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模的遗产

渤海市中心医院的ICU病房里，忽然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一位四十多岁的短发妇女，把医生刚刚给父亲盖上的白布掀开，看着那张发黄仍然留有期盼表情的瘦削脸颊，心口仿佛被一把钝刀割开，悲痛、无奈、愤恨从伤口流出，化作一脸的泪水和哀嚎……

半月前，市特种钢厂的孙得贵因糖尿病并发症再次住进市中心医院。女儿孙兰兰向单位请了事假，和丈夫萧城黑白轮换着照顾老人。经过医生的治疗和女儿两口子的悉心呵护，前天，孙得贵已经能下床走动，本打算昨天上午出院，没想到病情突然反转，住进了ICU病房。孙兰兰见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急忙拨打弟弟孙路路的电话，和前几次一样，电话没接。萧城没好气地说骂道：别理那个吃人粮食不干人事的畜生。

孙路路是上海市某重点大学本硕连读的高材生，毕业后被上海一家大型民营上市企业聘用，在父母和姐姐的帮助下，买房买车娶妻生子，工作上更是顺风顺水，七、八年的时间，就坐到了总经理助理的位置。三年前，母亲去世，因为一件小事，回家奔丧的孙路路和父亲闹翻了脸，一气之下回到上海，至今连电话都没打一个。

“唉！心也太狠了吧，就那几枚奖章，值吗？”孙兰兰隔着门玻璃，望着病床上的父亲，心里想。

孙得贵是一名普通的工人，但他却是渤海市赫赫有名的人物，市劳模、省劳模、全国劳模三项桂冠戴在他头上。建国六十周年大庆，孙得贵被邀请进京，一枚金光闪闪的奖章被领导人挂在了脖子上。这次住院，副市长和市总工会主席都来看望过孙得贵，他婉言拒绝了市领导安排他去北京医治的好意。

“进去看一下吧！”开门走出来的医生对孙兰兰说。

孙得贵已经不能说话，闭着眼睛，听到女儿在耳边的呼唤，氧气面罩下的嘴唇动了几下。女婿萧城轻轻喊道：“是想让路路回来吗？”

孙得贵的脑袋慢慢点了一下。

孙兰兰瞪了丈夫一眼，低头对父亲柔声说道：“爸，路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孙得贵又点了一下头，脸上漾出期盼的样子，几滴眼泪从眼角流出……

孙路路终究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接到姐姐发来父亲病故的消息赶回渤海市时，已经是孙得贵去世的第二天了。当天晚上，姐弟俩因为父亲的遗产，爆发了一场争吵。

争吵的起源并不是为了那八万元存款。父亲的存折和遗嘱是孙兰兰主动拿出来的，遗嘱上写得清清楚楚，房子和存款，兄妹俩平分。

孙路路对和姐姐平分存款房子没啥意见，他甚至想把那八万元都给姐姐，上学和买房子结婚时，姐姐对他帮助很大，他现在三十多万的年薪，不太在乎这些钱，再说了，姐姐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对他比亲姐姐还要好，他得报恩。

孙兰兰从开始就没想要遗产，且不说中国人的老传统是儿子接收父母留下的财物，就凭父母把她从一个弃儿养大成人，她就得感恩戴德，父母的遗产都让给弟弟。

“我就想要那几枚奖章。”孙路路吼道。

孙路路已经有些不耐烦，他打心里确定姐姐和父亲串通一气，坚决不把奖章留给他。三年前，因为这几枚奖章，他和父亲闹翻，被父亲一巴掌打得三年未回家，他也失去了到深圳任分公司经理的机会。

孙兰兰见弟弟翻箱倒柜、歇斯底里的样子，强忍心中的悲痛，陪着小心说：“路路，我真不知道爸爸放到哪儿了，我要那个真没有，反正房子给你留着，你以后慢慢找就行。”

孙路路脸色阴沉，一点也不顾及气得乎乎喘粗气的姐夫，用手指敲着父亲用过的写字台说：“姐姐，你也知道，我和爸爸因为这几枚奖章闹得三年不合，我现在心里就是放不下这个心结，非把这五枚奖章找出来不可，就算父亲给了你，你留着也没啥用！”

孙兰兰说：“路路，爸爸真没给我。”

孙路路拿起存折和房产证，一把扔到姐姐面前的茶几上，用哀求的语气说：“房子存款都给你，把那几枚奖章给我好不好？”

萧城早就气得不行，他指着小舅子的鼻尖儿说：“你别和柳树要枣吃，我们没见过奖章，也不知爸爸藏在哪儿或给了谁，再说了，爸爸不留给你，你也得从自身找找原因，要不是你那么说爸爸，他能打你那巴掌？”

孙路路像是挂了高档没给油的汽车，一下子憋在那儿。

三年前，正逢总公司选派深圳分公司经理的时机，孙路路因为母亲病重，向总经理请假，发现总经理在摆弄几枚锈迹斑斑的奖章，闲谈之中，得知总经理有收藏奖章的爱好，脱口而出自己的父亲有好几枚，可以送给总经理。总经理很高兴，特别是听说还有一枚六十年国庆发的奖章后，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拍着孙路路的肩膀，让他务必和老人谈好，老人要什么价，就给什么价。

在从上海回渤海市的高铁上，孙路路仿佛看到和他竞争深圳分公司经理的好朋友韩亚广一脸颓废。

办完母亲的后事，孙路路和父亲谈起了奖章的事，没想到父亲一口回绝。

孙路路对父亲“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几枚奖章，就可换来他五十万的年薪，而且，他特别和父亲说明，这几枚奖章大都是铜材质，不值几个钱。可就是“不值几个钱”这句话，彻底把他父亲惹恼了。

“老子一辈子的荣誉怎么能用钱来衡量？想拿我的光荣去换你的前途，想都别想。”孙得贵怒吼道。

孙得贵的话刺激了孙路路，他想起了小时候受的委屈，提高了嗓门说：“你可别和我提你那光荣事，你没黑没夜地在厂里干，管过几次家？给我和姐姐开过几次家长会？人家翟伯伯和你一块进厂当学徒，一枚奖章没捞着反而当了副厂长，你呢，到退休还是个工人，也不怪厂里有人说你是潮种。”

孙得贵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脸色煞白，抡圆了胳膊，狠狠地给儿子一个大嘴巴……

孙路路被父亲一巴掌打回上海，和总经理销假时，详细说了和父亲冲突的经过，对不能给总经理淘来奖章表示歉意。总经理听了，拍着孙路路的肩膀说：“淡定，千万别气大伤身。”

韩亚广走马上任深圳分公司经理，孙路路窝憋地掉了好几斤肉。

“那八万块钱，我一分不要，在我没找到那几枚奖章前，这房子和房子里的东西谁也别想动。”孙路路给姐姐下了最后通牒。

孙得贵的追悼会在市殡仪馆隆重举行，市工会主席亲自主持，市委市政府和一些市直单位送来了花圈，除了孙得贵老家来的亲友，到现场的还有二百多位特种钢厂的干部职工，市工会主席致悼词。

各位来宾：

今天我们怀着十分沉重的心情，在这里向我市劳模、我省劳模、全国劳模、市特种钢厂退休职工、中共党员孙得贵同志告别。孙得贵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二零一八年九月二十二日与世长辞，享年七十岁。孙得贵同志自参加工作以来，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特别是在突击完成国家交给的重大任务时，不分昼夜，废寝忘食，舍小家顾大家，受到领导和同事们的充分肯定和爱戴，依次被评为厂劳模、市劳模、省劳模、全国劳模，在建国六十周年之际，更是获得了国家颁发的荣誉奖章。孙得贵同志在日常生活中，关心同志，为人忠厚，襟怀坦白，品德高尚，对子女严格要求，以一个严父的爱心来呵护两个孩子，使儿女都成为了栋梁之材。更难能可贵的是，孙得贵同志生前，委托市工会，把象征自己荣誉的五枚奖章，全部捐给了市档案馆，用他的话来说，他之所以获得这么多荣誉，离不开组织培养和全体渤海市人民的支持，这些奖章不属于他自己，它属于全体渤海市人民。

孙得贵同志虽然离我们远去，但他那种勤勤恳恳忘我工作的精神，那种为人正派忠厚老实的高尚品德，永远值得我们继承和学习。孙得贵同志的一生，是平凡而又伟大的一生，我们为失去这样一位好父亲而惋惜，为失去这样一位好工友而悲伤，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以辛勤劳动为光荣，把国家交给我们的任务认真完成，以慰孙得贵同志的在天之灵。

孙得贵同志安息吧，孙得贵同志一路走好！

工会主席的悼词刚念完，下一个程序还没进行，早就控制不住的孙兰兰突然失态地放声大哭起来，参加追悼会的人都投来诧异的目光，她心里的悲痛和委屈，或许只有丈夫和呆若木鸡的弟弟知道。

孙得贵入土为安后，孙路路把八万元存款和老房子的钥匙交给了姐姐，带着悔恨和自责回到了上海市。第二天晚上，回上海述职的韩亚广请孙路路吃饭，喝到动情处，吐露了一个秘密——深圳分公司的经理本来内定的是孙路路，后来，总经理觉得孙路路是位荣誉感不强的人，怕在关键时候损害公司利益。

韩亚广还神秘地说：“你知道吗？总经理的父亲是建国后第一批全国劳动模范。”

孙路路的筷子夹着一块回锅肉在半空中停留了足有两分钟，在韩亚广诧异的目光中，突然把筷子一丢，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扇了一巴掌，这一把掌比他父亲那巴掌还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