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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林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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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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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人席

小女儿的论文发表在国际知名医学杂志上,我第一时间到同学群里显摆。姓丁的卫东问:怎么想起让两个女儿都学医了?我说:为了小时候的梦想。姓白的卫东问:治病救人?我说:不是,为了坐媒人席。

六岁那年,父亲给我定了娃娃亲,换帖那天,做为上不了席面的主角,我在大夏天破天荒地把裤袄一起穿在身上,洗去脸上多日积攒的污泥,好让女方来的贵客回去汇报一下,我是个很健康活泼的孩子。

酒席正酣,我突然哭了,不是因为裤袄全上身热的,而是被媒人席上那油晃晃的菜肴馋哭的。陪客的大爷爷出来方便,见我哭,指着屋里坐在桌子侧面的强伯说:好好上学,将来和他儿子一样当个医生,就能年年坐媒人席了。

为了能坐媒人席,吃上肉蛋蛋儿,我努力了,可同学中只有张新军、卢洪娥和吴洪志当了医生。医生当不成,我爹和我都吃不上媒人席,于是改变策略,培养我的孩子当医生,我要当医生的爹,去吃媒人席。然而,当我的两个孩子都成为医生时,媒人席上的菜已经和三利快餐的包子一个味了。

五十年过去了,那年的媒人席仍留在心间,挥之不去。

那时的乡下人,都过着谁也不用看不起谁的穷日子,除了过大年能吃上点五花肉,平常几乎不见荤腥,就算食用油,也得用比挖耳勺大不了多少的汤匙量着吃。不过,每个村里有三个人例外,说是三个人,其是有一个是住在村里的外村人,这个人就是大队小学的公办老师。另外两个人是大队支书和大队里的医生,这三个人在村里常常吃席。三人中,大队支书和公办教师都是亲临席面,而大队医生有时还会让他家老人去坐席,改善一下生活。离我们大队五里远的一个大队,赤脚医生的父亲坐媒人席,吃惯了红高粱饼子的肠胃一下子装进那么多油水,变得像生产队的大车轴抹了润滑油,食物再也兜不住,连续三天不住地跑茅房,当医生的儿子,本来就是在县里上了几天培训班,也没啥好办法,实在坚持不住,就去下洼公社医院就医,原来是得了急性肠炎。

我娘常说,那年为了这门娃娃亲,摆媒人席花了十几块,卖了两口袋红高粱,全家人吃了一冬天地瓜。

媒人席是乡下最隆重最繁琐最耗时的宴席,当时的结婚宴都望尘莫及。在物资特别匮乏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单单弄那些食材都很难。猪肉、酒、白糖,可都得凭票供应,要不是我的一个姨夫在供销社工作,还真有点坐蜡。爷爷的大哥陪客人坐席,拿了一只养了两年的公鸡做贺礼,奶奶把攒的鸡蛋贡献出来,最重要的鲤鱼是奶奶的娘家侄子从秦口河里撒网逮的。

那天坐席的一共八个人,真正撮合这门娃娃亲的正媒人一位,是我们大队的社员,女方那边邀请了三位,是他们大队的支部书记、大队医生和一位退休干部。我们这边是大队书记、大队医生的父亲和学校里的公办老师。陪客人的是我大爷爷,我亲爷爷都没落着坐席,换做现在,就算为了爷爷,也得再安排一桌。

酒桌是标准的八仙桌,除了正面放了两把椅子,其它三面各放了一条长凳。所有人入座后,面前都放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茉莉花茶的香气在屋内飘荡。桌子上的四个小碟里,分别盛着糖块、饼干、炒花生和桃酥,客人们随着大爷爷的招呼,边喝茶吃茶点,边拉家常,都是些互相奉承的好话。少顷,在桌子前伺候客人的官先哥,喊来端盘子的文先哥,将茶点撤下,四个凉菜碟子随即上桌。我问过父亲,当时上了什么压桌碟子。父亲记得很清楚,四个碟子里分别是大葱拌猪血、凉拌猪头肉、盐煮花生米和红油豆腐皮。酒是本县产的一种瓶装白酒,散酒上不了席。客人们就着面前的凉菜,最多喝一轮酒后,桌子上开始上热菜。热菜并不是一下子上齐,而是按照鸡、鱼、丸子、肉的顺序上。菜盛在一只薄瓷透明印花大碗里,爷爷说这些大碗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他都不知陈氏家族哪年置办的,可惜这些碗现在已经迷失。待客人把一碗菜吃个两三轮,下一碗才端上来,菜摆在什么位置,官先哥很在行。鸡是有汤水的炖鸡块;鱼是炸了后再炖的鲤鱼块;丸子是厨师现汆的白丸子,然后加汤水煮了的;肉是五花肉盖在豆腐块上面在锅里蒸的。除了以上四大碗,还有蒸酥肉、蒸藕盒、虎头鸡和炖红丸子,一共八大碗。八大碗都撤下去后,两个端盘子的一块端来八盘炒菜,除了那条红烧鲤鱼,大都是一些肉炒青菜。菜一次性上到桌上,那条红烧鲤鱼的头要对着正媒人的位置。桌上的人不再拘束,开始推杯换盏。正媒人时刻观察着周围的情况,见有人端来馍馍,知道第一道饭该结束了,于是大喊喝得差不多了,马上吃饭。大爷爷会按着流程,劝说客人,饭没有吃头,还是多喝点酒。一番退让过后,大爷爷顺水推舟,让官先哥上馍馍。客人们很有经验,只是礼节性地掰一小块馍馍放嘴里,因为后面还有两道饭等着他们去吃。

桌面上的菜撤干净后,大爷爷领着客人们到院子里转转,该上茅房的上茅房,该互相奉承的就互相奉承,满院子一片喜庆。大爷爷掌握着时间,看到没人去茅房了,就招呼客人们进屋喝茶,第二道饭开始。

第二道饭无论是菜品还是酒水,都是甜的。凉的是水果青菜拌糖,热的是拔丝山药和糖醋鲤鱼一类。正媒人可能是第一次说成娃娃亲,以前没吃过媒人席,吃拔丝山药时,没用嘴吹吹,烫的眼里噙着泪,大爷爷赶紧让官先给他端了一茶碗凉水漱口。这道饭用时很短,北方人对甜酒不太喜欢。

第三道饭和第一道饭有些类似,只是那八个大碗减了四个,压桌凉菜、四个大碗和八个炒菜一块上桌。此时客人们下菜很慢了,但酒喝得正在高兴头上,你敬我,我敬你。强伯酒量小,一不小心,竟然出溜到桌子下面。大爷爷自知没酒量陪他们,只能任由他们发挥。别看这道饭上菜快,但用时比第一道饭长,机会来之不易,都想多喝点。

正媒人不是酒量最大的,但他坐在正座上,是把握酒局的人,因为没有烂醉如泥,还是恰到好处地结束了酒场。

坐席的只有八人,但伺候客人的有二十人之多,大都是本姓的族人,一是来围个场,二是为了喝碗杂烩汤,吃几个白面馍馍。厨师寿贵爷爷把客人吃剩的各种残菜倒进锅里,再放几块豆腐进去,熬成一锅汤,待客的人都吃的不亦乐乎,除了吃饭的“哧溜”声,没人说话,比年夜饭的那顿饺子都好吃。换做现在,没人愿意给你义务帮忙,摆席都得去饭店。

寿贵爷爷给我盛汤时,故意舀到我碗里四块白肉片,嘴里还说都沾了我找媳妇的光。曾经被菜馋哭的我,只吃了两片,另外两片给了小我两岁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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