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患阿尔茨海默症卧病在床,在县城的四姨、五姨前来探望,我关了店门去迎接两位姨妈。小时候,我在姥姥家长大,是两位姨妈背着我长大的。见到两位满头白发的姨妈,我心中不免一番感慨,指缝太宽,时光太瘦,日子真是过得飞快啊!
两位姨妈见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姐姐,一人抓着我母亲的一只手潸然泪下,也许是血浓于水的原因,因为痴呆而早就不认人的母亲竟然泪流满面,惹得两位姨妈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感叹她们姐妹这辈子的不易。
陪两位姨妈前来的表弟和我说,四姨春节期间突然莫名其妙地大哭,着实把表弟吓坏了,还以为四姨被什么事情吓到了,细问之下四姨才说是想起了过世多年的父亲。
我上了初中才知道,一直视我为掌上明珠的姥爷并不是我的亲姥爷,我的亲姥爷在我母亲十几岁时去世了,那时大姨、二姨出嫁没几年,四姨10岁,五姨8岁,小舅更小。
我的亲姥爷是利津县盐窝镇人,家境比较殷实,生活还维持得下去。不过,所谓的家境不错也只不过是比别人家多了几亩薄田。姥爷16岁那年被当地的土匪绑了票,向太姥爷索要二百块大洋,说如果拿不出来就打断姥爷的两条腿。当年利津大旱,大伙儿吃饭都困难,姥爷家里也拿不出二百块大洋,太姥爷求爷爷告奶奶勉强凑了一百块大洋,毫无人性的土匪见只拿来了一百块大洋,二话不说当着跪在地上的太姥爷的面打断了姥爷的一条腿。太姥爷把昏厥的姥爷背回家,在村里人的指点下到沾化县找了一位民间接骨医生把姥爷的断腿骨接上了,但还是留下了残疾,姥爷的左腿瘸了。
在一般的家庭,儿子瘸了一条腿很难找到媳妇,但姥爷受父母的荫庇娶到了媳妇。太姥爷是远近闻名的好心人,家里又有十几亩土地,所以漂亮贤惠的姥姥很快嫁到了姥爷家。姥姥是小脚女人,下地很不方便,姥爷疼爱姥姥,坚决不让姥姥侍弄庄稼。姥姥会做一手好针线活儿,纺线织布样样精通,姥姥做的鞋子被姥爷拿到盐窝街和县城去卖,通常很快会被一抢而空。姥爷种地之余也做一些小买卖,家里很快又添了二十几亩地,日子越来越红火。
人生总会有一些不如意,姥姥的到来虽然让姥爷家的日子蒸蒸日上,但好多年他们没有孩子,这事成了全家的心病。姥爷的父母整天不给姥姥好脸色,嚷着要给姥爷再娶一个媳妇,姥姥暗地里不知哭了多少回。姥爷心里也很着急,但他非常爱护姥姥,一点也没有让姥姥看出他的焦虑,还时常安慰姥姥不要着急,坚决不同意再娶媳妇。后来,在亲戚的建议下姥爷和姥姥收养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大姨。大姨的到来果然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好运,二姨、我母亲、四姨、五姨、小舅相继来到世上,给家里带来数不清的欢乐。
姥爷和他的父亲一样也是一个乐善好施的人,村里谁家揭不开锅了他总是主动把粮食借给人家,秋后还粮时也从不多收。姥爷家里养了一头耕牛和一头骡子,村里很多人家都是人力耕地,为了让大家省些力气,姥爷把牛和骡子喂饱后拴在大门口的桩子上,让四邻八舍随便用,用完不用给牲畜喂料,牵回来再拴到原地方就行。
姥爷为人刚正不阿,爱憎分明,这让他既获得了大多数村民的尊敬,又让他被部分人怨恨。村里有一个懒汉,不仅好吃懒做还好赌,过的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姥爷劝了他多次,让他勤劳工作并戒掉赌博的恶习,懒汉就是不听,所以当懒汉向姥爷借牲口时,姥爷没有借他,就算自己家牲口闲着也没有借给这个懒汉拉犁,这也为姥爷之后被打击报复埋下了祸根。
姥爷为人心地善良,是非分明。姥爷曾救过一位抗日战士,那是个麦收的日子,姥爷和几个帮工正在麦场上碾小麦,一个二十来岁农民模样的小伙子突然跑来,把一把驳壳枪塞到了麦垛里,并且抓起地上的一把木杈开始翻麦子,还低声告诉大家,后面有鬼子追他,让大伙儿说他是帮忙的短工。很快,两名日本鬼子和四五名伪军追到场院,巧得很,姥爷进利津城卖鞋时,一个伪军多次买过姥姥做的鞋子,认识姥爷,姥爷不慌不忙沉着回答伪军的问话,告诉伪军有个小伙子刚从这儿经过,向陈庄方向跑了。鬼子和伪军走了后,小伙子对姥爷千恩万谢,许诺日后一定回来感谢姥爷。姥姥后来跟我说,要是那个人是八路军,能回来和姥爷联系的话,一家人也许不会遭那么大的罪。
人这辈子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人们常说要主宰自己的命运,但很多时候不是那样的,人的命运会随着时代的大潮涨落。多年后,姥爷家的房子被泛滥的黄河水冲倒了,积累的财富一扫而光,洪水过后一家人勉强搭建了几间土坯房继续生活。到了土改时,因为姥爷一家的土地还在,姥爷被划为了地主,成了批斗的对象,忙完了农活儿还得打扫大街,好在姥爷人缘好,倒也没有被父老乡亲们过分为难,而有些人却借机开始报复姥爷。姥爷年轻时就耳聋,有一次姥爷正在街上扫雪,那个向姥爷借牲口的懒汉经过姥爷身边,不知懒汉说了句啥姥爷没听清,被那懒汉一脚踹到马路沟里,姥爷满脸是血,回到家后一家人哭得昏天黑地……
后来因为自然灾害饥荒来了,全村人都挨饿,好在姥姥平时善于积累,存了一棺材发霉的地瓜干和小半间屋喂猪的地瓜叶,一家人才挺过了饥荒。就算这样,姥爷在灾情就要过去的那年还是饿得身体垮了,眼瞅着就不行了,姥姥只好把几块地瓜干磨碎了和着谷糠蒸了几个地瓜面窝头给姥爷吃。说是地瓜面窝头,其实是谷糠窝头,地瓜面只起了个黏合作用。本来就有痔疮的姥爷吃了后七八天解不了手,这可把家里人急坏了。姥姥听人说喝碗蓖麻油能通便,于是拿剩下的那点地瓜干换了一碗金贵的蓖麻油,姥爷喝下去以后很快解了手,可却连续拉了好几天肚子,就这样最后一点元气也没了。姥爷终究没挺过那段苦难的日子,临死前两眼死死盯着5岁的小舅,到死也没闭上眼。
姥爷去世后,姥姥在利津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带着我母亲、四姨、五姨和小舅外出逃荒,走到沾化县一个叫赵山的村子,被我后来的姥爷收留,这才过上了安定的日子。
四姨讲完这些一家人泪流满面,除了我那痴呆的母亲木然地看着天花板外。我安慰大家说:“现在咱们遇到好时代了,一家人不是过得很好吗?四姨父还当过滨州市运输九队的经理,晚辈们有的开公司,有的搞运输,日子过的都很红火,天堂的姥爷和姥姥在保佑着我们呢!”大家的心这才平静下来。
两个姨妈要回沾化时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母亲,我对两位姨妈说:“请放心,我一定会尽最大孝心服侍母亲,一定会让在天堂的姥爷感到欣慰。”(2024.04.09发表在满洲里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