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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林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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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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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是这样诞生的

对西刘村一百二十名村民口头调查结果如下:

A.西刘村谁的胆量最大?百分之百村民回答:刘延春。

B.西刘村谁的胆量最小?百分之百村民回答:刘延春。

                                                      1.少年篇

沟盘河在西刘村东头拐了一个死弯,变成了南北走向,要命地把村里的土地分成了河东河西两部分。在一九七二年修水泥桥之前,架在河上的是一座小木桥,小木桥还是土改前村里的财主刘喜旺联合河东徐家庄的徐大财主合资修的。西刘村在河东的地大部分是刘喜旺家的,没有桥,种庄稼收庄稼特别费劲。徐大财主在县城开油坊,运油运花生黄豆也经过这条河,后来经刘喜旺在县党部当科员的儿子刘贵财从中撮合,刘徐两家合资修了这座木桥。桥修好后,刘喜旺经常端着他那把宜兴茶壶在桥上溜达,过桥的行人或对他点头哈腰,或对他投来感激的目光。刘喜旺心里美滋滋的,他要的就是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他没享受几年,土地分给了村民,桥成了公家的,儿子跑去了台湾。

那个时候农村的孩子没有暑假,除了寒假以外,还有麦假和秋假。麦假里,孩子们可以到刚成立的生产队的麦田里拾麦穗,刚割过的麦茬在烈日的照耀下灼人双目,孩子们的布鞋底子在与麦茬的亲吻中开了花。孩子们嬉闹着,比赛着,盼着早一点拾到地头上喝到队长挑来的糖精水。到了秋假,虽然时间比麦假长,可收庄稼都是力气活,孩子们的作用不大了,割草打猪菜成了正事。

村西头第三生产小队保管员的儿子刘延春这年正上五年级,这孩子个头不高,脸庞白皙光洁,鼻梁挺直,两道浓浓的眉毛时常泛起柔柔的涟漪,好像总是带着笑意,村里人都叫他“笑面虎”。他从小在姥姥家长大,姥爷姥姥宠,小舅小姨疼,每天晚上姥姥摸着他的额头、姥爷给他讲着鬼故事,他才慢慢进入梦田。这家伙胆子小,从不敢下水洗澡,晚上小姨洗身子顺便也把他洗了。也许是受姥爷讲的鬼故事的感染,小延春特别怕“鬼”,清明节姥姥去上坟,他自己不敢在家里,随姥姥到了坟地又吓得哇哇大哭......到了八岁,他才回家上了学,学习不怎么样,在姥姥家惯得毛病倒是不少。

这天吃过早饭,刘延春一反常态,主动地和他娘说去打草。以前,他总是等到他娘把筐和镰刀递到他手里,才懒洋洋地去,有时还编出些头疼肚子疼之类的谎话。今天,他心里有他的打算,因为前天,他和玉国在河东棒子地里打草时听到了蝈蝈的叫声,还不是一个,要是能和他姥爷那样逮到一只头项部局部泛红褐色边纹的蝈蝈就好了。

他娘追出院门嘱咐他:“别去河东,在近便处打上筐就行。”

刘延春早就一溜烟跑出了十几米,头也不回地说:“知道了。”

他兴冲冲地跑到玉国家,正在翻晒草的玉国奶奶说玉国和他娘给他姥爷过生日去了。刘延春大失所望,先前的高兴劲立刻卸去了一大半。他是最怕孤独的,马上熟了的棒子地里有点渗人。不去?耳旁仿佛响起了蝈蝈的叫声,再说了草必须打,河东的地里草又多,去,还是得去。

秋天的阳光温馨恬静,蓝宝石一样的天空中,不时有像羊毛像棉花糖的淡淡云彩飘过,云彩飞得高高的,想把这收获的季节尽收眼底。只是偶尔飞过的一只大雁,因为掉队的缘故,在这个秋日里,叫声中多了几分哀伤。田野里已经传来了成熟的味道;路两边的杨树和榆树叶子泛起了黄边;大队果树园里的梨树挂满了黄澄澄的长了许多小雀斑的梨子,树和枯树枝围成的果园墙子被一些偷梨的孩子扒开了一个个的窟窿,如同盗墓贼打的盗洞;一些早熟的棒子地里,已经有社员在刨车道了。

刘延春也不像刚出门时走得那般快了。他把筐倒扣在头上,从筐的缝隙里看着走路,刚过小木桥,险些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这个急急忙忙正在东张西望的人就是西刘村的地主刘喜旺。刘喜旺没有了以前的光景,洋布长衫换成了打着补丁浸满汗渍的粗布短褂,黑色的粗布裤子洗得发了白。他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正在寻找。

“你干啥?”刘延春大叫一声,怕“鬼”的刘延春不怕刘喜旺。他没见过风光无限的刘喜旺,可见过被批斗的刘喜旺,从书上也知道刘喜旺是坏人,他不知道的是这个刘喜旺是他爷爷的堂叔伯兄弟。

“是春啊!见到你香姑了吗?”香是刘喜旺第二个老婆生的闺女。

“不知道。”刘延春白了他一眼,梗着脖子走了,身后传来刘喜旺吆喝闺女的声音。

地里的棒子已经脱去了绿油油的外衣,粗壮的棒子杆瘦削了下来,下半部分的叶子也变得焦干枯黄。棒子地里就像站满了有了孩子的女人,怀中都抱着一个胖嘟嘟的棒子宝宝。它们在妈妈的怀里翘首张望,急切切地想脱去外面那层层叠叠的襁褓。夏季那位见风翩翩起舞的棒子少女已经变成了成熟的中年妇女。

村里人都在河西忙活,河东的地里少了一份人喊马嘶。棒子地不再那么密不透风,稀稀拉拉地让人看清地里的一切。刘延春刚到棒子地头,西刘村的大队长王贵旺满脸大汗地从地里出来,他手里拿着褂子,头上沾满了碎棒子缨,赤裸的上身被棒子叶子划出了不少印子。西刘村今年春天刚刚成立生产大队,王贵旺是第一任大队长。

王贵旺先是一愣,脸上飘过一丝尴尬,接着严肃地对刘延春说:“棒子熟了,要注意坏人偷棒子,你是个好学生,要看着点。”

刘延春机械地“哦”了一声,他有点怕王贵旺,别说他了,学校的老师也怕这位大队长。他批斗地主刘喜旺时的那股狠劲,让人不寒而栗。

刘延春刚走进玉米地几步,就听到了女人的哭声。一开始是一声声压抑的、痛苦的唏嘘,仿佛从这个人的内心深处很艰难地一丝丝抽出来,过了一会就变成持续不断的动物哀鸣般的嚎叫。

刘延春头皮发麻,脊梁沟子一阵阵发凉,他想到了姥爷讲过的狐仙的故事。还等什么啊,跑吧!他发疯般地跑出了棒子地。

他看到刘喜旺正发疯般地往地里冲。

刘延春砰砰跳的心稳住了,有人来了就不那么害怕了,好奇心促使他又慢慢地蹭进了棒子地。突然,刘喜旺也嚎啕大哭起来。

刘延春继续往里挪,透过棒子棵的缝隙,他隐隐约约看到刘喜旺正哭着给他女儿香穿褂子,他女儿下身赤裸,大腿白的晃人眼,裤子一条腿挂在棒子棵上,另一条腿垂在地上,扎腰带子断成了两截。香不哭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任由她爹忙活,她爹仿佛在给死人穿衣裳。刘延春虽没明白怎么回事,但他能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爹晚上钻到他娘被窝时,他经常装睡。

刘延春忽然觉得这父女好可怜,心里隐隐难受,这种感觉以前有过一次,那是玉国的姐姐在河里淹死时,玉国全家撕心裂肺的哭声造成的。

刘喜旺突然像得了魔障一样发疯了,身体旋转着,手里的镰刀也随着旋转,镰刀所到之处,棒子棵纷纷倒下,他像一只关在笼里的野猪四处冲撞,边撞边哀嚎着:“刘贵财,你个死孩子啊,你睡了人家的媳妇,你跑了,你妹妹倒霉了......王贵旺,你个屌操的,你死不出好死来,我日你祖宗八辈,我上公社告你去......”。

一棵根部被削成刀尖状的棒子棵,被镰刀打得飞出去,穿过几棵棒子缝隙,在刘延春的左脸划了长长一道,血立刻冒出来。刘延春先是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手上沾满了血,接着大哭起来。刘喜旺愣怔了一下,扔下镰刀,想去看刘延春的脸,刘延春被刘喜旺铁青的脸吓得脸色煞白,停止了哭声。

“好啊!你个狗地主,竟敢破坏集体财产”,没有走远的王贵旺不知啥时候钻进了棒子地......

“ 可不能这么弄,孩子懂个啥,”刘延春的爹一口回绝,“不行,不行,坚决不行。”

王贵旺蹭的一下从板凳上站起来,指着延春爹的鼻子说:“你可要站好队,别忘了你爹给大地主刘喜旺当过领工,刘喜旺破坏集体财产,对刚成立的人民公社搞破坏,你想包庇他吗?”

延春爹嘴角抽搐了一下,看了一眼阴沉着脸的公社公安特派员,心里涌起阵阵悲哀,他知道,刘喜旺在劫难逃了,哎!要怪就怪刘贵财,谁让他睡了王贵旺的老婆了,结了这么大的仇,自己跑到台湾去,坑了自己的老爹和妹妹。

刘喜旺被县公安局抓走了。

刘延春出名了,他拿着老师给他写的发言稿,从村里念到公社,从公社念到县里,要不是第二年那场饿死人的大灾害的到来,他没了力气念,别人也没了力气听,他还要念到地区、省里,甚至全国。

                                                  附录:刘延春的发言稿

我叫刘延春,是招安县南赵公社西刘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我生在红旗下,长在甜水里。在学校,我是爱学习的好学生,在校外,我是人民公社的一名小社员。

秋假的一天,我去给生产队的牛打草,走到河东一块熟了的棒子地的时候,看见我村的地主刘喜旺鬼鬼祟祟地在地边转悠。我想:“这个大地主,不会是在搞破坏吧?”我没有声张,悄悄跟在他后面,当我跟进棒子地深处的时候,果然看到刘喜旺在用镰刀破坏生产队的棒子。我毫不犹豫地大喊一声:“住手,你这个大坏蛋,竟然破坏集体的财产。”刘喜旺看了看周围没有人,恶恨恨地对我说:“小小年纪,不要多管闲事,要不然,我整死你。”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想到了战争年代牺牲的烈士。我冲上前,和刘喜旺搏斗起来。我的脸受伤了,血流了下来,我一点也不在乎,继续和他搏斗。就在这时,我们村的王大队长及时赶到,把这个坏蛋抓住了。

集体的财产终于保住了,我以后遇到这样的坏人,还要继续和他们作斗争。

                                                  2.中年篇

这是一个仲夏的夜晚,大地已经沉睡了,除了偶尔从村里传来的一两声狗吠,就是棒子叶子被微风吹动的声音。天上的月亮不知躲到哪里,村庄、树林、道路、小河、沟渠、棒子地都掉进了鬼魅般的夜色里。一只出来寻食的田鼠飞快地从玉米地窜进豆子地,发出的声音尽管不大,在这静谧的夜里,还是把刘延春吓得头皮发麻,整个脸也随即木木的。他咬紧了牙齿,张大的瞳孔中充满恐怖,因为他正独自一人待在西刘村刘氏家族的坟地里。

刘延春一个人晚上待在坟地里,别说是西刘村的人,就是周围几个村里认识刘延春的人,都会觉得是一个笑话。作为西刘村的村委会主任,刘延春在十里八乡最出名的就是两件事,一是领着全村人发家致富的点子多,棉花种植在全县有名,另一件就是胆子小。刘延春爱喝酒,黑了天,再好的酒也不在村外喝。村里死了老人,刘延春忙前忙后,晚上回家,必须有人送,老婆和他接了头,他才让送他的人离开。他小时候听他姥爷讲的鬼故事太多了。

刘延春现在正处于醉酒状态,要不是这样,他宁愿死,也不敢待在这坟地里。整整一瓶的招安特曲在他胃里燃烧,血液载着全身的麻木集中在脑部,脑部又把“不要怕”这个信息通过神经传遍全身。他现在正坐在一座新修坟墓的水泥台阶上,坟是新坟,坟里的人已经死去快二十年了。坟里埋的是刘喜旺,是他同族的爷爷。新坟是刘喜旺的儿子刘贵财昨天修好的,刘贵财给他爹迁坟时,县里主管经济的副县长亲自参加了仪式。

“我不怕你们,你们都是我的亲人,你们不怕的话,出来和我说说话,”借着酒劲,刘延春从台阶上站起来,看着周围一个个模糊的坟头,踉跄着挪了几步,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声呼喊:“贵财叔,谢谢您老人家没限制我喝酒,我代表全村老少爷们谢谢您了!”

不知是坐久了,还是说话用的力气大,他两腿像弹棉花一样不住打颤。

真是应了那句话,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刘贵财回来了,他在离开西刘村四十二年后,以台湾嘉禾纺织有限公司董事长的身份回来的,如同丧家之犬离开招安县的刘贵财归来后受到招安县政府的热情接待。

刘贵财在西刘村也没啥很近的人,他父亲兄弟三个,他大爷三个女儿远嫁东北,他大爷死了埋在东北。他叔一九四七年组织还乡团,杀害农会干部,被抓后枪毙。他父亲坐了三年牢,出狱后活了十年。他同父异母的妹妹香嫁到了阳信县,后母也去世三年了。现在刘姓家族里,和刘贵财最近的是刘延春一家。

虽说到了后半夜了,刘延春的酒劲还没消,他借着昏暗的星光,凝视着刘喜旺墓碑的轮廓,感慨万千。

刘延春点了一颗烟,放到墓碑上,自己又点了一颗,长叹一声,嘶哑着嗓子喃喃说道:“二爷爷,我知道您老人家委屈,像您这样的,在那个年代谁不遭罪啊!小时候的事,不怨我,您也别怨我爹。您谁也别怨,刘少奇受了那么大冤枉去怨谁啊?贵财叔总算回来了,还那么有钱,给您修了新家,也算光宗耀祖了,为了全村都过上好日子,我这不是陪您来了吗?您老别吓唬我,也别让他们吓唬我,保佑我顺利签了合同,我领全村人来给您烧纸钱。”

刘氏家族的墓地本来不在这儿,是在现在墓地的西南角。后来,村里学大寨,在原来墓地的南端修了一条水渠,水渠开了经常淹到墓地,刘氏家族就把墓地迁到这里。由于刘喜旺的女儿嫁到外地没能力管,刘延春的爹想把刘喜旺爷仨的坟迁过来,刘氏家族其他的人不干,原来的墓地就剩下了刘贵财爷爷、父母、叔叔的坟。

于公于私,刘贵财回到西刘村也得刘延春接待。

刘延春是到县城接的刘贵财。刘贵财已经是满头白发的老人了,二十七岁离开的西刘村,在济南待了三年后去了台湾,现在是七十岁的老人了。刘延春看得出,他的精神状态和模样不比村里五十来岁的人差,尽管头发白了。

刘贵财离开西刘村的第二年,刘延春出生,两人一点印象都没有。刘贵财只是从以前给西刘村的联系信中知道刘延春这个人,知道这是西刘村和他血缘最近的人,也知道父亲刘喜旺是刘延春的爹帮助安葬的,继母的尸骨是刘延春从阳信县接回来的。

“你父亲身体可好?”刘贵财抓着刘延春的手问道。

“我爹去年冬天去世了。”

刘贵财又是一阵热泪盈眶。

见到刘延春,刘贵财在县城一刻待不住了。县领导派了一辆车送刘贵财和他的随从回家,刘贵财谢绝了一位副县长的陪同。临上车时,县领导嘱咐刘延春,一定要照顾好刘董事长,尽最大努力把投资的事搞定......

全村在刘延春的安排下,夹道欢迎刘贵财。多年不用的锣鼓也从村委会搬出来,村里和刘贵财一般大的伙伴早就在桥头等着了。

刘贵财在桥东就下了车,走在水泥桥上,俯瞰着平静的沟盘河水,心里一片涟漪,他想起了当年他父亲联合河东徐家修的木头桥,想起了他父亲端着茶壶在木桥上喝茶的样子,感慨世事无常,是啊,木桥换成了水泥桥,县城也由沟盘河西搬到了河东,自己被撵出了西刘村,现在又被请回来了。

刘贵财刚过桥,就朝着村子方向双膝跪地,老泪纵横,在桥头接他的村里人无不泪流满面......

虽然是夏天,后半夜也有点凉。刘延春的酒醒了一大半,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早就离开了那座新修的坟墓,尽管周围到处都是,他爷爷父母的坟也在附近,但他对这座新修的坟墓更恐惧,他觉得新坟墓里的这个人对他恨之入骨,虽然小时候的事不是他所能改变的,他只是一枚棋子......现在,恐惧已经笼罩他全身,牙齿彼此打架,全身哆嗦,仿佛新坟里的鬼魂已经抓住了他一只脚。他听见两边太阳穴里传来打鼓的声音,那是他的动脉如同两只铁锤在撞击太阳穴,胸中出来的气也好像是来自坟墓的阴风。他脑子开始翻转昏旋,耳朵里发着尖音和幽灵之音,面前仿佛站着一个如尘烟一般的膝胧鬼影。这个鬼影像极了他的父亲,虽然不能交流,但好像正往他身上传输一种信号——快明天了,再坚持一会,合同马上到手了。

刘贵财回到村里后,先是到他家的祖坟祭拜,他离坟墓还有半里地,就开始跪着挪,到了他家坟场,人整个趴在他父母的坟头上,双手呈环抱状,恨不能把他的父母抱出来,人哭得几乎昏厥过去......接着,他又大宴村民,给血缘比较近的几家分了金戒指,他听回乡探亲的台湾老兵说,老家人喜欢金子。他给刘延春五千块钱,刘延春坚决不收。刘延春不是不稀罕钱,他有更大的企图,当然,这企图不是为了他个人,是为了全体西刘村人。

刘延春领着刘贵财在村周围转了转,介绍了西刘村是全县产棉大村,村西紧挨二零五国道,县里的输电线路正好从村北经过,沟盘河半抱着村子,村西有一大片盐碱地。

刘贵财决定在西刘村投资建厂,在村西那片盐碱地上建一个油棉厂,对西刘村以及周围村庄的棉花进行粗加工,如果棉花充足,在此基础上,再建一个棉纺车间。

香回娘家来接他哥了,她是和她那哑巴男人来的,她等不及她哥去看他。刘贵财望着这位看起来比自己还老的同父异母妹妹,心里刀剜一样难受,他看着驼背的哑巴妹夫,能想得出妹妹受了多大罪。

香没在刘贵财家吃饭,如同每次上坟一样,坚决不吃,说是路远,得往家里赶。香就像一个小孩,拉着哥哥的手,哭着让他哥去她家。刘贵财更想去妹妹家看看她的光景,留下随行人员,坐了县里给他值班的车去了阳信。

刘延春望着远去的汽车,心里变得忐忑不安......

“你还当过小英雄,”从阳信回来的刘贵财开口就这样问:“人家都说时势造英雄,你这是二爷爷给你造英雄啊!”

刘延春详细和他说了小时候发生的事,说了刘家人的无奈,说了王贵旺在去大寨参观的路上出车祸身亡,说了王贵旺的老婆在他进村时远远的眺望......

刘贵财决定给他父母迁坟,他要给他死去的亲人造一个气派的新坟,要建在刘氏家族坟地的最上首。刘延春不用报上面批准,在西刘村,他说了算——全力支持刘贵财迁坟造坟。

半月的时间,新坟造好。在这段时间里,刘贵财很少和刘延春说话,表面上看起来还很随和,但内心里流露出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气息。举行完迁坟仪式,刘贵财当着县乡领导和全村的人对刘延春说:“你再做一回英雄吧,今晚你就陪你二爷爷说说话,明天早晨回村后,我和你签建厂合同。”

完全醒过酒来的刘延春几乎成了一个死人,他的灵魂已不在他的肉体,心脏早已飞出体外。他瘫倒在坟地里,嘴里呼呼的往外喷气,裤子被尿液不知浸湿了几遍,肠子里的那点东西也早已顺着裤筒流到鞋上。他两手攥拳,脸埋在杂草里,嘴里发出了“啊!啊!啊!”的声音。

就在这时,村里的高音喇叭传出了村会计的声音:“延春,没睡觉吧,别害怕,全村人都没睡,都在陪着你呢,在你的周围,有村里最大胆的十几个人和你作伴,他们离你最多十几米。这都是贵财爷爷安排的,晚上灌醉你,也是他老人家的主意,他也没睡,他说你是好样的。我现在就让周围的人过去接你,你别被他们吓着。坟地里的玉国,你喊延春一声。”

“老子就是不回,一定等到天亮。”被玉国等人架着的刘延春冲着村里的方向喊......

刘延春病了二十多天,病中没忘了让村会计领着三十多位村民,代表全村给刘喜旺烧纸钱。

                                 附录: 刘贵财在西刘村投资建厂合同

甲方:西刘村村民委员会。

乙方:台湾嘉禾纺织有限公司。

1.甲方提供建厂场地以及有关的水电路等配套设施,占股51%。

2.乙方投资120万,提供全套厂房设备及技术支持,占股49%。

3.厂子建成后,应优先收购甲方所属村庄产的棉花,价格高于市场价10%,乙方不得反对。

 4.厂子招工应当优先在甲方村民中选招,乙方免费提供上岗前的培训。

                                                ......

12.厂子所产利润,除用于扩大生产外,乙方主动放弃自己应得部分,这部分钱以乙方董事长的名义捐给甲方,用在给甲方村民办教育、医疗、街道整修等方面。

13.甲方对已故村民刘喜旺及他家人的坟墓有清扫、维修、祭奠的义务,如果坟墓出现塌陷、杂草丛生、春节清明等重大节日不祭奠的情况,乙方有权追究甲方法人代表的责任。

 14.乙方法人代表百年后,甲方需提供安葬之地,将游灵迎回,善后等同于13条。

                                                                  甲方法人代表:刘延春

                                                                  乙方法人代表:刘贵财

                                                                                 1988年7月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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