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兄弟四个,他是老小,没有姐姐和妹妹。我爷爷的爷爷有五十多亩地,养着骡马和牛,是村里的大户。我这个家族,如果循规蹈矩过日子的话,应该衣食无忧,偏偏我爷爷的父亲不按庄户人家的套路出牌,打鱼摸虾,赌博玩钱,把老辈过下的家业败个精光。我爷爷出生的那年,他父亲撒手西去,家庭的重担就落在十八岁的大爷爷肩上。
大爷爷把家里仅存的几亩盐碱地交给我曾祖母和二爷爷耕种,自己去了邻村一个地主家里打短工。那个年代,天灾人祸不断,日子过得相当恓惶,好在曾祖母没了曾祖父的羁绊,精打细算,总算攒下了几口袋给大爷爷找媳妇的粮食。大爷爷说,他不急,二弟不小了,还是先给他找吧。二爷爷娶了碌碡村馍馍坊赵家的女儿,二奶奶嫁过来的第二天,曾祖母召集全家人开了一个会,号召全家人拧成一股绳过日子,尽快给大爷爷成一门亲事。二奶奶通情达理,当场表示,只要有人给大爷爷提亲,她愿意搬到西厢房,把两间北屋让出来。刚过门的二奶奶都高调表态了,其他人更不必细说。可愿望往往被残酷的现实打脸,军阀混战的年代,想攒下娶亲的粮食何其难呀!苦熬了五、六年,总算碰到了一个好年景,当媒人登门时,大爷爷说,三弟也该成家了。
大爷爷不光庄稼活好,在地主家打短工时,受男东家的影响,还学了一手好琴戏。冬闲的日子,他常去马家营的吹打班搭伙唱戏,也能赚个仨瓜俩枣的补贴家用。马家营吹打班的山东琴戏在附近唱出了名气,有位在烟台做学徒的当地人建议班主,胶东那边日子好过点,可以去那边碰碰运气。班主很精明,带着几个人在胶东乡下免费演了几场,很快接到了活。于是,大爷爷获得了去胶东的机会,这才把大奶奶领回家。
我奶奶说,大奶奶的命很苦,三岁时死了娘,她爹后续的老婆拿她不好,十二岁时,她爹做生意破产投了海,后娘把她卖到一个财主家当丫鬟。财主的丈人是烟台的大官儿,对老婆怕得要命。财主的老婆飞扬跋扈,穿金戴银,就是多年没有生养。碍于老丈人的淫威,财主也不敢纳妾。财主老婆忽有一天善心大发,建议财主纳妾留个后代,至于纳谁,她说了算。原来,大奶奶早就进入了财主老婆的算盘。也没举行什么仪式,只是换了一身新衣服,大奶奶成了财主的小妾。说是小妾,比她当丫鬟强不了多少,特别是给财主生了一个儿子后,大奶奶成了财主老婆的眼中钉。孩子断奶后,财主老婆再也不让大奶奶碰儿子,天天找大奶奶茬,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地位还不如以前做丫鬟时,娘家又没人替她出头,死的心都有了。财主老婆生日那天,多次来家里演出的马家营吹打班,演了一出《喝面叶》。大爷爷没有角色,在财主家的闲院里,见到了伤心欲绝的大奶奶,救下了正想上吊的苦命人,听了大奶奶的诉说,决定帮大奶奶逃个活命。在回沾化的那天,离开财主家的村子没多久,吹打班碰到了逃出来的大奶奶。大爷爷苦求班主将大奶奶带回沾化,班主也是心地善良之人,让大奶奶女扮男装,这才逃出胶东。
大奶奶的到来,让全家如同捡到了宝贝,曾祖母乐得整日合不拢嘴。大爷爷两口子住家里最差的房子,干家里家外最重的活计。最得益的要数曾祖母,她以前做的很多家务都被大奶奶做了,特别是照顾我爷爷的责任,大奶奶都担到自己肩上。二爷爷、二奶奶和三爷爷、三奶奶一旦两口子闹了矛盾,大奶奶一出面都会当场和解,二奶奶、三奶奶在外面说,就算不给婆婆面子,大嫂的话也得听,不看别的,就看大嫂有口好吃的,都给孩子们留着。
大奶奶还是有件事让全家脸上泛起了愁云。她和大爷爷结婚三年多,肚子就是不见动静。曾祖母不但不怪罪大奶奶,还对她变得非常尊重,曾祖母心里有数,这是大爷爷的毛病,大奶奶在胶东生过孩子。曾祖母害怕大奶奶担心老无所养而离开大爷爷,曾委婉地建议大奶奶从二奶奶家抱养一个侄子。大奶奶说,大爷爷帮她脱离苦海,让她过上了人日子,生死都是大爷爷的人,再说了,大爷爷的种子好着呢,都是她的地有些碱,总有一天,碱场地里也会长出庄稼苗。
尽管一家人起早贪黑地过日子,可架不住韩复榘的苛捐杂税,一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曾祖母在日本鬼子就要来的那年,一病不起,大奶奶端屎端尿伺候曾祖母一个多月,终因家里太穷,眼睁睁看着曾祖母撒手西去。大奶奶哭了个昏天黑地,村里人都说闺女也不过如此。曾祖母走后,大奶奶性情大变,说什么也不让大爷爷去地主家打短工,一会儿不见大爷爷,就地里家里到处找。二奶奶嗔怪大奶奶离不开男人,大奶奶一本正经地说,大爷爷就是她的天,是她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倚靠。
苦日子得一天天的熬。鬼子总算被打跑了,国民党的军队重点进攻山东时,没有打到沾化,一家人的日子算是安稳下来。大奶奶和大爷爷在新分的田地里激动地落泪,他俩一直挂在心上的事总算有了希望。大奶奶忘不了曾祖母那合不上的眼睛,一直把我爷爷当孩子抚养,给小叔子娶亲抱子是她最大的心事。共产党来了,穷人翻了身,大奶奶终于有了盼头。
我爷爷结婚单过了,大奶奶变得更加依赖大爷爷,不分时间和场合地跟在大爷爷身后,有时候弄得大爷爷还真下不来台,免不了被大爷爷吼几句。我爷爷护着嫂子,理解嫂子,告诉大哥,大嫂这是想她孩子,把对孩子的思念都转化到丈夫身上了。国民党的军队刚被赶到江南,大爷爷就去了胶东,可财主一家不知所踪,有说是上岛做了海匪的,有说跟着国民党败退到江南的。我奶奶说,大爷爷回来后,大奶奶两天粒米没进,恢复正常后,更加黏糊着大爷爷。
大奶奶悲惨的身世成了控诉旧社会的典型,村里、区里都请她去作报告。不管哪里让她去,她都不拒绝,但有一个条件,必须带上大爷爷。一个省报的记者在村里蹲点报道互助组的事,顺带把大奶奶在旧社会的悲惨遭遇发到了报纸上,大奶奶成了当地的名人。
大奶奶仍旧整天黏糊着大爷爷,甚至在冬天陪着大爷爷去东洼拾柴禾,可再怎么黏糊,两口子也没生个一男半女。二奶奶亲自告诉大奶奶,要是觉得孤单,就把她家的大儿子过继给大奶奶。大爷爷很同意,可大奶奶摇头拒绝,说家里的几个侄子都是她孩子,她要一视同仁。这件事让家人和村里人都不理解,大爷爷说,他不生气,就听大奶奶的。
大爷爷终究没让大奶奶黏糊一辈子,挨饿的那三年,大爷爷走了。大奶奶哭得死去活来,有几次是被家人从坟地里抬回来的。
一道风景线在我们那个小村出现了。每到上坟的节日,一位穿着黑粗布衣服、头上裹着方头巾的妇女,挽着一只箢子,独自去老西北的坟茔地。她总是避开路上人多的时候,实在避不开,就低了头谁也不理。到了坟地,她先是在公婆的坟头前跪拜焚烧纸钱,然后再跪到自己男人的坟头前,慢悠悠地摆好贡品,一边烧纸,一边嘟嘟囔囔地说一些保佑之类的话,最后一张纸钱化为灰烬后,她并不急于离开,而是盘腿打坐,和另一个世界的男人拉开了家常,有时忘了时间,日落西山后,才被妯娌们找回。
奶奶告诉我,大爷爷走了两年后,家里人就发现大奶奶有些不正常了。一开始,大奶奶还是在大家都该上坟的日子去坟地,后来大奶奶就一集(五天)去一次,再后来就天天去了,从来不管天气如何。二爷爷、三爷爷有些生气,经常呵斥大奶奶,我爷爷见了,总是眼睛湿润,劝两位哥哥,随大嫂去吧。村里人开始把大奶奶当成笑话来说,一旦看到有两口子恩恩爱爱在一起,就笑着打趣:看你俩好的,好的像大虎家一样。
从我记事起,大奶奶就是我的耻辱,因为那个时候大奶奶已经变得疯疯癫癫,成了孩子们在街上追逐的对象。我不知和大奶奶的血缘关系,常和一些“光腚猴子”拿了秫秸或土坷垃往大奶奶身上扔,大奶奶也不示弱,捡起地上的东西就回击,可就算我跑得慢,大奶奶从不打我,总是超过我去追别的孩子。我回家在爷爷奶奶面前炫耀没被“疯子老婆儿”打着,一向溺爱我的爷爷变了脸,声色俱厉地告诉我,再敢去招惹“疯子老婆儿”就用鞭子抽我。奶奶也叮嘱我,那可是我的大奶奶,不光我不能打,别的小孩儿打她,也得拦着。
大奶奶疯疯癫癫不能在生产队挣工分,但几个爷爷奶奶、大伯对她很照顾,生产队结算时,总会把工分拨到她名下。大奶奶好像不懂这个,趁家人不注意,总会拿了棍子和筐子去要饭,要回来的那些零散窝头,都倒在大爷爷的坟上。几个爷爷、大伯嫌丢人,干脆把她锁在屋里。大奶奶在屋里嚎哭,我爷爷怕大奶奶哭出毛病,说服家人,还是让大奶奶由着性子去吧。
我奶奶生前和我讲过,大奶奶并不疯,她最后一次被几个伯伯从坟地抬回来后,抓着奶奶的手不撒,一行行的老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从深陷的眼窝里涌出来,她告诉我奶奶,她就要去找大爷爷了。我长大后,曾和父亲分析过大奶奶的状况,大奶奶应该是在大爷爷这根支柱没了后,缺乏安全感,又思念自己的儿子,只能用这种方式来麻痹自己。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还在村小学当老师,两位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在村支书的陪同下找到了我,一位从台湾回来的人寻找他的母亲,这位台胞根据他胶东老家提供的信息,寻到了沾化。三个月后,我这位没有血缘关系、一身西服革履的伯伯跪在了大奶奶的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