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英雄石连杰

网红主播日进斗金的现象深深地诱惑着我，自忖也是一位喜欢搞笑的人，又有写几篇小说的能力，编个小故事拍段短视频应该能够做到，于是试着搞了几个段子，没想到反映平平。有网友告诉我，现在流行拍农村的落后场景，特别是找一个有“看点”的农村老人拍一下，也许能“火”了。我思来想去，想到了老家的石连杰。

没来城里之前，要说我在老家有哪些比较熟悉的人，石连杰算一位。有一段时间，我家的一块责任田和他家的紧挨着，我教学之余到田间劳动，常常碰到他，他是村里唯一不嘲笑我不会种地的人。

按村里的辈分，我管石连杰叫哥。那时，连杰哥四十多岁的年纪，个头不高，身体特别精瘦，由于长期的田间劳动，背微微有点驼。连杰哥尽管体格不是很棒，但他种庄稼是一把好手，教会了我许多书本上学不来的种粮知识，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左右地邻，从没因地界问题和他发生过争吵，在农村，多占别人一韭菜叶子宽的田地，也会争得面红耳赤。

连杰哥在村里的威信很高，这得益于他二十多岁的时候跳入刺骨的冰窟救过村里的人，而且是四位落入冰窟的群众，那个时候，我还很小，对救人的过程不甚了解，只是后来听村民说起过这事。我离开教师岗位，来东营经商后，因为要写以沾化为创作背景的长篇小说《老西北有座太监坟》，在一九九五版的《沾化县志》查资料，才发现连杰哥因为在一九七九年一月四日，跳入冰窟勇救大高公社东黄大队四名群众，被惠民地区行署、惠民军分区记二等功。

“一定以连杰哥为素材好好拍几段，力争火一把。”我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有了这个想法后，我一冬天都在寻找回家的机会，可冬天的生意出奇地忙，一直没有走成，这一拖，就到了春节，老家有故土难离的老人，不得不回家了。

近几年，受移风易俗风气的影响，过去那种在大年初一全村磕头大拜年的现象不见了，这样的话，我只能专门去拜访一下连杰哥。我和几个本家族的哥哥弟弟聊完了家常，已经是中午时分，顾不得吃中饭，急匆匆赶往连杰哥家。

连杰哥显然对我的到来感到很诧异，他和嫂子的脸上都写着呢！我见堂屋里挂着家堂，连忙给连杰哥故去的列祖列宗磕头，这更让他老两口子诚惶诚恐，因为在他们这代人心里，不种地的人就是有本事的人。

连杰哥的背驼得很厉害，走路已经有些颤颤巍巍，脸上的沟壑比村东头老河坝上的雨水沟子都多，毕竟是快八十的人了。我环顾屋里的摆设，虽然不能说家徒四壁，但像样的家具一件也没有。

我问道：“闺女给送年了吗？”

一头白发的连杰嫂子说：“腊月里送了两趟，真沾闺女光了。”

连杰哥没有自己的亲儿女，只有一位养女，养女虽说嫁得不近，但对养父母很是孝顺，村里人都称赞。

连杰哥和我拉了几句家常后，终于忍不住问道：“兄弟，你不像是来闲玩的，肯定有事。”

我笑了，看了一眼同样疑惑的连杰嫂子，说道：“您不是救人大英雄嘛，我来了解一下这事。”

我在老家时，村里人都知道我常在报纸上发文章，种地时，也常和连杰哥聊起写文章的事，连杰哥显然误会了我的意图，说道：“都过去四十多年了，还想写写吗？”

从连杰哥的语气中，我能听出他不反对说说这事，于是回道：“嗯，嗯，再不说说，人们都忘了。”

连杰哥浑浊的眼睛里透露出些许光芒，两只手掌叠在一起，不住地揉搓。

我连忙拿出手机，打开相机，点了视频，镜头对着连杰哥说道：“大年初一，我来到了四十多年前跳入冰窟勇救落水群众的英雄石连杰家，和英雄一起回顾一九七九年那惊心动魄的事件。”

连杰哥疑惑地问：“你这是和谁说话？”

我关了视频，笑道：“哥，我在给您录像，将来播出后，天下人像看电影一样看您救人的事迹。”

连杰嫂子搭腔道：“这感情好，比早先在戏匣子里听好多了。”

我打开拍摄功能，重新对准连杰哥问道：“哥，您当时是怎么知道咱村有人掉进冰窟窿里的？”

连杰哥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供桌前，给列祖列宗换上新香，又慢悠悠地回来坐在椅子上，看了一眼对着他的手机说：“俺们队的饲养处就在河坝附近，俺和一帮上年纪的社员正在铡草，河坝上突然传来有人掉河里的吆喝声，俺当时最年轻，丢下铡刀就往河滩里跑。”

我问道：“您看到冰面的时候，他们都落水了吗？”

连杰哥似乎又回到了当时的场景，端着茶杯的手不住地发颤，脸上荡漾着一种非常庄重的表情。

连杰哥说：“俺是第一个跑到河边的人，落水的人都在离对岸较近的冰水里挣扎，都穿着棉裤棉袄，不用多长时间，棉衣全部湿透，都得顶了锅盖儿。”

我问道：“那年冬天暖，河里的冰不结实，您不怕危险吗？”

连杰哥说：“当时真没来得及考虑，俺怕没到跟前就掉进冰窟窿里，是滚到他们面前的，俺先把一个女的拖上来，可其他几人够不着了，俺只好跳进河里，把一位老人推到岸边，这个时候，随后赶来的人把一根竹竿扔了过来，俺把竹竿拖到两个落水的群众面前，他俩已经冻得抓不住，没办法，俺只能扔掉竹竿，用手去拽他们，还好，又有两个人跳进来，这才把两人救出，要不是岸上的人帮忙，俺说不定得搭在里面。”

连杰嫂子抢着说：“他被咱村的人背回来，盖了三床被子，还抖成一团儿，嘴唇都紫了。”

我问道“现在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连杰哥没作声，只是下意识地揉了一下自己的膝盖，脸上带着一种痛苦表情。

连杰嫂子说：“能不受影响吗？膝盖一到冬天就疼。”

我见连杰嫂子有埋怨的意思，立刻转移了话题，问连杰哥：“哥，我在县志上看到，您受到过行署和军分区的表彰，没去开大会吗？”

连杰哥显然很高兴，说道：“怎么没开？在北镇开的，还去济南做过报告呢！”

连杰嫂子撇着嘴说：“火腾了一阵子呢，吃着大白馍馍，还挣着工分。”

连杰哥仿佛回到了过去，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把那弓形身子往椅背上靠，好像还在做着报告。

我关了视频拍摄，用商量的口气问连杰哥：“哥，要不然咱们去救人的河边看看去？”

连杰哥竟然一点犹豫也没有，痛快地说：“走，反正也没啥事。”

连杰嫂子看着从椅子上站起来的连杰哥，对我说：“兄弟，俺看你俩真是有毛病，这么冷的天，还赶上在家热乎乎地喝杯酒吗？”

连杰哥笑着说：“在家喝酒，还不得你炒菜呀，俺俩还是让你清闲一会儿吧，走，兄弟，别理你嫂子。”

我拿出手机，重新打开视频拍摄功能，对着镜头说道：“各位朋友，我们现在跟着舍己救人的大英雄，去当年的救人现场看一下。”

今年的大年初一格外冷，又碰到了禁止燃放鞭炮，大街上除了传来一阵阵的饭菜香味，连个人影也见不到，大概都猫在家里喝酒了。我和连杰哥穿过一条南北胡同，沿着池塘边的小路向河坝走去，快走到坝根时，连杰哥指着一处民房的位置说：“这就是当年饲养处的地方，俺当时正在这儿铡草。”

我看了一眼民房，又看了一眼跟前的河坝说：“嗯，的确离得很近。”

我俩爬上坝顶，还没向坝子下面走，就看到冻得结结实实的河面像一条玉带一样，横隔在我们村和甜水井村之间。连杰哥佝偻着身子，极目眺望，好一会儿，才指着对岸有一处渠首的地方说：“对，就是那地方，你看到了吗？那个渠下面原来有一处甜水井村的扬水站，他们就是在靠近抽水笼头坑的地方掉下去的。”

我问道：“他们过河干啥去？”

连杰哥说：“甜水井村一个老人死了，他们是去吊丧，本来冰面不结实，他们又犯了一个错误，怕在冰上滑倒，手拉手过的河，都集中在一块，冰面终于托不住了。”

“等会儿说，”我拿出手机，对连杰哥说：“哥，我打开视频后，我问您啥，您就说啥。”

连杰哥知道我是想拍视频，有意识地把帽子整了整，说道：“这个俺懂，想当年，省里那些在报纸上写字的人，也是问俺啥，俺就说啥。”

视频开录后，我先对着镜头说了句“我和救人英雄石连杰已经来到当年的救人现场”后，接连问了连杰哥几个诸如“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落水群众干什么去、救了几个人”一类的问题，连杰哥都积极配合做了回答。我边录，边心里一阵窃喜，仿佛上万的粉丝和几十万的点赞量就在眼前。

可是，我多说的一句话，让我的心如同当年掉进冰窟的群众一样，拔凉拔凉的。

我拍完后，高兴地对连杰哥说：“哥，等着发财吧，网上的人看了，肯定有很多人给您捐款捐东西，说不定还会有很多粉丝来看您呢！”

让我没想到的是，连杰哥一听就急了，问我：“你说啥？你拍这个就是为了弄人家的钱？”

我连忙解释道：“哥，您别误会，咱可不是故意弄人家的钱，我拍的这些内容火了后，肯定会吸引很多粉丝，粉丝里肯定有爱心人士被您的事迹打动，给您捐钱捐物很正常……”

连杰哥不待我说完，连连摆手道：“兄弟，还不是一样吗？都是让人家送钱，你可千万别把俺这事和钱扯上，俺救人从没想过钱的事，变味了啊！”

我说道：“哥，也不一定会火了，就算火了，粉丝捐钱捐物，也是自愿的。”

连杰哥一边转身往回走，一边说：“兄弟，俺也不管啥粉丝粉条的，今天弄到手机里的东西，千万别让人家知道，咱可不能让村里人戳脊梁骨。”

我还是不死心，又说道：“哥，看您那状况，有人帮您不好吗？”

连杰哥有些急了，语气不再那么随和，说道：“兄弟，俺有啥状况让人帮？现在过得很好呀！闺女三天两头买东西回来，国家还给办了低保，不愁吃，不愁喝，咱白要人家东西干啥哟！”

我俩快走到胡同口的时候，连杰哥说：“兄弟，俺也不让你家里坐了，大过年的，你回家陪着俺叔吧，再嘱咐你一句，千万别把手机里的东西传出去。”

我心里那个后悔呀，多说那句话干啥啊！

每年陪老人过完除夕，无论早晚，我都是初一回市里。下午，我和家族中的哥哥弟弟到祖坟上拜别列祖列宗，收拾好父亲给捎上的年货，正准备回城，连杰哥突然拿着几个年糕来到我家，说是年糕里的枣特别多，让我捎着。我知道连杰哥的意思，不等他说，立刻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把视频发出去。连杰哥一听，非常高兴，不住地说“那就好，那就好，要不然，丢人呢！”。

父亲听了事情的经过，也唬着脸嘱咐我不要把视频发出去。

路上，我想到给连杰哥拍视频的事，心里不免一番感慨：“英雄毕竟是英雄，不管到了多大岁数，永远是那个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