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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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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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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

接连两天晚上梦见外公,一个画面是:他突然从“长生”(湖南零陵话,指棺木)里复活坐起来,正伏地而哭的全家人见他死而复生,又喜极而泣;另一个情景,则是我上学路过“麻怪石山”(家乡一堆怪石)时,因此地常年有人祭祀烟雾缭绕,心生胆怯,拔腿快走时,突然脚怎么也不听使唤,心里急,便喊前面的外公“快救我”,他伸出手,用力一拉,梦便在惊恐中醒来……

我将梦见外公的事电话告诉了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母亲,她说,从小到大,外公都特别喜欢你,这次是托梦给你,在天之灵保佑你哩!我不信“托梦”的说法,但对于母亲所说的“保佑”,倒是越想越觉得在理。

外公长得清瘦,平常脸上总是挂着浅浅的笑容,既可亲又藏着一丝严肃,看人的眼神和蔼中透着深邃,未开口说话前,他的眼睛便会定定的看着你,传递出很多不用语言表达的情感,很有曾国藩识人术的同工之妙,我常想,坏人遇到这种眼神,准保也被他看得心发慌起来。从我记事时起,外公就是副弱不胜衣的样子,寒来暑往,他的衣服总带着风,因为瘦,身体无法饱满的把衣服撑起来,虽然瘦,但他却有忙不完的活和用不完的力气。

每天清晨鸡还没叫第三遍朦朦亮的时候,他便装扮上他的行头出门了:一根竹子扁担斜扛在右肩上,扁担的后头挂个袋子,袋子里装的,是他这一天的生意,是他昨晚连夜加工制作的“耗子药”,扁担另一头,他会用右手把住,维持扁担的平衡。一般时候,他出发前会点支烟,偶尔也会轻声的哼起他独特的小调,走向鱼肚白的黎明。外公每天去的地方,是周边三个乡镇的集市,最远的要走七八公里,翻过一座山过一条河,离我家较近的富家桥镇集市。为了相互不打架,周边三个集市按照“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轮流坐庄,农历逢“二五八”时为富家桥镇“赶闹子”,凼底乡集市则是“三六九”,平福头乡轮到的则是“一四七”。一个月中,对于外公,只有“初十”“二十”“三十”得闲。

从我七八岁到十七八岁的10多年间,外公一直奔走在几个集市上,无论酷暑严寒,还是刮风下雨,从不间断。外公虽为一介农民,我却从未见过他犁田插秧和割禾样子,倒是对他在集市里“生意人”的情形,极其深刻。很多时候,我都看见他站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守着脚前一块不足三尺见方的塑料布,塑料布上摆着不同剂量和不同类型的“耗子药”。外公一会儿从衣兜里掏出用纸包的烟丝,漫不经心的卷根烟,一边和顾客交谈,一边还不忘递根烟给身旁的“老伙”(和他常年一起在集市里做小生意谈得来的人)。很多次,母亲在富家桥的集市上都要等外公收摊后拉他就近到我家吃午饭。虽然我家离集市不远,但如果不等外公一起走并盛情的邀请甚至生拉硬扯,外公断然是不会拐个小弯到我家吃饭的,他说:“我经常赶闹子,哪吃得尽?再说,如果每次都到家吃饭,岂不是像没饭吃的人一样来讨饭吃?”因为有这种想法,母亲经常要在市场上等外公,并叫我看住他,以免被他“溜了”,有时,外公不来,妈便叫我“来硬的”,把外公肩上的扁担抢下来,“伢伢耶,现在都1点多了,您一个人再走这么远回到家,吃上饭得2点多钟了。饥一顿饱一顿,把身体搞坏了。”母亲从小到大都喊自己的父亲为“伢伢”。外公苦笑一下,囿于我这个不懂事的小孩抢下了他的袋子并径直一个人往家里走了,也不得不跟在我的后面到我家吃中午饭了。有时候,外公上午的生意好,他便买一斤猪肉或一条鱼,喜笑颜开,亲自下厨改善伙食。每每这时候,他便不用我去拽,满心欢喜,主动登门。在他看来,只要到别人家,空手是最无礼的,尽管是自己的女儿家,他也紧守着这样的一份“礼节”。

外公内心是喜欢到我家的,一方面,得益于母亲每次左磨右泡等他收摊显示的诚意和真心心疼父亲的孝心,另一方面,外公因为喜欢喝点小酒,与我爸爸是合得来的“酒友”。只是有一次,外公对母亲撂下一句“狠话”,说“以后再也不到你屋里了”,看得出来,外公是真的生气了。

那是9月的一天,外公很晚了才收摊,爸爸在集市上等他一起回来,当他们俩回到家时,母亲领着我们都已经吃完饭了。为了弄点下酒菜,爸爸又重新炒了两个菜,妈妈还从坛子里“挖”出来些酸萝卜和酸豆角当下酒菜。由于当时正赶上家里摘茶籽的大事,母亲安排好外公和爸爸的午饭后,便领着我们上山了。9月的南国,骄阳似火,闷热无风,我们戴着草帽,来到茶籽树旁,不一会儿,汗珠子便从草帽里滚落出来流到脸上,不得不摘下草帽,将它当成临时的扇子。茶籽树虽高不过3米,但枝丫伸展,有的不分主干,一棵大的茶籽树覆盖的面积可达10平方米左右,摘干净一棵茶树上的茶籽“果果”,还真不容易,除站在地上仰头摘之外,还需要爬树。由于摘采的茶籽“果果”大部分聚集在枝叉的末端,爬上树去摘,稍不留神就会连人带筐摔下来,这时候,摔伤倒是小事,茶籽“果果”撒一地,就得在地上仔细搜寻,进行“二次劳动”,耽误了时间又费了二遍事,所以,一定要防止从树上摔下来。茶籽树特别有韧性,我体重轻,爬树的任务往往由我来完成,起初好玩,有时茶籽树树叉被我压弯成很大的孤形,也不会断,但久了,需要我用力压弯树枝到母亲、哥哥、姐姐能站在地上就能伸手摘到的程度,偶尔因掌握不好力度,也会用力过大而将茶籽树树枝在分叉的地方一分为二,有时候我也会鼓起勇气爬到茶籽树枝叉的末端独自完成任务……

不知为什么,那天下午变得无尽漫长,蝉鸣在一遍一遍喧泄着燥热难耐的情绪。待到茶籽一框一框填满萝框,母亲便吩咐大哥二哥挑回家。山路难行,刚采下来的茶籽水分大,满满一担,挑在肩上,压得扁担“咯吱”作响,好在是上好的毛竹作的,韧性好,弯而不折,于是母亲告诉大哥二哥别装太满了,压坏了扁担是小事,“挑死担”,该不长高了。这时候,母亲也有意让我休息一下,便嘱咐我到附近打点山泉水来喝,我跳下树,长嘘一口气。刚迈出没几步,母亲便喊“顺便回家看看外公和爸爸吃完饭没有”,我忙应允着,脚下却如踩着棉花一样,心想“原来忙碌之后,走走路,都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一个来回,我告诉母亲,外公和爸爸还在喝酒,“喊拳哩!”母亲看看太阳快落山了,便念叨一句“怎么还没吃完”。

忙碌了一下午,当母亲领着我们疲惫不堪往家走时,天突然阴沉下来,响起一声闷雷。快到家门口的路边,母亲看到了外公。外公还是那身装束,肩上斜扛着一根扁担,扁担的后头挂个编织袋子,袋子里装的,当然是他这一天的生意。扁担的前头,他用一只手一边把住,一边配合着另一只手在卷烟。此时的他,与“邓家排排”谈兴正浓,两人不时还一唱一和,纵声高歌,颇有楚人击缶而歌的遗风。“邓家排排”和外公年龄相仿,是我家边上邻居,虽是一介农夫,但时常捧一本古书在手上,在家门口空地上摇头晃脑,大声唱诵。外公年轻时上过私塾和学堂,对古书里精彩章节不仅可以信手拈来大段吟诵,而且毛笔字很有功底,谁家红白喜事,都乐意请他书写对联。逢年过节时,外公在集市上除了卖“耗子药”的老本行,还会加设一个摊位,现场泼墨写春联,在好几个热气腾腾的年前集市上,听他本人说,一幅对联能赚到五分钱。在八九十年代,这“五分钱”已是不菲的利润,何况,这不是一般的“凭手艺”,而是文化人的骄傲,所以,好多次,外公谈起市集上写春联,总有些得意。外公的字自成一体,繁简结合,又有创新。记得好多次,外公夜宿我家时,喜欢和我睡一张床,因为我睡觉老实,既不踢被子,半夜也不翻身,临睡前,外公会用我桌上钢笔,在空白纸上练字,有时,写一首诗,有时只写一个字,但都会写好几遍,并且用不同的写法,写完后便问我“哪个好看”。外公好歌,往往酒到微醺时,便歌性大发,他唱的歌,既不是京剧,也不是民歌,似是零陵花鼓戏唱词,什么三皇五帝,盘古开天,女娲补天,尧舜爱民,对此,我们年轻人是听不懂的,索性称为“老把戏”。

这一次,外公微醺之时碰到“邓家排排”,算是知音,焉能一时罢休!于是,尽管天上电闪雷鸣,却全然不顾,浑然不觉。母亲见此情景,赶忙过去劝外公别走了,并示意我把外公的扁担和编织袋抢下来。可外公见母亲和我扫了他们的雅兴,嘴上应允着“马上走”,人却在继续着他的“老把戏”,并引来不少人的围观。母亲知道,外公喝了不少酒,还要一个人走10多里的山路,晚上回去还要作药,但眼看天就要下雨,于是情急之下过去推搡着外公:“伢伢耶,要走就快点走,要不走就把袋子放下来。”母亲知道外公不管多晚也得赶回家,于是拨开人群毅然打断了被围观者视为“唱洋戏”的场面。外公正在兴致处,哪受得了母亲的这般搅局,而且在大庭广众之下要被赶走,当即便把脸阴沉下来,“好啊,你赶我走,我以后再也不到你屋里了。”望着悻悻而去消失在黄昏里的外公背影,母亲还不时叫我“快去把你外公的扁担抢下来,别走了”。其实,在外公走之前,我抢了好多次他的扁担,但也没抢下来。于是,母亲说这句话时,我索性也不动了。

这次事件后,外公真的有好长时间没有到我家,直到母亲一次又一次在集市上等着外公,等集市上的人散尽了,母亲又拉又拽,他才终于让又露出爽朗的笑容。那笑容,甜蜜得像个孩子,又保持着一种特殊的文化人的拘禁和腼腆,从内心往外洋溢出来时,总是“喔着嘴”。

外公去世10多年了,对于母亲所说的“保佑”,我断然是不信的,因为这个世界没有神灵,如果有神灵,我想,那应该是每个人的内心对祖上逝者精神的传承吧,诚如外公每年寒来暑往不畏艰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奔波,只为一份生计,只为一份信念。赓续了先人的这些优秀品质,才是对自己最好的护佑。于是,我终于理解了母亲的话,外公身上优秀品质对我们子孙的浸润,不正是一种“保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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