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冬天,冬枣树还在村民的房前屋后,省道两边的田野里,都是带有苍凉颜色的麦田,剃光头的杨树,正飞快地掠过车窗,向后疾驰。
客车刚到沾化县下洼镇地界,车厢最后一排,一直躺着的那位瘦弱耄耋老人,一骨碌爬起来,瞅了一眼窗外,疑惑地问身边一位穿着军服的中年妇女:咦!昨天才下的雪,地里怎么一点也没有?融化的也太快了吧!
中年女军人朝窗外探了探头,随后把老人的军大衣整了整,说:周副师长,昨天才下了那么点雪,今天可不就化没了嘛。
正慵懒地坐在座位上的乘客,一听中年女军人这么说,都来了精神,先是齐刷刷地回头朝最后排看了一眼,接着你看我,我看你,心里都在说: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嘛,今年冬天就没下雪。
老人把军棉帽子一把扯下来,露出只有小半拉耳廓的左耳和缺了一块头皮的干瘪脑壳,气呼呼地说:要是那天也这么冷,老子不至于丢了半个耳朵,胡振联也不至于丢了命。
女军人捡起车座上的棉军帽,给老人重新戴上,一脸心疼的表情,说:周副师长,沾化人民感谢您呢。
老人听女军人这么说,再一次把帽子摘下来,虎着脸说:这位女同志,我和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叫我周副师长,我是周副连长,不是周副师长。
中年女军人笑了笑没出声……
车上传来售票员的喊话声,问有没有在下洼镇驻地下车的。
老人一听下洼到了,看着车窗外的秦口河说:就是那年的十月,渤海军区直属团和沾化独立营,先把下洼给拿下来了,十一月的第一天,我们直属团在杨司令的指挥下,又打了一个徐万粮歼灭战。
老人说完,下意识地摸了摸那半个耳朵。
女军人说:爸爸,您心脏不好,说话声音轻一点。
老人似乎很心烦,上下打量着女军人说:你这位女同志,可不能随便喊爸爸,我女儿今天早上才回了部队驻地,昨天,她还陪我来过沾化呢!不过,我还是纳闷,这雪怎么化的这么快?
老人说完,不再理睬女军人,看着车窗外,一直嘟念着雪化没的事。
女军人眼睛不眨地看着老人,眼里噙着泪花。
车上的人都在听老人和女军人的对话,越听越糊涂。
司机座位后面的第三排,有位戴眼镜的年轻小伙,从老人坐起来说话开始,他就转过身,一直听老人和女军人对话,小伙子听老人讲到徐万粮歼灭战,来了兴趣,因为他家乡就和徐万粮邻村。
小伙子问:爷爷,徐万粮歼灭战,打的是鬼子吗?
小伙子的声音很大,老人显然听得很真,立刻把头扭了过来,兴奋地说:当然是打鬼子了,而且是杨国夫司令员亲自指挥的。
小伙子说:我还头一次知道邻村发生过打鬼子的事。
乘客静了下来,都好像急于知道徐万粮歼灭战是怎么回事。
老人说:一九四四年十月三十日,住惠民的日军曹野清大队三百余人,纠集伪省保安队和商河、青城、宾县、沾化伪军各一部,大约有一千二百人,兵分两路,打算在十一月一日在富国形成合围。
小伙子问:您老人家当时在什么部队?
老人说:我是军区直属团二营三连副连长,我们是那次和鬼子作战的主要部队。
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小伙子的邻座,他看了一眼老人,眼里充满了尊敬,说:俺在县志上看过这段,杨司令好像是把伏兵安排在徐万粮村的三岔路口。
老人见有人了解那次战斗,干瘪的脸庞爬满了兴奋,一个半耳朵变得有些发红,喷着唾沫星子说:对,杨司令组织精干小分队,带一挺重机枪、四挺轻机枪,埋伏在徐万粮村南三岔路口,上午九点的时候,鬼子十几个骑兵进入了伏击圈,小分队一通猛烈射击,几个鬼子当场毙命。
小伙子觉得不过瘾,问:爷爷,才打死几个鬼子呀!
老人说:你认为小鬼子那么好打吗?这又不是拍电视剧。
司机目视前方,耳朵没有闲着,问道:老人家,后来怎么了?
老人说:鬼子和伪军的大部队占据徐万粮村,固守待战,小鬼子把各家的房屋都挖通,把门窗、大车,农具、柴草堆到村头路口,然后点上火,企图以火来防御八路军,可小鬼子打错了算盘,我们直属团一营二营正好借着火光在晚上包围敌人。
女军人有些着急,试图阻止老人说下去。老人把眼一瞪说:你别管,听医生的话就别活了,我的心脏好着呢!
车上的人见女军人担心老人的身体,都不好意思问下去,但又都期待老人把故事讲完。
老人正在兴头上,哪能不说?他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说道:在我们连的攻击方向,敌人以高房厚墙为依托,三挺歪把子机枪组成了强大火力网,战士们很难靠近,营长命令炸掉高屋,我领着四名战士组成了爆破组,我们把湿被子绑到方桌上,顶着密集的枪弹冲向高屋……
老人说到这儿,语气变得沉重起来,眼里分明有泪花在闪烁。
老人用低沉的语气继续说道:那天不冷,被子没冻住,离墙五米左右时,胡振联和另一名战士被打穿方桌的机枪子弹击中牺牲,老子的左耳朵被打没了半拉,我领着剩下的两个战士,冒着枪弹,终于冲到墙下,一举爆破成功,我被震晕了过去……等我醒来时,战斗已经结束,营长和我说,爆破成功后,敌人退至街南,二营和敌人展开了巷战,活捉日军中队长中岛和伪军六十多人。一营在村南头向鬼子发起多次攻击,都没攻进去,鬼子指挥官曹野清见街北失手,腹背受敌,组织敢死队,企图突围,都被一营打退,曹野清只好收缩兵力,与二营展开肉搏,直属团一营、二营南北夹击,敌人死伤过半,大部被歼。
小伙子听得比较仔细,他趁老人停顿的时间,问:爷爷,鬼子不是两路合围富国吗?那一路呢?
老人用赞许的目光看了一下小伙子,说:北路之敌想从高家、沙王庄南进增援,被杨司令安排在沙王庄南面的伏兵击退,龟缩在高家村不敢露头,天刚亮,顺着抗日沟西逃了。
司机搭腔了:老爷子,我们八路军是大获全胜啊!
老人说:嗯,这次战斗,活捉日军中队长中岛,全歼日军一个中队,击毙伪军二百多人,俘虏一百多人,唉!直属团战士三十三人牺牲。
车厢里,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声,没有一丝杂音,沉寂了五六分钟后,突然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客车终于稳稳地停在了沾化县城的长途汽车站。县武装部长等三人早就顶着寒风在站台上等着。三人见老人和女军人下了车,立刻迎了上来。
武装部长行了军礼,握着老人的手说:老首长,我去济南接您多好啊,就是不同意。
老人看着武装部长,疑惑地问:你是谁?
女军人说:爸爸,他是李力田呀!
老人听女军人这么说,有些生气,放开武装部长的手说:我和你说了多少遍,你不是我女儿,我女儿回河南部队了。
武装部长有些云里雾里,问女军人:首长这是?
女军人趁老人一直关注武装部长的机会,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老人看着武装部长问:你真是小李?昨天见你是,你还没有白头发,怎么一夜白了这么多?过昭关了吗?
武装部长虽然不太清楚眼前的情况,但看女军人指自己的脑袋,明白首长的脑袋出了问题。
武装部长说:老首长,是我,走,咱去宾馆聊,这儿太冷了。
老人说:去啥宾馆?和昨天一样,直接去徐万粮村,回来再去烈士陵园看我的战友,这是命令。
女军人和武装部长都知道老人的脾气,互相看了一眼,只能无奈地同意了。
几个人上了一辆中型面包,老人不住地隔着车窗向外瞧,嘴里还不住地嘟囔:一夜之间,怎么变化这么大?
面包车很快到了徐万粮村的村口,武装部长让司机把车停下后,问老人:首长,咱们是先到三岔口,还是先去村里?
老人似乎有些疲惫,对武装部长说:我有些累,休息会儿,你们先下车吧。
武装部长正想和女军人问首长的情况,于是给中年妇女使了个眼色,两人先后下了车。
两人走到离面包车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武装部长问:周丽,首长怎么了?
周丽叹了口气说:唉!我爸爸得了老年痴呆,记忆力严重衰退,连家人都不认识了,上次来沾化,在他心里认为是昨天来的。
武装部长说:这么严重吗?怪不得首长说我一夜白头,十年前来的时候,我刚从部队转业,还是一名武装干事。
周丽说:我爸爸现在就对当八路的那些事清楚,昨天在军区疗养院听护士说,今天是十一月一号,说什么也要来沾化,还非得坐客车。
武装部长说:这么远的路,首长肯定累了,等会在车上略一转悠,咱就回县城,明天再去烈士陵园。
周丽说:行,就这么办,老爷子心脏不是很好,去年心梗过一次。
武装部长说:咱们回车上吧,别让首长着急。
周丽打开车门,发现老爷子闭目仰靠在车座后背上,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干瘪的双腮上,各挂着一滴没有滴落的眼泪……
(本文获滨州市沾化区庆建党一百周年征文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