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王金虎和刘秀翠两口子,认识的人,包括他们的儿子和女儿,都一个动作,一个表情——无奈地摇头叹息!
什么都不怪,要怪就怪月老牵错了红绳,这个月老不是别人,就是刘秀翠的亲爹。王金虎名字叫虎,人却长得帅气清秀,性格像极了绵羊。刘秀翠名字带秀,人却是个臂壮腿粗的女人。更好笑的是,王金虎警校毕业当了一名警察,刘秀翠蒲扇一样的大手拿着注射器成了一名护士。
刘秀翠是王金虎师傅的女儿。师傅一米八的个头,虎背熊腰,是刑警队的队长,手掌搭在王金虎的脖颈上,王金虎的双脚就能离地。王金虎崇拜师傅,也害怕师傅,隔三差五,买个猪蹄或烧鸡去孝敬师傅,没想到,羊入虎口,他成了师傅女儿的菜。师傅看着女儿隆起的肚子,又把他提溜起来:你小子,不娶我女儿,掐死你。
两口子第一次交锋,是女儿周岁的时候,在乡下当生产队长的爷爷带着第一茬甜瓜来城里看孙女,路远,赶不上回去的客车,只能住下。住就住呗,偏偏烟瘾太大,又是乡下那种劲大呛人的土烟。刘秀翠忍了第一袋,第二袋时,直接驱逐到楼道。老爷子在家时,刚把烟袋拿起,老伴儿就赶快递过火来,没想到在儿子这儿把火窝在了肚子里。第二天在车站上丢下一句“丢人啊”,悻悻离开。
王金虎也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家族里就他这么一位吃公家饭的,那可是父亲嘴上的“招牌”,父亲失望的样子,让他胆从心头生,破天荒地把脸耷拉下来,没到半小时,锅碗瓢勺一通响,老婆抱孩子回了娘家。王金虎摸着自己的脖子,静等岳父大人来掐他。没想到,岳父大人在单位见了他,仍然一如既往。王金虎往好处想,看来老丈人也觉得女儿摔盆子砸碗不对。五天后,脖子还是被岳父掐住,好小子,你女儿都没饭吃了,还装没事人。
刘秀翠气量大,没了奶水。王金虎惹了大祸,跪了老婆一下午,总算接回家,自己也落了“病根儿”,锅碗一响,身体总会不自觉地抖一下。
第一个回合败下阵来,王金虎气馁了一段时间,随着口袋里的零花钱越来越少,终于在女儿刚会跑的那一天爆发了。还好,刘秀翠没有砸盆子摔碗,而是抱了女儿,跑到阳台上,王金虎不下跪道歉,直接跳下去。得了,这局又败。
王金虎终于变成了同事、邻居、家人眼中的“窝囊废”,同时荣登专职厨师宝座。除了干活吃饭有他的份儿,家里的大事小情一概作不了主,就算两口子之间那点事,他也没有话语权,全凭刘秀翠的喜怒哀乐行事,被一脚蹬到床下是常有的事。四十刚过,他忽然觉得有些力不从心,索性搬到另一个房间,如狼似虎的刘秀翠劲头上来,常演饿虎扑食的床头戏,戏罢,才像饱餐一顿的老虎,满意地回自己的房间。王金虎常想,女人受辱的情形大概就是这样。
第三次战役,也是最后一次热战,发生在儿子上高一的那年。王金虎每个月偷给父母的钱被刘秀翠查了出来。用王金虎的话说,那天下午他都不知怎么过来的,脸上多了八条血檩子。王金虎硬气了一回,召集全家开了个会。离婚!别无出路。儿子说,理解他,但是,他敢离婚,就离家出走。退休多年的师傅兼老岳父,体格仍然那么硬朗,先是嘿嘿一阵冷笑,然后挥舞着蒲扇一样的大手说:掐死你!
惹不起,躲得起。王金虎住到了单位宿舍,没过几天,大街小巷贴满了刘秀翠的寻夫启事,局长把他一顿好尅,只好灰溜溜地回家。王金虎说,从此,心留在了外面。
王金虎从此不再和刘秀翠争抢,明知是不合理的事,只能硬着头皮去做,到后来干脆一躲了之。都说夫妻做久了,只剩下亲情,他觉得和老婆之间,亲情都没有。女儿倒是体谅他,知道母亲有些过分,劝不了母亲,只能让父亲将就。
王金虎退休的那一年,老岳父行将就木,弥留之际,附在王金虎耳边,说了句“委屈你了”,就在他心里刚刚发热的时候,那只没有多少肉的蒲扇手掌又勾住了他的脖子,没有了劲头,话却如雷贯耳:敢离婚就掐死你!王金虎抹了两下,才让岳父那双睁着的死羊眼闭上。
刘秀翠退休后,性格似乎有了变化,热暴力少了,锅碗瓢勺变得安静了许多。老毛病刚去,新毛病又来,嘴开始变得唠唠叨叨,整天疑神疑鬼,白天对王金虎跟踪,半夜醒来给王金虎开会,手机信息一天查三遍。一把鼻涕一把泪,成了家常便饭。夜里,王金虎望着满天的繁星,向天发问:这一生还有清静日子吗?
女儿生二胎,刘秀翠做为退休的产科护士长,住到了女儿家,王金虎终于有了一个透气的机会。女儿电话打来,担心父亲吃不好,吓得王金虎连忙把厨房、冰箱一通好拍。王金虎逍遥了八个月零二十二天,外加一上午,还是在一个下午恢复了不自由身。
王金虎除了身高不高,血压、血脂、血糖都高,常年不离药。刘秀翠常提着鼻子撇着嘴说,不老老实实,将来瘫了,没人伺候你。没想到,一语成谶,还真瘫了。不过,瘫的不是病病殃殃的王金虎,而是身体硬朗的刘秀翠,脑出血后遗症,比植物人强点。
王金虎态度很坚决,不伺候也不允许家里来保姆。工作繁重的女儿、儿子没办法,只好把母亲送到老虎山养老中心。王金虎一趟也没去看望。
人毕竟老了。王金虎在一次中风后,向子女提出去养老院的想法。子女很高兴,终于不用牵肠挂肚,且父母又在一块了。没想到,王金虎坚决不去老虎山养老中心,要去,就去怡心园。子女建议去之前,见一下母亲,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王金虎头摇得像拨浪鼓。
选择市郊的怡心园康养中心,让王金虎感到暖心和愉悦。一群和他一样的老人,在这个有着江南古朴园林风格的环境里,优雅体面地颐养天年。王金虎的心情开朗起来,身体功能逐渐恢复。半年后,王金虎和这儿的老人、工作人员熟络成了一家人,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夫妻一块入驻的不少。老赵和老婆住在自理楼的一套两居室,老赵的老婆失去了自理能力,本该住在失能房间,但老赵为了夫妻不分居,签入住合同时,坚持让老婆住在自理房间,而且,不让怡心园的护理人员照顾,他要亲自护理妻子。老赵房间的右邻是王金虎的房间,也是一套两居室,参加完园里安排的康复健身活动后,常和老赵聊天拉呱,对老赵亲自照顾老伴有些不解,花钱来这儿干啥,不就是为享清福嘛!自己照顾,在家就行,何必来这儿。老赵笑笑,来这儿,两个孩子放心。
王金虎房间的右邻是市京剧团的一对夫妻,京剧团早就解散,老王和老胡两口子的养老金加起来也不够这套三居室的费用,可他们的儿子是市首富,就算把整个怡心园买下来也不会眨下眼的。二人嫌住在别墅不热闹,吵着闹着来这儿。的确,这儿热闹,两人每天都给其他老人来段京剧。财大必然气粗,啥话都敢说,只要知道,谁家的底细都敢往外掏。
你说老赵啊!那可是个离了老婆不能活的主。老胡一说话就带着老旦的腔调。老王接茬,老赵是文化局的干部,老婆是南方人,年轻时长得水灵,在市文化馆教舞蹈,和又矮又丑的老赵比,整个就是王英和扈三娘两口子。老旦声音响起,你说的不对,哪里是什么王英和扈三娘,分明是武大郎和潘金莲。对,对,是武大郎和潘金莲,不过嘛,人家老赵的媳妇没毒死老赵,只给老赵戴了一顶绿帽子。绿帽子?王金虎来了兴趣。老王到门口瞅了瞅,回来把声音压得很低,老赵的老婆和馆里的一个编剧好了,被早就心怀不轨的馆长堵在了衣帽间,那个时候,这是大问题,两人被揪到台上,批斗了一番。老赵呢?啥反应?嘿嘿!也他妈的奇了怪了,老赵把老婆接回的家。王金虎目瞪口呆。老王看王金虎的样子,大花脸劲头上来,“嘟”的一声,你和老赵相比,是大大的坏人呢!哇呀呀呀……王金虎早把这辈子的苦和唱京剧的这两口子嘟囔过了。
过了中秋,王金虎的饭量突然变小,人也不再那么活泼,园里的活动也懒得参加。住园医生仔细检查过,啥新毛病也没添。后来,干脆向园里提出退园回家。园领导没法,只好找来王金虎的女儿、儿子。两人刚过了大半年消停日子,苦劝父亲,无果。唱老旦的老胡把他女儿叫到一边,出了一个主意,把不能自理的老太太接来,保准不再闹,再闹,她两口子也退园。
果然,刘秀翠被接来后,王金虎不再说走,只是提出了一个条件——刘秀翠不能单独住在失能房间,必须和他住在一块儿,而且和唱京剧的两口子一样,住套三居室。
晚上,王金虎看着不认得自己的老婆,突然指着变成左邻居的唱京剧两口子房间,念道:哇呀呀呀呀……你儿子有钱又能怎样,俺两口子的养老金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