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辛透过冬枣树的缝隙,看了一眼逐渐移到头顶的太阳,愉悦了没多久的心情又变得阴沉起来。下午,他又得去离家十五里的镇中学上课了。
今天是周日,也是今年到目前为止最热的一天,枣树好像他那短命的爹一样得了心肌梗死,树叶儿一丝晃动的迹象也没有。上午来地里时,他那佝偻着腰、褂子上尽是汗渍的爷爷说,这天能把人晒晕,上午就和奶奶在家里吧。江辛没有答应,能和爷爷下地,是他最快乐的事。
用爷爷的话来说,人这辈子,有来世上享福的,有来世上受罪的。江辛不止一次地说他属于来受罪的那种。奶奶听了,搂着他“扑簌簌”掉眼泪;爷爷听了,未置可否,“吧嗒吧嗒”地光抽烟。江辛上了初中后,不再和爷爷奶奶说这话,他心里笃定,这就是他的命。
江辛两岁时,年轻的父亲突然死在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当了半年寡妇的母亲在姥姥的撺掇下执意改嫁。爷爷说,改嫁可以,辛辛必须留下,那是江家唯一的血脉。爷爷奶奶靠一只奶羊,把江辛喂到会走路。嫁到三十里地以外的母亲,开始每个月都会来看一下,等他那同母异父的弟弟来到世上,江辛见到母亲的机会就少了。小学五年级下半年,他母亲来看了他一次,无不担心地嘱咐儿子千万别学坏,学习好孬另说,不走邪路是正事。这次见面后,江辛再没见到母亲。
母亲的担心是多余的,江辛不光学习成绩差,胆子也特别小,别说是一些调皮捣蛋的孩子欺负他,就算是一些同龄的小女孩也不把他放眼里,他从来不敢去做损害别人利益的事。江辛虽然在学习上不如别人,但他要比别的孩子成熟,心事重,他知道自己是个没父母保护的孩子,瘸了一条腿的爷爷,保护不了他。忍气吞声,是唯一保护他的手段。
姥娘倒是疼他,可江辛不想去,他不想看妗子那对白眼。唯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大姑家。他身上的衣服,都是大姑给买的,大姑父也从来不吝啬给他做好吃的饭菜。他愿意去大姑家,并不是为了吃穿,那儿有他喜欢的表哥志强。志强哥知道江辛成绩不好,考不上高中,许诺他坚持读完初中,再到技师学院学两年后,就和他一样到4S店修车。要不是冲着表哥这句话,江辛早就辍学了,他实在有些坚持不下去。
上初中没到一个月,江辛就产生了辍学的念头,他没想到初中和本村的小学不一样,初中里有好多恶人。他眼里,最厉害的恶人就是班长徐悦、大个子赵三辉和小脑袋黄靖。最初领教同宿舍他仨的厉害,是因为江辛的身上有味,被褥和衣服被三人扔到宿舍走廊里。江辛找来宿管老师,三人被严厉批评,江辛也被老师要求注意个人卫生。尽管江辛专门和大姑要了一块肥皂洗澡,但也没避免厄运的到来。毛巾牙缸莫名其妙地掉在地上,被褥上时常出现剩馒头和菜汤,江辛只好把情况告诉班主任,班主任把宿舍的六个人叫到办公室,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可笑的是,还把管理宿舍的任务交给了班长徐悦。就是因为这次告状,江辛被三人用被子蒙住一顿拳打脚踢,直到江辛说“不”为止。江辛变得越来越木讷,学习成绩更加不赶趟。表哥志强从市里的4S店回来,看望姥爷姥娘,见江辛没去上学,且神态黯然,脖子上还有一道青印,再三追问,才知江辛在学校的遭遇。二十岁刚出头的志强,气得咬牙切齿,伙同本村的三个朋友,将徐悦三人堵在了学校对面的超市门口,徐悦三人都尝到了拳头的滋味。志强四人没到家,就被“请”进了派出所。万幸的是派出所长没有偏袒镇长的儿子徐悦,把以前的事合并解决,双方家长达成和解,志强家赔了三千医药费了事。这件事让江辛背上了包袱,是他让表哥成为了“坏人”,在他心里,被逮进派出所的没好人。
徐悦三人消停下来,江辛也搬到另外一个宿舍。大个子赵三辉在班里放话,徐悦的爸爸说了,不能和下等人打交道,揍这样的,会脏了手。江辛把这话报告给班主任,班主任有些不耐烦,让江辛别自找麻烦,捂着耳朵装聋。江辛在学习上笨,但不代表他不谙世事,班主任不是跪舔镇长,就是偏袒学习优秀的徐悦,他这个爷爷奶奶养大的差生,怎能入老师的法眼。
爷爷看了一眼脸被太阳晒得通红的江辛说,院子里的甜瓜需要浇水,今天早点回去。其实,那几棵甜瓜秧,用不了多少水,他是心疼孙子。为了给江辛攒点生活费,爷爷宁愿顶着烈日拔草,也不愿意买几瓶除草剂,可看到懂事的孙子和他一块儿汗流浃背地劳作,他实在于心不忍,不想再干下去。
听到爷爷说甜瓜,江辛立刻直起了腰板,有三个成熟的甜瓜,是他打算好要带到学校的。江辛看着爷爷费力地把姑姑买的电动三轮车调好头,把镰刀往车厢里一扔,磨磨蹭蹭地爬到到车厢里。爷爷扭过头,爱怜地问江辛是否饿了,江辛看着爷爷脸上沟壑里的泥土,摇了摇头。
江辛此刻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尽管他刻意装出轻松的样子,可他毕竟是个孩子,有些事不是他这个岁数所能承受的。颠簸的三轮车爬坡经过一个过道涵洞时,他的心抖了一下,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转,就在上个月最后一个周一晚上,他在类似这样的一个涵洞管里过了一夜。
江辛和那三个恶人分了宿舍后,尽管常遭他们的白眼,但是并没有受到肉体攻击,原本认为从此离开了梦魇,可初二下学期的一件事,让他厄运再次降临。
班里的青叶和江辛同村,按辈分,江辛喊她一声“姑”。青叶长得漂亮,成绩位于班级上游,对江辛这位邋遢木讷的同村侄子从不正眼瞧一下。初二刚开始,班里就传出班长徐悦向青叶“表白”遭拒的事。全班叽叽咕咕,唯有江辛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报复心极强的徐悦,自尊心受挫,往青叶的书包里放了一只死老鼠,偏偏被江辛看到作恶过程。青叶报告给班主任后,班主任大怒,很快查出了作恶者。徐悦的镇长父亲被叫到学校,校长也真不是个东西,为了让镇长知道没冤枉他的儿子,说出了江辛告密的事。徐悦回到家,被父亲一顿巴掌伺候,这才知道江辛告了他的状,重新唤起了对江辛的霸陵。
江辛被徐悦、赵三辉、黄靖和一个大几岁的校外青年堵在周五回家的路上,除了脸上挨了两巴掌,身上倒是没受多大伤害,可自行车的两个轮胎都被扎破,那个校外青年末了还恶狠狠地说,要是敢跟家长和老师报告,就杀他爷爷奶奶。离家还有十三里,江辛只能推着车子步行,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心里的痛苦和无助让他无法忍受,想到太阳落山赶不到家,驼背又瘸腿的爷爷会在村口翘首企盼,他那颗年轻的心好像被重锤打击,痛得无法呼吸。好在走到半途,碰到同村开着三轮回家的宝金叔,这才在天黑前回到村子。爷爷已经等在村口了,他记住了那个校外青年的话,没敢和爷爷说实话,在三轮车上,他就想好了,惹不过他们,就去巴结他们,讨好他们,咬咬牙,再坚持一年多,上了技师学院就可以摆脱了。晚上,江辛躺在土坯炕上,拿着表哥送他的华为旧手机,疯狂玩了一夜,到了星期一,这部手机就不属于他了。
江辛还是低估了人性的恶。徐悦看着手机和低头认错的江辛,当时的态度还真有些让江辛庆幸自己的做法,徐悦甚至拍着江辛的肩膀说:哥们,不错,懂些人情世故。周五之前,倒也平静,没想到周五回家的路上,又碰到了徐悦和黄靖。徐悦态度很客气,让江辛周日下午带一盒十五元的香烟,他要送给校外的那位朋友。江辛每天的生活费控制在十五元,从周一到周五,爷爷每周给他八十元,周五晚饭回家吃,除了饭费,他每周还剩十元的零花钱。徐悦见江辛发愣,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阴阳怪气地说:我相信你不会忘了。江辛忘不了,也不敢忘,可想到快七十的爷爷奶奶,日晒雨淋,从土坷垃里给他刨食吃,怎又忍心多要,只好每天省出一元,加上每周的十元零花钱,买了一盒烟。连买两周后,江辛又被堵在回家的路上,这次堵他的是赵三辉和黄靖,大块头的赵三辉说,下周不能买一盒了,要买两盒。江辛当时没说话,但在路上骂了起来,太欺负人了,老子一盒也不买了。
如同以往,周日下了晚自习,江辛被三人胁迫到操场。徐悦见江辛一盒烟也拿不出,暴跳如雷,大骂江辛让他无法和校外的朋友交代,让赵三辉和黄靖捂着江辛的嘴,用皮带狠狠地抽了江辛三下,疼得江辛拼命挣扎,就是喊不出声音。徐悦留下狠话,两天之内,江辛必须拿出一百块钱,拿来后,从此不再找他麻烦,要是拿不出,就把他的头摁在厕所粪坑里。江辛不敢告诉老师,赵三辉说了,徐悦的爸爸是镇长,班主任和校长都得听镇长的;江辛也不敢告诉表哥,徐悦说过,表哥再敢找他仨麻烦,就叫派出所长把表哥送进大牢。表哥万万不能出事,进4S店修车,他得靠表哥。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周一整天,江辛恍恍惚惚,好在他是老师眼里不可救药的学生,历史课睡着,老师都没管他。好不容易熬到下了晚自习,江辛随着走读生涌出学校的大门,他要连夜赶回家,按着编好的理由,向爷爷要一百元钱,这也是他第一次撒谎要钱。天公不作美,那夜很黑。刚开始,还有学校附近村子的走读学生作伴,骑了三里多路后,路上只剩下了江辛。独自一人走夜路,黑暗的寂静中只有自行车轮胎的摩擦声回荡,江辛的心砰砰直跳,害怕的情绪在心中蔓延,快走到一半路程时,他忽然想起离家二三里的地方,正月才被车撞死了一个老太太,一天只想着给三个恶魔弄钱的事,把这茬忘了。江辛的脚步慢下来,总感觉身前身后有未知的危险在悄悄逼近。他的脸上冒汗了,腿像灌了铅。乡村水泥路上的一个凹坑,终于让他没把握住方向,连人带自行车冲进了沟里。江辛躺在沟里,好久没爬起来,也不想一下子起来,此刻,恐惧已经不在,他哭了起来,大声哭喊着爷爷,可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没人听到。不知过了多久,恐惧再次袭来,江辛不敢再往前走,也不敢回去,甚至不敢回到水泥路上,身旁正好有个涵洞,他倒着钻了进去,手用力拽着自行车把,挡在涵洞口。江辛蜷缩在涵洞管里,默默流着泪,心里就是解不开,他又不惹事,徐锐一伙为啥欺负他,让他买烟,和他要钱,把从家中带去的零食全都抢走,世上怎么有这么可恶的人?他实在不想上学了,大不了,不去技师学院学汽车维修。就在这时,父亲来到了涵洞口,模样和相片上一样。父亲把挡在涵洞口的自行车搬开,抚摸着江辛的脸,嘱咐儿子再坚持一年多,上了技师学院,一切都会好起来。父亲的声音让江辛感到非常愉悦,父亲的怀抱,让江辛感到温暖......
天刚放亮,江辛醒了。他回到镇上,没敢直接去学校,而是来到振华烟酒批发部,等店主开了门,和这位表哥的亲叔借了一百元“资料费”。
江辛和爷爷赶到家时,奶奶已经做好了面条,在凉水里拔着,蒜泥和拌黄瓜用碟子扣在方桌上,见孙子进来,连忙疼惜地给江辛拿了一条毛巾,让他洗脸吃饭。江辛接过奶奶的毛巾,胡乱洗了几下,把洗脸水端到菜园里,浇在了甜瓜秧上。
奶奶在屋里喊:“回学校的时候再摘也晚不了。”
奶奶指的是那三个成熟的甜瓜,他周五回到家,就和爷爷奶奶打了招呼,他要带三个甜瓜回学校。这次,他下了决心,该结束身上的苦难了。
徐悦三人拿到一百元后,真有一周没找他的麻烦,可仅仅是一周,上周又和江辛要钱,江辛刚一辩驳,就被踢了好几脚,江辛只好把周五的饭费送给了恶人。这周回来,三人又让他准备一百。江辛不想了,他不想那么大年纪的爷爷辛苦从地里刨来的钱,被那三个恶人拿去,更不想奶奶每周为他准备的零食被他三人瓜分,那个打算必须实施了,期望他们放过自己,简直是白日做梦。江辛的那个打算,从去年冬天就有了。他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吃了捡的糖果中毒后,就经常琢磨这事。那次在涵洞管子里睡了一夜后,他就准备了三个橘子,但没到学校,就扔进了村西的小河里,他有些于心不忍。三个恶人没找事的那周,江辛还庆幸自己没做那事。
江辛俯下身子,把一个甜瓜放到鼻子上闻了一下,除了瓜香,没有别的异味。这三个瓜,他趁爷爷奶奶不注意,用打蚊子的小喷雾器,喷了好几遍爷爷给庄稼除虫的农药。现在一点味都没有,他心里不免有些担心。
周围邻居都建了砖混结构的新房子,老鼠啃不动坚硬的混凝土,江辛和爷爷奶奶住的土坯房不免成了老鼠的乐园。趁爷爷午休、奶奶戴着老花镜缝补书包背带,江辛来到父母住过的房子,很快找到了爷爷毒老鼠的“气死猫”。这是一种类似针剂的液体毒药,滴在食物上,老鼠吃了必死无疑。江辛从裤兜里拿出一只废弃的注射器,像护士一样把“气死猫”打开,把毒药吸进注射器,刚走到门口,又折返回去,再打开一支。两支“气死猫”,让注射器几乎满了管。很快,注射器里的毒药被江辛均匀地打进了三个甜瓜里面,他闻闻自己的双手,赶紧到脸盆里清洗,双手都被香皂沫包裹,从没舍得用这么多。
奶奶见孙子又去园子里瞅那三个甜瓜,笑着喊江辛把瓜摘了,反正等会儿就要带到学校。江辛说不急,走时再摘。
江辛回到屋里,从破旧三抽桌的抽屉里拿出日记本,他要写一篇自认为最重要的日记。写之前,他闭目沉思,把网剧《追凶》的有用情节过了一遍,这才拿起笔开写......
江辛不像那些有父母送的孩子,他必须早走,自行车怎能和电动车的速度相比,何况他有心事,骑得很慢,有些晚走的孩子,坐着家长的电动车都追到了前面。江辛真羡慕那些有家长呵护的孩子,虽说爷爷奶奶也是他的家长,可他俩老了,一些话都不忍心和他俩说。可怜的江辛,要比同龄的孩子成熟很多。一路上,他心里只在默默祈祷一件事:今晚,他们千万别再作恶。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刚一敲响,徐悦三人就示意江辛到操场上去。江辛不像以前那般紧张,用比往常大的声音说,别着急,明天中午到烟酒批发部拿,还多给一百。教室里虽然嘈杂,还是有不少学生听到了。徐悦三人倒显得有些惊慌,赵三辉用手指点了一下江辛,仿佛在说:你小子可别撒谎。
江辛刚到宿舍,徐悦三人就跟了进来。其他人见怪不怪,知道这是来和江辛“收租”了。江辛那只打着补丁的旅行包里,只有三个甜瓜和几个包子,徐悦三人拿走了甜瓜。江辛一改往日的默默忍受,哭着大喊:“就结了三个瓜,俺爷爷奶奶舍不得吃,都给俺留着,他们也太欺负人了吧。”
半夜时分,急促的救护车声在夜幕下划破了镇中的天空,紧接着好几辆警车也开进了校园。不到天亮,一条消息登上了热搜:正阳镇中发生投毒案,两死一昏,凶手不到十四岁。
三天过后,江辛家里来了一位自称律师的人,这位穿着白衬衫青裤子的中年人,告诉躺在炕上的江辛爷爷奶奶,他要免费为江辛辩护,绝不姑息校园霸陵现象,他要看一下江辛用过的东西,寻找一些对江辛有力的证据。
江辛的奶奶已经失声,他爷爷强从炕上爬起来,就要给律师下跪。律师连忙扶着,告诉在场的江辛家人,他对校园霸陵深恶痛绝,就在去年寒假前几天,他的外甥女不堪忍受几个女同学的霸陵,跳楼自杀,他姐姐忍受不了丧女之痛,除夕夜上吊随女儿而去。江辛爷爷向律师哭诉,江辛命苦,父亲早死,改嫁的母亲得了癌症,现在还在化疗,母亲的事一直瞒着江辛。
律师翻看着江辛的日记,看到最后那篇,如获至宝。江辛在最后一篇日记里,除了详细记录他在学校受到的欺辱,还在后面写到,他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不能把爷爷的血汗钱给了那几个恶人,他死了,什么都了了。他说为自己准备了三个毒甜瓜,吃一个死不了,就再吃一个,直到死去。
律师把江辛表哥拍过照的日记本装进公文包,信誓旦旦地向江辛家人保证:用不了几天,江辛便可回家,孩子本来是想自杀,可那三个恶人该死,抢了有毒的甜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