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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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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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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山水“永最善”

五月,一千二百一十年前的五月。谪居永州八年的柳子,写下千古名篇《游黄溪记》。在开头,便祭出险招,称赞天下山水“永最善”。我惊讶于柳子如此决绝的定论,亦担心其冒了天下之大不韪,这样“扬永”而甘愿落下“负天下山水”之嫌,不禁让人捏一把冷汗。

永州山水“善”从何来?起初,我以为,柳子只是一句溢美之词罢了。猜想他在人生低谷时,有如此美好山水相伴,便生出恩谢之情。这个世界上,谁不在落难时感动于一顿饱饭呢?柳子像被我猜中,在文中以景及人:奸贼王莽后裔,改“王”为“黄”,避难藏身于此,竟得此地山水教化成“有道”之人,变身“黄神”,并度化众生,受到人们尊敬,村民还立祠祭祀他,山上小溪也便成了“黄溪”。善恶一瞬间,柳子莫不是在说“能改‘恶’为‘善’的山水”是“最善”?我突然明白了,柳子的“最善”,是对奇丽的山水不因偏僻而黯然,是对奇丽偏僻的山水使逆境中人变得“有道”,是对生活在奇丽偏僻山水中的人不对逆境外来人“无道”,而给予的最高褒奖。

想想,柳子家世代为官,儿时便随父走南闯北,饱览山水,三十出头便踏入京城中枢,惯看皇家园林,阅尽人间繁华。而今,一夜间从“一鸣惊人”到“一落千丈”,被贬入南蛮之地置身荒野庙宇度日。这样的人生跨度,这样的南北山水阅历、皇家御园与荒蛮形成的内心共存厚度,让柳子自然有天下山水景致评判的发言权。即便如此,柳子也没急于妄下定义,在遍览永州山水八年写下《永州八记》诸多名篇之后,才有天下山水“永最善”的感叹,给永州山水植入了厚重的灵魂,更显弥足珍贵。

“善”字,于今大抵是对人或动物而言的。“山水不会说话走路,也懂得积德行善么?”八岁的小儿睁着懵懂的眼睛问我。我一时哑然,竟无力解释。永州山水的“最善”,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你看,那阳明山与国内名山也无异样,你不置身其中生活一段,断然是不知其满山的杜鹃花如何在云山雾海中绽放得如此艳丽。你看,那潇水清澈透亮,涓涓细流汇聚而来,山谷间跌宕起伏,延绵不绝,不管你注视她还是忽视她,她从不吝啬和改变她的容颜,她是一条亘古不变、青春不老的河!一缕无名的溪流从山坳里的蕨禾杂草树枝间婉约穿行,躲过稍大点鹅卵石时才发出细微的“叮咚哗啦”声,不管你听还是不听,不管有人听还是无人听,她都照着无人理会一样汩汩而下,倘若偶有山间行路者俯身下蹲给她行个鞠躬礼,再掬一手它的溪水沁入心脾,那指缝间滑落的剩水,溅起的水花,便是她最欢快的笑声。滋润万物而得欢腾,这是怎样的境界哦!你看,贤水从云母山上来了,山间狭小,她蜿蜒而不急迫,大雨滂沱时,她走走停停,时而成潭,时而成溪,绝不夹裹泥沙,成潭时静谧如处子,幽幽似绿墨,化溪成河时,铺展开来,缓缓的流淌,偶尔跌下一个坡面,便奏响一道音符,拐道弯,又似捉迷藏的邻家小姑娘突然冲你莞尔一笑便躲到门后,她带来何仙姑成仙的故事,低诉着“民生为本”的真理。你再看,嵛峰傲然挺立潇水与贤水交会处的东岸,对望着身旁的澹岩,回眸着零陵城东山、西山,即便有潇水牵系着,也生怕走散了伙伴。嵛峰,每年捧出无数山茶籽,是一座油山。嵛峰,每个季节都有花有果,是一座花果山,春夏有山叶花、茶泡茶挂,酸甜可口的“乌饭子”和“狗末子”,秋有榛子、毛栗,冬有藤蔓上爬满的刺莓,那是大山的沥血之作啊!你知道吗?嵛峰顶上有塔,山腰有庵子,曾度化不少山下村民的病痛。

永州的山,被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大庾岭围拢,并延展过来,像五根手指捧在手心,集聚着温暖与脉动,生长着清秀与柔软,鲜有险峻,少有尖耸,以至于大多只长几百米高,供人信步微汗便可登顶,而顶峰也绝不高出旁系太多,甚至以自削山峰的形态,平缓地显出“矮拙”的感觉。她们不比高俊,只比柔和与守拙之善。不越千米的山,常是仙气飘渺,若烟,若雾,若尘,又若冬天里揭开锅的一团腾腾蒸气,永州人索性叫这种抓在手心而不湿的雨叫“烟雨”。这“烟雨”抓不住,看不清,远看犹在,近看却无。难怪当年娥皇、女英二妃至此寻舜帝不得,恐是遭遇“烟雨”天,遂痛不欲生,泪洒斑竹。“潇湘烟雨”“香零烟雨”“零陵烟雨”由此闻名,从古至今,成无数文人倾心向往试图用文字抓住的梦幻。然而,文人们哪里知道,其实只有生活在这里的永州人,才懂得抓取之道。他们把云雾采集到竹篮子里,用集天地灵气于一身的野外香草,沐浴其身,采集于囊,佩戴于侧,并爇香于鼎,熏陶出书香门第,衍化成稻香之家,让“潇湘烟雨”幻化成永世香火,成就最好的守拙与至善。永州的山不语,山谷里,鹰鹃用一声紧似一声的“杨贵头”,四声杜鹃用不断重复的“早插早割”,传达着“最善”的山意。

永州的水,来自五岭群麓山涧,是万涓成溪精收天地雾气而成的露珠之水,是虞舜南巡普渡苍生的苍梧之水,是“五岭逶迤腾细浪”汇集红军“热血铸忠魂”长征精神之水,亦是无数文人饱蘸深情写下“体恤民生之艰”壮丽诗篇、绘就潇湘不朽画卷时流入砚台细磨成墨注入笔尖之水。喝这缕水长大的我,巡着东山凝望,沿着潇水考证,捋着愚溪、黄溪、浯溪、濂溪的足迹,她早就融入我的血脉。犹记当年,一个17岁雨季的少年,常立于屋后潇水畔那棵大樟木树下,用懵懂的爱恋失意,哭泣自认此生最大的伤心。泪飞顿作倾盆雨时,潇水接纳了他的爱与哀愁,“标杆子鱼”从绿油油的河中间游过来,时而跳出水面,时而相互追逐,吸引他,忽而去了下游,旋即又折身返回,仿佛有话要告诉他。少年受了点拨,把心事交给北去的潇水,向着湘江之激荡,朝着洞庭之开阔,长江之壮美进发,并循了红军的血脉,融入了“红五团”的战斗序列。28年,少年不少已盛年,鱼还在,樟木树还在。还在润泽每个走向河边倾诉的人。至善的潇水啊,您是如此婉转多情,又是如此智慧多谋,启迪着每个永州人或来过永州的人变得坚毅、柔和又释然。

“山舒水缓,有土田。”柳子的笔下,永州山水从来都是仙界,也更是人境。哺育人,点化人,泽惠生灵,是为“善”;而逆境之人亦得道,得道之人亦反哺,交相互濡,固山水之所厚,恐为“最善”。然而,永州山水普济每一个生灵,在迷雾中捧献出露珠,她又是如何获得不竭的“善”源呢?我在潇水畔伫立,在樟树下沉思,“标杆子鱼”依旧逡巡不息,旁侧的嵛峰无言,对岸的澹岩不语,九嶷山不作声,舜皇山亦默然,潇水来了从脚下流过,又留下逶迤北去的尾巴,循环天地,不尽不竭。青山如黛无锦绣,烟雨如尘只留香。寄居一隅的永州山水,不与天下他景好争,不迎合世人之好恶,立于浩渺时空,存留“有道”之光,坚持“灵修”安放之本。诚如是,善莫大焉!(首发于《永州日报》2023年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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