎换骨。三年前,他见了镇政府一般的工作人也得唯唯诺诺,去政府部门办事,总是在门口徘徊一会才进去。可是现在呢,他可以无拘无束地和镇长书记一块喝茶聊天,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入镇上的每一个政府部门。儿子春天结婚的时候,镇里各村的领导几乎全来,镇政府工作人员也来了不少。当然,这也得感谢欧阳书记的操持。村里人除了许岩山和王新筑,不管是哪个家族的,见了他都是远远地打招呼。张双江非常明白,村里人这么热情,无非是为了找他办事时不难为他们,最起码摁个章痛快些。他对王新筑和许岩山根本谈不上尊敬,更谈不上害怕,特别是对许岩山,自己的岁数和辈分都比他大,表面上高看他一眼是给他叔许兴东一个面子,自己毕竟和许兴东是发小。他之所以对他们客客气气,是怕把矛头引到自己身上,他们两家就算不会合在一起,只要有一家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两年后的村主任选举,自己必定出局。只有他们两家不和,自己才有胜算的把握,就像三年前那次竞选。
要说张双江对王新筑还有点好感,主要来自村委会选举。
张双江在许王庄还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要论自身条件,没人比他有资格担任村领导。他当过兵,在中越边境轮过战,退伍时加入了党组织,猫耳洞里的故事成了他和村民聊天的资本。他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后悔没在部队要个三等功,立了功的都被分了工作,吃了国家饭,村民也没人追问他军功能不能自己要。他退伍没几年,就被王新筑的父亲提拔成民兵连长,刚干了两年,又被王新筑的父亲拿下,因为他挡了王新筑的道,王新筑的父亲害怕他干久了引起镇领导的关注。张双江也清楚许王庄的形式,村领导不是姓张的能干的,除了许、王两姓,其他都是“少数民族”。他本身老实,再加上家族人数又少,所以初次锋芒被灭后,一直老老实实种地,认认真真养猪,几乎成了许王庄政治舞台的旁观者。后来,村委会开始普选,他被王新筑弄成了两届候选人。村里有人戏称他是“陪绑的”,但他感觉身份开始见长,心也有点发飘。
让人没想到的是三年前的这次村委会选举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
那次的候选人一共四位:王新筑,张双江,胡进财,许会散。许王庄是镇里的大村,村书记职位已经有两届是省里派下的挂职人担任,虽然王新筑让出了村支书职位,只担任村委会主任,但是他仍然是村里的实际领导人。可那次选举村委会主任,对王新筑来说并不轻松,以前选举都是走走过场,找两个陪衬的,再找几个自己人端着票箱子到村民中收收票。那次选举刚运作阶段,就有人告到镇里,说选举应当公平公正,而且这个人是实名告状,他就是许兴东。镇上再袒护王新筑,也不敢违反选举法,况且许兴东也不是省油的灯。
选举前,王新筑就有耳闻,许兴东经常晚上回到村里,帮助他侄子许岩山运作竞选村主任。到了临近选举的日子,许兴东、许岩山更是带着礼物挨家走访,不光去姓许的人家,还去姓张的姓胡的家里,甚至还到了一些姓王的人家里。许兴东还别出心裁,把村里十几位在各家族中有威望的老人接到渤海市,又是游公园,又是进饭店,搞得煞有介事。
王新筑慌了神,尽管在他的操作下,镇上指定了四名候选人,但是除了提名候选人以外,选民也可以选旁人。王新筑也不得不放下架子,拿着礼品,挨家拜访。他到了谁家,谁家都会给他满意的答复。可是他也明白,对他和许兴东两家都没意见的人大有人在,他的补救也不容乐观,毕竟有个先来后到。
见到王新筑下了“基层”,许兴东、许岩山又拿着礼包重新拜访了一遍。王新筑有种不祥的预感。
许王庄选举投票的这一天,和以往工作人员需要端着票箱子挨门挨户走访不同,村委会大院里挤满了人,大院的外面也是熙熙攘攘,颇有点“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的味道。镇政府来主持选举工作的人员和欧阳书记一脸严肃,身为上一届村领导的王新筑更是忙前忙后,许兴东天不亮就赶到了村里,正嘻嘻哈哈地和村民抽烟聊天......
当唱票员念完最后一张选票,王新筑的脸绿了,镇府工作人员也是一脸的无奈。许兴东和他的家人脸上露出了压抑不住的笑容,许岩山的票数比第二名王新筑多了二十二票。
趁别人不注意,胡进财悄悄地和王新筑说:“新筑叔,结果就是这样了,让我说还不如一锤子买卖,谁也别想当。”胡进财的一句话似乎提醒了王新筑,他咬了咬牙,走到主席桌前,和欧阳书记耳语了几句,欧阳书记站起来大声说:“大伙静一静,王主任有话要说。”
会场立刻安静下来。
王新筑环顾了一下四周,声音有些沙哑地说:“我非常尊重许王庄人的选择,也对今天的结果毫无疑义,我之所以落选,说明我的工作还做得不到位,对以前工作中的不足之处感到非常惭愧,也对选举前的拉票行为感到羞耻,身为一名党员,为了让更多的人选自己,挨门挨户地去送礼游说,是党纪不允许的,就算勉强选上,也不会为群众做多少实事的。我不知别人有没有拉票现象,只说自己的错误,请领导们对我犯的错误详细调查。”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空气也似乎凝住了......
许王庄的村委会选举不得不在两天后重新进行,王新筑和许岩山因为有拉票行为被取消候选资格。张双江作为候选人获得了最高票数,胡进财被选为村委委员,并兼任了村会计。
选举结束后,村民对这事议论了好久,有的说许兴东、许岩山叔侄俩丢人又丢财,也有的说王新筑孤注一掷战胜了对手,大部分人更是说张双江捡了个大便宜。可村民们不知道是张双江让胡进财提醒王新筑的,胡进财也不会知道张双江让自己的家人把票投给了许岩山。
三
腊月三十,许王庄终于迎来一年中最热闹和繁忙的一天。除了几个因路远下午才到的在外工作人员,大都在腊月三十以前到家了。许多院子的大门口停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汽车,院子再大,他们也不会把汽车停在院里,在外面混如果连辆汽车也买不上,是被人瞧不起的。尽管他们的汽车和许兴东的大奔没法比。
许兴东是腊月二十九下午回到的家。虽然渤海市离许王庄只有四十多分钟的路程,但是他每年从不挨到三十才回家,因为腊月三十的早晨要早起请”爷爷娘娘”回来过年。所谓的”爷爷娘娘“就是故去的列祖列宗,不光他家请,家家都要早起请。许兴东家的“爷爷娘娘”请在他父亲房里,太阳还没出来之前,许兴东兄弟几个就清扫庭院,摆好香案,悬挂“家堂”,安置木主。他八十岁的老父亲亲自拿着燃烧的香到通向坟茔的路口作揖跪拜,叩祈祖宗神灵回家过年。然后,他父亲捧香回家,在回来的路上,不回头,不说话,恭谨肃穆。到家以后,他父亲将香火插入香案,奉上供品,让许岩山在大门口燃放鞭炮后,全家人一起烧纸叩拜。“爷爷娘娘”请来后,许兴东的父亲照例嘱咐家人经过“家堂”时,要恭恭敬敬,走路要轻说话要低。
吃过早饭,许兴东提了两瓶五粮液酒出了门。许岩山知道他叔是去张双江家,他叔和张双江是发小,每年春节都要到张双江家走一趟。三年前,张双江当了村委会主任后,许岩山曾反对许兴东再去张双江家,一是因为这个村主任应当是他的,二是他觉得他叔再去张双江家有巴结当官的嫌疑。他叔没听他的,只是告诉他现在的许王庄没有人有资格让他巴结。
许兴东今年没有和往年一样刻意绕开王新筑的门口,很远看到王新筑的院门时,心里还有些盼着王新筑正好出来。尽管一想到老辈那些事他心里就膈应,但是他从没像现在一样愿意见到王新筑。他觉得没理由不见到王新筑,不是吗?全国的窑砖市场由于新建材的出现而不景气,国家也在加大保护耕地的力度,还有自己今年开回了崭新的奔驰车。许兴东觉得许王庄又到了姓许的年代。
当许兴东看到从大门里出来倒垃圾的王新筑时,尽管有心理准备,还是愣怔了一下,王新筑见到许兴东也是一脸尴尬。果然是经过大世面的人,两人在经过片刻的沉默后,几乎同时说:
“回来过年了。”
“新筑哥忙啥了?”
两人脸上都露出做作的笑容,许兴东拿出一支中华烟递过去,王新筑接了放在耳朵上,说是刚扔了等会儿抽。两人草草说了几分钟过年的话,王新筑就让许兴东去忙,他的话音还没落,左脚就踏进了院门门槛。许兴东也是急匆匆地离开王新筑的大门口,边走边想王新筑肯定把那支烟扔掉,可是他没想到的是王新筑刚进大门不光把烟扔到地上还狠狠地用脚踩烂并啐了一口。
许兴东刚走进张双江的院里,正在贴对联的张双江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来。他接过酒,冲着屋里喊:“天山,你兴东伯来了。”
张天山是张双江的独子,去年大学刚毕业,在渤海市银联工作。他正在屋里和在深圳打工的亲叔家的弟弟聊天。
“在渤海市工作一年了,也不去找我玩,”许兴东一边往沙发上坐一边说:“天水也回来了,去年没回吧?”
天山说:“伯,您生意忙,去了给您添麻烦。”
天水说:“兴东伯,我去年在厂里值班。”
“看你这孩子说的,我再忙也有陪你唠家常的时间,大伯说不定还得找你办信用卡呢。”许兴东打哈哈地说。
张天山听了笑着说:“兴东伯真会开玩笑,您的钱都花不了,还用得着信用卡吗?过了年,我给您装上部POS机吧?”
“好啊!现在买东西的很少用现钱了,给伯弄部扣点低的。”许兴东满口答应,他知道张天山有推销任务,其实他的公司里有四部了。
“兴东伯今天晚上别忘了给我们晚辈发红包啊!”天水说:“你们上辈的都得在微信里发红包。”
许兴东笑着说:“一定发,你们也得发,我们上辈的也会抢,哈哈,抢红包不是你们年轻的专利。”
张双江也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他儿子说:“还差点忘了,你把你兴东伯拉进咱村的群里,没你兴东伯这个名人,咱村的群不全面。”
张天山刚把许兴东拉进微信群,手机就响了。
电话是张天山在县公安局刑警队的同学刘锦打来的,刘锦正好来镇上派出所办点事,顺便给张双江送年。因为大年三十每家都请了“爷爷娘娘”,外人不方便进院,所以让张天山去村口拿。刘锦是张天山高中的同学,父亲脑瘫,母亲打工供应他上学,家庭条件很差。张天山在生活上对他帮助很大。
许兴东喝了一会茶,见张双江的老婆在厨房拾掇菜,不顾张双江的苦苦挽留,连忙起身告辞。
许兴东走到大街上,心里不免一阵地感叹!街上除了从各家各户传来的炸鱼炸肉的香味和大门口刚刚贴好的新春联,几乎看不出过年的气象。他想到了自己小时候,那时候对过年是何等的期盼,只有过年的时候,大人才舍得给孩子们扯身新衣服,还有过年那几天才能吃到大肥肉,更何况爷爷还给准备了鞭炮。三十白天,孩子们在街上追逐嬉闹,一不小心弄破了新衣服,还得提心吊胆地等回家后挨大人训斥。女孩子们比着新衣服,男孩子们比着放鞭炮。吃过晚饭后,家家室内室外,灯火通明,红蜡烛发出的光芒让平时的煤油灯黯然失色。大伙各自在自家的大门口放置芝麻秸或蓖麻秸三束,做成支架,在大放爆竹的同时,点燃支架,火光熊熊,在场老少齐呼:“明儿来,明儿来......”,谓之“叫明”。等到秸秆将烧尽时,即用草束往家引火,边走边喊:“大葫芦头,小葫芦头,银子钱往家流”、“大葫芦棒,小葫芦棒,银子钱往家扛”、“黑小子,白小子,都上俺家来穿袄子”。各家将火引到灶门后,在大门上放一根横棍,名曰“拦明棍”,不让“明”走了。许兴东小时候听他爷爷讲,这个风俗的由来有两种说法:一说人民苦于清王朝的统治,期盼恢复大明江山;一说盼望新的一年光明来临。其实,这些活动,都是人们急于摆脱贫困希望人财两旺心情的表露,“叫明”实是“叫命”。这些风俗习惯在文革期间停了几年,农村实行土地责任制后,渐渐恢复,近几年随着人们吃不愁穿不愁家家户户给孩子城里买楼而销声匿迹。
有些风俗习惯虽然消失,但仍有一些被保留下来。比如,除夕夜里,戒律很多,不能随地吐痰泼水,不准打骂诅咒,不许狂言诈语,全家谦和温顺,明灯守岁,及时进香,俗称“坐年”。贫穷年代,富家烟酒糖茶,围着火炉谈家常,极尽天伦之乐;穷人家儿少爆竹女无花,寒夜绵绵灯火惨淡,百感交集,索性早睡。现在的“坐年”早已被一家人喝酒聊天看春晚所代替,近两年人们更是玩起了微信成了“低头过年族”。然而,无论是过去的富人、穷人,还是现在都富起来的人,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都必须在黎明前“发纸马”:先是男家长配合女家长煮饺子,饺子熟了后,这家的男孩子就会在院里燃放早就挂好的鞭炮,男女主人在天地神龛前烧纸进香,扣拜写有先人名字的“家堂”,晚辈给长辈磕头拜年,长辈给孩子们分“压岁钱”。到此时,一切忌讳放松,共进年饭饺子。对于“发纸马”,谁家起得越早越吉利、吃得越多越健康,就算是垂危的病人,也要勉强吃几个,第二天来拜年的人问起来,家属也会高兴地说:不孬,还吃了几个饺子。
和全国大部分农村一样,许王庄的除夕晚上,亲门近支也会凑在一起谈心。平时稍有不睦者,多趁此相聚,各得宽慰,不言自了。只要初一早晨能登门拜年,往日的嫌隙,内心的抵牾,都能烟消云散。
许兴东知道,家里的女人们肯定都聚在父亲家里准备晚上的菜了。尽管他的哥哥们大都进入了老年,都有了第三代,但是只要老父亲还在,他们就是孩子。况且,他和老父亲住一个院里,哥哥们肯定来凑合他这位“能人”。
当许兴东把要在晚上举行“叫明”仪式的想法一说,立刻遭到了他家晚辈的反对。
许岩山反对得最厉害,他甚至觉得小叔做出了一次可笑的决定,都什么年代了,还弄那些老掉牙的东西,别说晚上把姓王的气势压不下去,甚至会让姓王的笑掉大牙。许岩山虽然没见过这种仪式,但他听爷爷说过,他不理解,弄一堆柴草烧一下,弄得乌烟瘴气,一点震慑力都没有,叔到底想干什么?
许兴东另一个侄子甚至开玩笑地说:“叔,俺小时候常听爷爷说,过年玩火尿炕。”
几个晚辈本想笑,看他叔一脸严肃的样子,还是忍了回去。
许兴东看到几个侄子反对,老婆也一旁替侄子们帮腔,一点也不着急,脸上依旧没有笑容。他知道老婆也很想看一下“叫明”是怎么回事。他和老婆说过小时候举行“叫明”活动的事,对她这个四川人来说是很新鲜的事,她是不愿意让他惹得侄子们不高兴。她在这个大家庭里是出了名的和事佬。
许兴东看着几个侄子着急的样子,心里有些许安慰,是啊!孩子们对家族的荣誉看得很重,这是他最看重的事,现在都一切向钱看了,很多年轻人只顾自己拼命赚钱,把人情和家族荣誉看得很淡。他这几个侄子都不是亲兄弟,为了给家族争气还这样团结很难得。
“我是吃窝头和地瓜长大的,小时候吃了地瓜我就吐酸水,别说吃一顿馒头,就是吃一个也是奢望,”许兴东看到父亲低下头,话锋一转说:“那个时候都穷,家家一样,不过,现在都吃大鱼大肉白面馒头了,窝头反而成了奢侈品,你们到市里看我时,不是常给我捎粗粮吗?常吃一种东西会腻的,过年也是一样,换换口味大伙会感到新鲜,再说了,‘叫明’是我们鲁北一带的一种古老风俗,虽然谈不上是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但也会唤起许多人儿时的记忆。同时,买好的鞭炮也要按时放,我们家会出彩的。”
几个侄子觉得许兴东说的有道理,也就不再反对。
许兴东的父亲和哥哥们从开始就支持这件事,只是觉得没有芝麻秸或蓖麻秸很遗憾。许岩山反应就是快,说用玉米秸一样,他和几个弟弟马上去村外场院去拉。现在村里正搞新农村建设,柴草不允许放街道或院里,而且除了老人外,年轻人做饭都不用柴草了。
终于,太阳穿上了鲜红的节日盛装,下班去过年了。许王庄和所有的鲁北农村一样,成了烟花鞭炮的世界。
一开始先是零星的炮竹声,见有人放了,各家都开始跟上。声音来自全村的各个方向,有的沉闷,有的脆响,有的缓慢,有的急促,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味道。突然,一声近似闷雷的声音从村东传来,灰暗的天空中立刻升起了红红的“大火球”,把村东头房子的屋脊照的如白天一样清晰,很快这个“火球”在天幕中炸开,立刻空中绽开了一朵金色的“菊花”,没多久变成了无数的金色“小流星”,在空中涂抹了无数条金色的线,迟迟不愿离开......村里人知道,这是许兴东家放的。没出人们所料,很快,村中间王新筑家的位置也开始有耀眼的礼花在空中闪烁,有的像大蘑菇,有的像银色的瀑布,还有的像仙女下凡,翩翩起舞。村东头更是一朵朵绽放的烟花腾空而起,一条长长的“大瀑布”展现在人们眼前,大半个村庄被映得光彩夺目,跑出来看热闹的孩子们发出了尖叫声。在王新筑家附近观看的村民,透过浓烟,看见王新筑的两个侄子,抬出了一盒“巨无霸”,很快它的导火索被点燃,虽然没有多大的响动,但是无数条火箭很快地窜上天空,高度之高,这些年来许王庄所放烟花,无出其右,而这些火箭飞到极致后,又像鲜花一样开放,射出红的光,黄的光,绿的光,蓝的光,人们几乎把头仰成了九十度角,都被这人间美景迷住了......
三十多分钟后,村子才趋于平静,只是偶尔传来零星的小个数的爆竹声,和刚才的热闹相比,显得特别寒酸。
“各位老少爷们,我是许岩山,我家屋后面的大街上,马上举行‘叫明’仪式,欢迎大伙前去往自己家里‘叫财’、‘叫福’,马上开始了。”
当村委会的大喇叭里传来许岩山的声音,人们这才明白老许家下午拉玉米秸的原因。
许兴东家的老院位于村子东西主大街和最东头第一条南北街的交汇处,和村委会大院一街之隔。大门口堆满了一个个燃放过的空烟花箱子。院子东南角的十字路口上,早已南北一溜摆好了六个玉米秸支架,每个支架有六束玉米秸围成,取“六六大顺”之意。
支架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有些是刚才看烟花没走的,有些是听了广播陆续来的,有些岁数大点的手里还拿着一小束柴草或“烧纸”,更多的是充满好奇的年轻人。
许家老院的大门口早就摆好一张饭桌,饭桌上摆满了烧鸡炸鱼苹果类的贡品和一只香炉。许兴东的父亲一脸严肃,跪在饭桌前,点燃了三炷香,在手里晃了几下,嘴里嘟嘟囔囔地把香插在了香炉里,又连续磕了三个头,在大儿子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冲着十字街方向说:“点火!”
每个玉米秸支架前早就有一位许家的晚辈在等着,听到爷爷的命令,几乎同一时刻点燃了玉米秸。眨眼之间,六条黄灿灿红闪闪的火舌窜上空中,燃烧的玉米秸叶子飞腾起来,火光映得房子红了,光秃的冬枣树红了,大人小孩的脸也红了,或许是各路神仙也被这六股撕破夜幕的火光吸引了,天上的星星也在朝着火堆眨眼微笑。
不知谁喊了声:“快往家‘叫明’啊!”
人们这才回过神了,或拿秸秆,或拿“烧纸”,有的还拿了红蜡烛,纷纷到各个支架上引火,点燃后,边小心护着火种,边不停地喊着:“大葫芦头,小葫芦头,银子钱往家流”、“大葫芦棒,小葫芦棒,银子钱往家扛”、“黑小子,白小子,都上俺家来穿袄子”。
许岩山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高兴地手舞足蹈,扯着嗓门大喊:“大伙快把‘福’引回家啊!”
许兴东看到许岩山高兴的样子,想起了白天他因反对“叫明”急得红头赤脸,不由得笑了。
而就在此时,王新筑的几个侄子,围在王新筑的大门前,不住地向村东头翘望,嘴里还都骂骂咧咧:
“他娘的,徐三(解放前的土匪)开会——光弄些贼事。”
“狗头上长角——装羊气。”
“许兴东他娘的赶集来晚了——净事。
“这帮孙子就是武大郎趴在桥底下——瞅空。”
直到王新筑出来喊道:“发啥愣,还不快去摆桌子准备喝酒?”他们才悻悻进院。
四
街上的喧闹终于渐渐褪去,灯火通明的家里开始热闹起来。
在许王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除夕之夜,除了本家人之外,一般不允许串门,特别是挂了家堂的家庭,因为回家过年的先人不容外人惊扰。因此,不管是看春晚,还是喝酒聊家常,都是自家人。
如同每年的除夕之夜,许兴东一家的除夕饭安排在他父亲家里。堂屋里摆了一张八仙桌,除了许兴东的父亲因为年纪大感觉很累没上桌,许家能喝酒的男人都围着坐了,挤了满满一桌。女人和孩子们则在里屋嗑着瓜子吃着糖果看春晚。
桌子上摆满了烧鸡驴肉之类的凉菜,桌中间放着一盆许兴东老婆刚做好的麻辣鱼,鱼的鲜香伴着麻椒辣椒的辛辣气味直扑人的鼻孔。许岩山面前的两瓶茅台酒都已经被打开,一条软中华香烟也被撕开了包装。酒和烟都是许兴东带来的。
“叫明”的兴奋还荡漾在每个人的脸上,都为自己是这个大家庭的一员感到自豪,刚刚过去的“响动”,在许王庄又拔得了头筹,他们能想象到王新筑一家的失落,都打心里佩服许兴东的决定,这个年过得舒心。
许岩山自从在许兴东那儿听了“家事”后,心情一直很沉闷,仿佛自己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叫明”的小胜让他心里得到了些许安慰。一杯足有二两半的茅台酒被他三次就喝得一滴不剩,气得他父亲只拿眼瞟他。许兴东看了一眼他大哥,笑着打圆场说:
“今天都高兴,可以多喝点。”
许兴东的二哥三哥也随声附和地说:“都得喝点,这不是过年了嘛!”
许岩山夹了一快麻辣鱼放到嘴里,被辣的咳嗽起来。他堂哥青山笑着说:
“看来咱婶子做的鱼比咱叔的茅台酒厉害。”
“咱小叔的酒不如婶子的鱼辣,但是咱们小叔做起事来老辣多了,来,小叔,我敬你一杯。”许岩山站起来,给许兴东端起酒杯说。
“今天咱家能在许王庄大露脸,多亏了小叔有主意。小叔,这杯你得喝干了。”许岩山环顾了他几个堂兄弟说。
青山 等人也都站起来,劝小叔饮了这杯。
许岩山的父亲嗔怒道:“你叔岁数也不小了,让他少喝点。”
许兴东笑着说:“好,我喝了,可一次喝不净,分两次吧。”
众侄子应允。
青山脸上也露出了压抑不住的兴奋,根本在椅子上坐不住,左手端着酒杯,右手摆划着说:
“我提议,为咱们许氏家族把姓王的压下去,一块喝个酒。”
除了许岩山的三叔身体不好不能喝外,其他人都或多或少地随着 喝了。
远山是老三家的儿子,在镇一中当老师,性格比较软弱,别看在讲台上讲课如行云流水,但平常话并不多。他内心对许王两家的争斗很反感,甚至感到特别好笑,他和王新筑的儿子关系还可以,都对老一辈的事很无奈。他嘟囔道: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争来争去有啥意思,都啥年代了,还是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是正事。”
许岩山正拿着一只鸡爪啃,一听许远山这么一说,把鸡爪丢在桌子上,提高了嗓门瞪着着许远山说:
“你别酸文假醋的,这不是胡咧咧嘛,人活在世上要有志气,没质量地活着有啥意思?”
许远山从小打怵许岩山,也很依赖这个堂哥,要不是许岩山,他从小不知被人欺负多少次了。他见许岩山这么说,懦弱地说: “俺只是说说而已”。
许兴东见气氛有些尴尬,打圆场说:“你俩说得都有道理,既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又不能被人欺负,只要掌握好分寸就行,来喝酒。”
正在玩手机的许青山突然喊道:“小叔,咱们村的微信群里邀请你发红包了,快看看。”
“是吗?我看看。”许兴东拿出了手机。
他的几个侄子也都拿出了手机......
和其他家庭一样,王新筑家里也是觥筹交错,不过多了些沉闷气氛。
王新筑表面上显得很平静,内心里却是很失落。最然在他眼里,许家搞的这套不算什么,甚至有点耍着玩的味道,但是他就不想让许家出风头,哪怕是一点震撼力没有的事情,何况“叫明”还是让许家“火”了一把。他这几年过得有点憋心,按理说,他应当很快乐,不是吗?儿女都结了婚,女儿嫁了位士官,在女婿所在的城市做服装生意;儿子儿媳都是教师,还给他添了个活泼可爱的孙子;他的砖窑厂虽说不如前几年红火,但是比起周围大多数人还是高收入家庭。他知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道理,也并不是老得太快明白的太迟,他就是过不去心里的一道坎——许王庄的印把子从他手上丢给了外姓。他要夺回来,尽管他的岁数不再适合,但是他要让姓王的后代接印。
王新筑的大侄子王演武算是村里比较有头脑的,是王新筑窑厂的得力助手,也是王新筑默认的许王庄未来的掌门人。从许家“叫明”开始,他就骂骂咧咧地不住嘴。
“不用去看,就知道姓许的这帮龟孙正兔子拉车——连蹦带跳。还别说,许兴东这熊玩意儿确实有心眼子,没有他,那帮傻B玩意还能整这景?”王演武把一颗花生米丢嘴里没好气地说。
王新筑乜斜他一眼,嗓门并不高地说:“还没喝多少酒,就胡咧咧,也不分场合。”
王新筑的儿媳也在场,他是提醒王演武不要说粗话,大伯哥又不是小叔子,要有大伯哥的样子。
王演武看了一眼王新筑的儿子王演算,低头不语了。
王演算并不赞同王姓家族和许姓家族明争暗斗,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过去那老一套?他和同学许远山经常讨论许王两家的事,也为此伤透了脑筋,对许王两家从老辈就开始的恩怨始终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他觉得为一个村领导职位挣得死去活来有点可笑,许王庄头顶上的天才多大啊!
王演算看了一眼他父亲,因为他从小就惧怕王新筑,长大了和父亲说话也有点打怵,有啥事都是通过他母亲和王新筑沟通,他平常是不敢和父亲交流许王两家的事,但是今天有媳妇在场,王新筑还不至于对他又是一堆臭骂。
“康熙年间,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张英接到一封家书,信上说家里因为建房的地皮问题和邻居产生纠纷,信里流露出让张英以官位来压邻居让步。张英沉思再三写下了流传至今的这么几句话: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家人接到张英的书信后,马上主动将要修建的院墙退后三尺,而邻居知道了这个情况后,也马上退后了三尺,形成了传为佳话的安徽桐城的‘六尺巷’,我们还不如古人吗?”
王演算故事里的意思在场的都很明白,但除了王演算的妻子发自内心地赞成以外,没人流露出欣赏他故事的意思,大都脸上露出的是不屑表情。王演算明白,他们肯定是认为他胆小怕事没骨气又一肚子酸水,要不是自己老婆在场,肯定会迎来一通唇枪舌剑。他见没人搭腔,只好自讨没趣地假装玩起了手机。
王新筑虽然对儿子很严厉,但也很欣赏儿子。儿子从小学习就很优秀,打架斗殴的事从来不沾边。他也从没想过让儿子卷入王许两家的恩怨,有时呵斥儿子没骨气是做给几个侄子看的。
“你真是读成书呆子了,说书唱戏是劝人方,很多东西是编来骗人的。”王新筑紧绷着脸和儿子说。
“爸爸,‘六尺巷’的故事是真的,现在安徽桐城还有‘六尺巷’呢!”王演算的爱人很认真地说。
王新筑脸上有点挂不住,在王家,还没有哪个晚辈敢当面驳他,但面对自己的儿媳妇,特别是一个文化水平很高的儿媳,他也不好发作,只是无奈地“嗯嗯”了两声。
很少说话的王演文见气氛有点尴尬,晃着自己的手机说:“快抢红包啊!咱村的群里发红包了。”
在坐的大都是许王庄乡亲群里的群友,同时也为了缓和一下尴尬气氛,在群的都拿出了手机,不在群的也都伸长了脖子瞧别人的手机。
“快抢啊,许兴东那个老狐狸发红包了,我抢了个六块的。”王演武喊道。
王新筑训斥道:“抢他的红包干啥?”
王演武说:“叔,为啥不抢啊,谁让他发了,他发了咱就抢,刚才演算发的,许青山还抢了呢。”
王演文说:“就是,村里的群又不是哪家的,谁也能发谁也能抢。我操!张金华的手气最佳,抢了个28的。许兴东这玩意果然有钱,一共发了200元的。”
“不喝酒了?光玩手机,”王新筑嗔怪道:“发红包不浪费钱吗?爱谁显摆谁显摆吧,管那个干啥。”
“叔,让姓许的出啥风头,咱还能让他们占了上风?不就是几百红包钱嘛,你不发,我发。”王演武借着喝了点酒和他叔说。
听王演武这么一说,王新筑心里一动,也打开了微信......
村委会主任张双江家里也是热闹非凡。张双江是张氏家族的人头子,晚辈们很自然地集中在他家。这不仅和他见多识广有关,家里有好烟好酒也是一大原因。不过,桌上的七八个人除了第一杯喝得挺积极外,以后瓶子里的酒下的就很慢了,因为都忙着在微信群里抢红包发红包。他们之所以这么着迷,一是因为张天山是村老乡群的群主,二是因为张双江的鼓动,而且张双江也兴致极高地加入进来,但他只是看着别人抢,更不亲自发。张双江心里很清楚,他如果发红包,肯定有人会觉得他红包里的钱来路不正,他如果发了,能想象到那些抢他红包的人一边恶狠狠地抢一边骂骂咧咧的样子。
“看那,兴东伯又发了,我没抢到,你们谁抢到了?”张天水满脸遗憾地问道。
“我抢了个12元的,看看谁手气最佳?”张天化说。
张天山说:“兴东伯随机发了15个红包,共200元,许远山手气最佳,22元。”
张天水一边说着一边在群里发信息:兴东伯,发红包还能作弊吗?最大的让您家侄子抢去了(后面三个笑脸表情)。
张双江说:“天水别胡说八道,和长辈没大没小。天山,你也发啊,别光抢人家的,发个大的,定个规矩,谁手气佳谁再发。”
“爸,早就这样发着了,现在就是谁手气佳谁发。”张天山一边和他爸说着,一边在群里写着:远山手气佳,发,没改成真名字的改过来。
张双江见大家心思不在酒上,起身离开了。
“快看,又来了一位款爷智多星,发了100元的,我抢了3元。”张天化说。
张天山在群里写到:智多星,改真名。
智多星没改名字,在群里发信息了:王新筑大老板在吗?都等着你发红包了。
群里好多人在相应,要求王新筑发红包。
王新筑没有回音,王演算倒是发了6个红包,一共10元。
智多星依旧发信息:大老板们就剩王大老板没发了,大伙都等着呢!
张天水和张天山说:“王新筑今天怎么了?不是那种抠抠缩缩的人啊!看看人家许兴东,他不着急啊。”
张天水话音还没落,一直看着手机的张天山说:“快抢,新筑伯发红包了。”
张天水没抢到,后悔地说:“干啥事不集中精力都不行。我靠,也是一共发了200元,开出租车的那小子手气最佳,再抢他的。”
刚从院里回来的张双江一听王新筑也发了红包,对张天山说:“别光让你新筑伯发,让他也抢啊!”
张天山说:“他抢着呢,不过手气不佳,抢了个5毛的。”
“准备好,这次许岩山的手气最佳,这家伙好胜,肯定发大的。”张天化两眼紧盯着手机说。
许岩山很快就发了,不过让人失望的是只发了7个,最大的才1.4元,是王新筑抢到的。
“王大老板这运气也太差了,自己发出200元的红包,好不容易才抢了个最大的,才一块四。再说了,大过年的,这数也太不吉利了,要死。”张天水笑着说。
“别胡说,没大没小,大过年也不说点喜庆话。”张双江一边训斥张天水,一边起身离开了座位。
群里红包停下来了,因为大伙都在等着王新筑发,他是上一个红包的手气最佳者.
“新筑叔发啊!”
“新筑爷爷发啊!”
“王大老板发啊!”
......
大伙在催促着,王新筑依旧没有回应。
“群里的娘们真多啊!还有男人吗?”许岩山发言了,他应当发言,这个红包是他发的,如果手气最佳者不接着发,是不给他面子,何况这个最佳者是王新筑,王新筑不发是故意让他难堪。
“手脚长在自己身上,自己愿意干啥就干啥,是不是男人得看干不干人事。”王演武发话了。
“真是驴X和马X近,该蹦出来的还是蹦出来了。”许岩山语音说。
“皮子痒了欠收拾!你等着。”许青山语音。
“这年不过了,妈B的,找死啊!”王演文语音骂道。
张天山一看情况不妙,在群里写到:各位乡亲,红包活动到此停止。
重量级人物王建筑始终不发言。
另一个重量级人物许兴东坐不住了,语音道:“吵吵啥?屁大点的事,值吗?”
许兴东又发了16个红包,没有人抢。
久不发言的“智多星”说话了:大伙继续抢啊!
许兴东的红包被抢走了9个,都是他的家人抢的,其余的红包如同卖不出的劣质商品,只能留在群里,等明天再回到许兴东的钱包。
起风了,夜空在地面上闪起的鞭炮亮光衬托下更加深邃幽蓝,刚开始还有几颗星星在远处跳动,一会儿那些星星便隐没在夜空中,眨眼之间,天空像被墨水涂抹的一样变得浓黑起来。村西头那个常年被锁在家里的疯子又开始嚎叫,他的声音在鞭炮声的间隙中刺破天空,让人感到透着几分诡异,似乎预示着许王庄这个年过得注定不同于往年。
五
“杀人了!”
大年初一,一声凄厉的喊声划破了许王庄头顶上的苍穹,像一场突来的暴风雪,使人猝不及防——许岩山把王新筑杀死了。
初一一大早,许王庄的人们便开始了过春节的另一个重要活动——拜年。一般来说,先是晚辈到血缘比较近的长辈家拜,等给自家的人拜完了,这些血缘比较近的人就会组一个团队,去给村里的人拜。特别是挂着家堂的人家,就算是这家的辈份比较低,也得去拜,不是拜这个辈份较低的活人,而是拜这家的列祖列宗。
许兴东一家行动地比较晚,因为他们在等许岩山。许岩山昨晚喝醉了,还耍了一通酒疯。他耍酒疯主要是骂王新筑,骂他不要脸,抢了自己的红包而且手气最佳也不接着发,更可气地是王新筑的几个侄子在群里还说呛人的话,要不是他爷爷和小叔拦着,他们兄弟几个早就拿了铁锨“杀”到王新筑家了。
许家的家堂安在许兴东父亲家,许兴东的父亲岁数大了,不能照应前来拜年的村里人,来拜年的人是要真跪地磕头的,许兴东就留下他大哥二哥守着家堂照顾父亲和接待来前拜年的人,自己带着几个亲侄子和血缘略远点的兄弟侄子去给村里人拜年。他是不能留在家里的,他是许家的人头子,村里人都拿眼瞅着他呢。
早晨的天气特别冷,云彩赶集似的聚集在天边,像是撒了一层草木灰,灰蒙蒙的。街上拜年的小团队一个接一个,有时候一家子会进去两三拨人,后面的只好等前一拨拜完了再拜。许兴东他们这拨人是从后街开始的,当他们来到中街时,正好碰到送客人到大门口的王新筑。虽然说在许王庄姓许的和姓王的大都互相拜年,但是姓许的和姓王的两大主要家庭却不互相拜。
“过年好!”
许兴东还是略显随意地和王新筑打了声招呼。许兴东这样做,既可以在刚出王新筑大门的人面前显得大度,又可以让王新筑觉得姓许的根本不在乎他。
“好,都过年好,你们转得挺及时。”
王新筑面带笑容地和许兴东搭话。他也知道许兴东的语气里带着轻蔑,可是在这么多人面前许兴东主动说话,他还是小有激动,尽管他知道许兴东一家人是不会给自己的“爷爷娘娘”拜年。他很快扭转了身子,正想往院里迈步,从已经往西走的许兴东那拨人里传来许岩山的声音:
“人要脸,树要皮,为了几十块钱的红包,大过年的丢了祖宗的脸不值得!”
王新筑知道许岩山是骂自己。他也明白许岩山绝对不认为自己心疼那几十块钱,许岩山这是借题发挥。王新筑也有点埋怨自己,鬼使神差地玩起了红包,而且还没看仔细谁发的就一下子点开了许岩山的红包,更巧得是自己手气还最佳。他当时就想赶快发一个红包,一是因为他知道群里的规矩,二是他觉得捡了许岩山的红包有点晦气。可就在他要发的时候,张双江给他打来了电话,两人一聊就是二十多分钟,等他再回到群里,才知道姓许的已经在开骂了。他倒是想赶快发红包,了了这事,可他的几个侄子坚决不干,说是姓许的越骂越不发,看姓许的有啥法。
王新筑觉得不管怎么说也是自己不按规矩出牌,再说又是大过年的,所以他没理睬许岩山。
“不要脸的东西!”
当他再听到许岩山加大了嗓门骂他时,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好似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你他娘的都快四十岁了,还会说句人话吗?”
他怒不可遏地吼叫着,这声音像沉雷一样滚动着,传得很远很远,还在附近的几拨人都停下了。
故意找茬的许岩山终于抓到了机会,不顾他小叔的阻拦,撇开众人,率先冲到了王新筑面前,许兴东他们也跟了上来。
“操你娘,你再敢骂一句?”许岩山指着王新筑的鼻子尖说。
王新筑虽然因为生气脸涨得通红,可他见许岩山气势汹汹地样子,心里有点胆怯,且不说姓许的人多而他的儿子侄子都去拜年了,单就许岩山一个人,他也对付不了。但是,王新筑不能露怯,好几拨拜年的人都看着呢。
“你个鳖羔子,还敢打我吗?来,你打打试试?”王新筑梗着脖子说。
“岩山哥,千万别动手!”
许岩山哪里还听得下许远山的劝阻,飞起一脚,踹到王新筑的肚子上,王新筑“哎呀”一声被踹倒在大门东侧,脑袋重重地磕在一块石头上,石头是王新筑去年春天盖门楼剩下的,放在那儿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新门楼不被来往的车辆蹭了。
一股鲜血立刻从王新筑左脸颊太阳穴附近流出,溢满了石头的坑洼之处,又流到了地面上。王新筑连一声呻吟也发不出了,身子抽搐着.....
许岩山愣在那儿了,两条腿多里哆嗦几乎站不稳,像弱不禁风的干树枝。围拢过来的人见王新筑这个状态也都目瞪口呆。
“杀人了,许岩山杀人了!”
王新筑老婆的喊声这才让人们缓过神来,打120的,打110的,通知王演算的.....
王新筑没有过完这个大年初一,在县医院抢救了三个多小时,还是死在了医院。医院很快给出了结论:颞骨骨折,损伤脑膜中动脉,致使血液不能流畅,造成大脑缺血缺氧死亡。
许王庄出了这么大事,自然忙坏了张双江。挂职书记在省城过年,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张双江非常清楚,许王庄将会有一场腥风血雨——王新筑死了,他的家人岂能善罢甘休?别说王新筑是被打死的,就是一般的吵架或扯舌头造成有人想不开而跳井上吊喝农药,死者家属也会把尸体抬到肇事者的堂屋里,把肇事者的家砸个稀巴烂,甚至大小便都在肇事者的炕上,而肇事者一家早就不知躲哪儿去了。但是,王新筑一家绝对不是占个堂屋那么简单,王氏家族的势力在许王庄可以说跺个脚四周就会乱颤。和王新筑一个爷爷的兄弟就有九个,每家都有儿子,甚至在王新筑的包庇下有的还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生了两个儿子,再远一点的兄弟更多,一场械斗不可避免。张双江觉得自己的担子很重,原来村里有什么大事还得征求许王两家的建议,现在他们两家是杀人案的当事人,他要独自应对马上到来的疾风暴雨。
许兴东家的老宅里荡漾着紧张、哀伤的气氛。屋里挤满了人,许兴东的父亲坐在椅子上老泪纵横,许岩山的老婆更是哭天喊地,几个刚上学的孩子早就没了过节的喜色,眼睛里流露出惊恐。大伙都在等许兴东拿主意。
许兴东表面上很镇静,心里也有点慌,这毕竟是人命关天的的大事。他对自己早晨没能控制局面很懊恼,平常对他言听计从的侄子怎么就不听话了呢?太冲动了,虽然是过失伤人,还不至于偿命,但是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同时,许兴东也对自己在出事后的沉着冷静感到庆幸,他看到呆住的许岩山,第一个反应就是打了110,并让许岩山自己报案,这样许岩山就算投案自首。他看了看众人,语气镇定地说:
“不要慌,天塌不下来,大家要稳住神,岩山死不了。”
“又不是故意杀人,俺山哥事不大,现在主要是请个律师。”许远山安慰大家说。
“这方面的事不要担心,我会做安排的,别忘了王演算的岳父在检察院工作。”许兴东看了一眼他大哥说。
许岩山的母亲一直躺在里屋炕上抹眼泪,听许远山这么说,从炕上下来,哽咽着问许远山:“远山啊!真有杀人不偿命的事吗?”
许远山还没回答,许兴东抢着说:“大嫂,放心吧,最多是坐几年牢。”
“我苦命的儿啊!”许岩山的母亲一听儿子还得坐牢,又哭着躺炕上去了。
许兴东的父亲由于家庭成分高,年轻受够了别人的白眼,也磨练成了遇事不慌的性格,他叹了口气说:“岩山的事,先放一放,现在最要紧的是防备姓王的找事,各家睡觉灵性点,千万管好孩子,别让孩子一个人上家,大人出门手里也要拿家伙,门上要紧。”
“家堂摆在这屋里,估计姓王的会把死尸硬往这儿放,我们不能躲,更不能让死尸在这儿放,岩山家里也要有人守着,防备他们去砸东西,硬家伙要放在随手拿着的地方。”许兴东说。
许兴东的大哥一直低头不语,他既心疼儿子,又对王新筑的死感到愧疚。他是老实人,小时候由于家庭成分高,养成了软弱的性格,看到他父亲在台上挨斗,经常被吓得尿裤子。他一直不赞成许王两家的争斗,过去,他劝不了许兴东,现在他更说不了许岩山,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作为许家的长房他觉得自己很没本事。
“他们不出口气,能和我们完事吗?要不,咱们还是别管岩山的家了,让他们去砸吧!把家堂看好就行。”
听公公这么一说,许岩山的媳妇在里屋哭得更痛了。
许兴东的二哥发话了:“那不行,岩山那儿重点看护,他们几个小辈的过去,咱们几个看这儿,女人孩子都集中在这院。”
许远山试探着说:“这是个法治社会,他们不敢这么闹吧?”
“人急了还管什么法,他们家都死人了,能不失去理智吗?”许兴东说:“还是小心点好。”
人们不出声了,供桌上的三炷香发出让人恐怖的幽光,空气中充满了焦急、烦躁和不安。
王新筑的遗体是初二上午拉回来的。案子虽然说是人命案,但案情很简单,就是由吵架引起的斗殴死亡事件,且行凶人已经投案自首,县医院本来就是法医鉴定合作医院,致死原因很明了,所以,县刑警队让王家把尸体运回家。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王家对许家的报复现象并没有发生,王家只是按照鲁北的风俗给王新筑办了三天丧事,丧事的规模并不比别人大。
村里人私底下叽叽咕咕,来许王庄拜年的亲戚在酒桌上也都谈着这个话题。有的说,人埋了,还拿什么去姓许的家里出气?还有的说,王新筑死了,王家没能人了。更多的人认为,王家丧事办完,王新筑入土为安后,王家肯定会展开疯狂的报复。
许兴东一家的心更是悬在了半空中。
村里人不知道的是王演算压下了这场几乎发生的流血事件。当王新筑刚被许岩山打倒在地的时候,王家人哪里还顾得上打仗,救王新筑要紧。当医生宣布王新筑死亡后,王家的人就炸了锅,当着办案人员的面就咋呼着要报仇,多亏了王演算那当检察官的岳父劝阻,让他们等着刑警队对王新筑的遗体处理结果,当天才没发生流血事件。
王演算是痛苦的,因为他的父亲不到六十岁就死于非命;王演算对许家也是恨之入骨的,因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王演算也是清醒的,因为械斗是犯法的,解决不了问题,现在不是封建年代,是讲法律的。他一开始也是一味地以报复姓许的为痛快,后来经过一夜的深思,头脑终于清醒过来。他苦口婆心地和王家人讲道理,发生打斗,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还会两败俱伤,甚至还会死人,还会有人坐牢,许岩山杀了人,必然受到国家法律的制裁。他父亲的尸体运到许王庄后,王家的人要把尸体运到许家摆放家堂的屋里,王演算死死阻拦,他甚至哭着跪在了叔叔伯伯面前,气得他二伯打了他三巴掌。他为了阻止父亲的尸体被运走,双手紧紧抱住父亲。他被众兄弟架开后,他的老婆又护在了尸体旁......
王新筑埋了,人们想象的王新筑入土为安后王家要疯狂报复的事并没有发生,案件似乎是等到许岩山判了后就算结束了,可是案子偏偏碰到了一个刚从公安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刘锦。他从貌似简单的案件中嗅到了一种异样的味道,这种味道来自于许王庄老乡微信群。他反反复复浏览许王庄老乡群里的发言,一个昵称“智多星”的群友引起了他的注意。在群里,只有这个“智多星”没改成真名,群主张天山提醒过“智多星”改成真实姓名。这个“智多星”自己不发不抢红包,总是鼓动别人行动,特别是在王新筑、许兴东两家人发红包抢红包的时候,表现特别活跃。让刘锦疑惑的的还有,王新筑既然参与了群活动,为什么在手气最佳的状况下不发红包了?他不可能不知道群里抢红包的规矩,再说了,王新筑是许王庄的场面人物,这种场合正是表现自己的时候,怎么会突然退缩了呢?刘锦在寻找答案......
王新筑的死亡,给许王庄的这个春节带来了一些诡异气氛。
除了许王两家处在恐惧、悲伤、愤怒外,村里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张双江更是坐立不安,因为他觉得是他杀了王新筑。
张姓从来到许王庄那天开始,就在许王两大姓的夹缝中生存,无论是封建社会中的械斗,还是民国时期的催粮纳捐,甚至“文革”中的文攻武斗,张姓家族的人只能唯唯诺诺、左右逢源。要说姓张的有史以来在村里最露脸的事,非他当村委会主任莫属。张双江非常明白他这个村主任是怎么来的,如果没有许王两家的争抢,村主任的头衔还能落到自己头上?现实版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张双江从当上村主任后,视野开阔了,镇政府的工作人员认识的多了,身价也似乎上来了。眼看村委会马上要换届,让许王两家长期保持紧张态势,竞选村主任时就会不择手段,到时候自己一举报,就算选上的也会作废。让他们倾轧,符合王新筑的利益。如果他们两家能出点什么事,更是求之不得。所以,他经常含蓄地在许王两家说着对方的坏话,而且让任何一家都觉得他是替这家着想。他不担心他们两家沟通暴露了自己,他们两家要想能沟通,除非长江水干了。
张双江是从晚报上得到的启发,市化工厂的工人因为抢红包发生了打斗。他想到了许王庄的群,抢红包或许也是挑起许王两家争斗的机会。他要深思熟虑,不能让人看出有他挑事的痕迹。他让在深圳工作的侄子弄一个手机卡,而且不是深圳的号,是侄子四川的同事托老家的人办的四川号。他让许王两家的头面人物王新筑和许兴东进了群,侄子天水回家过节,给了他手机卡,他注册了一个昵称是“智多星”的微信号,并自己把自己拉进群。除夕晚上,他鼓动大家多发多抢,这样的话他挑起事端的机会就多。果然,王新筑抢了红包且手气最佳,他没给王新筑发红包的机会,他打通了王新筑的电话,和他一聊就是半小时。王新筑也就破坏了群里定下的抢红包规矩。
王新筑的死亡出乎他意料。让许王两家不断产生新的矛盾,是张双江的本意,但许岩山失手把王新筑打死让他害怕。他没有因为失去两个竞争对手而高兴,弄出人命不是他的本意。他害怕的原因不是有坐牢的可能,他觉得坐不了牢,人又不是他杀的,他也不是同伙,他没犯法。他怕的是人们知道了他是“点炮”的人,村里的许王两姓就会认为他脏心烂肺,他苦心经营的信誉就会一扫而尽,他会失去在许王两姓中的选民。他虽然觉得王新筑的死和自己有关,但是他心里一点也不自责,因为他认为王新筑从他爷爷那辈起就不是好人,欺辱村民太过分了。
张双江觉得刘锦好像发现了抢红包的秘密。初六那天,刘锦来家里拜年。他在炒菜时,隐隐约约听到刘锦和天山说群里的事,听到天山把王新筑抢完红包就和自己通电话的事告诉了刘锦,还听到天山告诉刘锦也不知道“智多星”是谁。张双江并不害怕刘锦知道,他是刘锦的恩人,刘锦高中的学费有两年是他拿的,就算刘锦在大学申请了助学贷款,他也给过刘锦不少生活费。张双江觉得自己没犯罪,最多是用了点“坏心眼”,刘锦绝对不会让恩人受到道德谴责。
许王庄的人还是看出张双江憔悴了不少,村民都说村里出了这么大事,忙 坏了村长。村民不知道的是张双江最近睡眠特别不好,因为他刚一入睡,王新筑就会满脸是血地坐在他炕上......
三天十五两天年。以往,许王庄的“正月十五”从十四晚上就开始了,连续三晚放烟花搞灯展,儿童们则提着灯笼照遍自己院子的角角落落,把毒虫妖魔照死。今年的“正月十五”冷清了许多,许王两家出了事,不再比着放烟花。村委会也没组织灯展和秧歌队,因为村主任张双江在初十那天被公安局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