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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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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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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通河畔的疗愈

晚饭是不必吃的,过午不食。小儿课外班辅导作业,有晚餐供应,回家后拿了电话手表和电梯卡,飞奔着自顾到小区里玩儿去了。妻下班进门,说是疲倦,遂把房门关了。妻匀称,不胖不瘦,偏要每天体重必量,次次都惊呼着“快100斤了”,晚餐也是不吃的。有了这档空隙,我就习惯性把搭在凳子上那身旧运动装换上。自寒冷的天气过后,我也决心不再懒下去,须与大自然花草虫鸟的活力同步才是,到伊通河畔,或跑步、压腿,或八段锦、军体拳,或扩胸甩手、颈椎抻拉,或信马由缰地在河道上走来走去,甚至怔怔地失神一会儿。我享受这样在河边的散漫和无序的自由,五月起尤甚。

下得楼来,夕阳西沉,照在脸上身子上,正好缓解了东北初夏在傍晚时候的那丝凉意。小区里多是下了楼闲散的人,都各自松弛在自己的节奏里。

我们小区,西侧临街,东侧临河,各设有三条大门。临街的门都开着,进门刷卡扫脸均可,出门是不受约束的。但临河的门,独独开了中间大门旁的耳门,以致每天到河边晨练和傍晚蹓弯的居民们,为着一墙之隔的碧波荡漾和更宽广、翠绿、自由的生态空间,总要排着队。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进入伊通河要排队买票哩!

临河的两扇耳门,一扇进,一扇出,均是旋转铁门,由好几十根钢管焊连着,完全移植了火车站的装束,只是,两处耳门进出都得刷卡扫脸。铁转门的转动是被设置了的,只要在限定的分秒里,转几次皆有可能,不过,有的人动作缓慢,对这门心存犹疑,并不掌握规定时间的快速通行之法,常被卡在中间,前进不得。

我站在长长的队伍尾巴后面,突然发现了小儿的身影:他立在两个打羽毛球的孩子中间,呼喊着,跳跃着,手舞足蹈。纵然离了十米开外,我依然看见小儿右脚的鞋带散开着,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线条,他却全然不顾。我赶忙过去,指指他右脚的鞋带,提醒他。他在兴头上,并不理会:“爸爸,我现在是羽毛球中间的网子,没时间系鞋带!”他在飞来飞去的羽毛球空间中充当“网子”的角色,两边的孩子却球技不佳,球像被故意打得很低,总是照着小儿头上飞去。我一惊,厉声叫小儿过来,不想他被当成“网子”,也担心他鞋带松了而摔倒。他人过来了,却依旧沉浸在“宁愿当网子被羽毛球打着”的喜悦里,我弯下腰欲帮他,他却跺跺脚:“不用系!”我恼怒起来,举起手,转念想到有“当众不责”之戒,便气呼呼走开作罢,自寻安慰:“系个鞋带并非什么大事,眼不见心不烦也好。”

排队的人在亦步亦趋向前挪动着步伐,铁转门外面的伊通河畔传来了扭秧歌的唢呐锣鼓声,沿河公路上急驰而过的自行车手们,戴着“奥特曼”头盔,身穿醒目的紧身运动装,将胳膊和腿上的肌肉鼓胀出来,用身体的流线尽量减少风驰电掣的阻力。我忍不住又把目光看向小儿,他依然把我的话当耳旁风,风风火火拖着右鞋边两条长长的线条,在两人中间跳跃。

排队让人烦躁,小儿不听话窝在心头的火气让人郁闷,我在队伍里试图找寻排遣的出口。“没听说哪个小区出去还要刷卡排队的!真的是!”我的埋怨无人应承。恰在此时,小儿来电:“爸爸,你快给我买瓶水!我渴了!”哈哈,既然你有所求,那好办,我决定在电话里怼他一下:“你先把鞋带系上,我再给你买水,你如果不听话,我也不听话。”我妥协中又夹杂着一丝威胁。小儿十岁,这一丝威胁显然被他识破,于是,他的回复再次惊讶了我:“你不给我买水就不买吧,反正我以后再也不听你的话了。”好小子,你这是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啊,“看我晚上回去怎么收拾你!”无奈之下,我只好以武力相胁。

排在我前面的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穿着一身乍眼的蓝色上衣,个不高,胖身子。她前面也是一同龄女子,相互闲聊着,想必是结伴出来的。这蓝衣女刷了卡,“吱吱”的声响起来,上头绿色的箭头同时亮起来,她推着胸前的横杆,在我前面的空格里,身子随着门转动而挪动着碎步,可能因为肥胖,动作迟缓。我紧随其后刷了卡,顺承着在她后面的空格里。门转动一半,横杆却突然“咯噔”一声,紧接着便传出“哎唷”一声大叫,那蓝衣女蹲下了身子。显然,这铁门在转动之时,下面的横杆正好迎上了蓝衣女右脚抬起的脚后跟,发生了不愉快地碰撞。我被瞬间滞在中间的空格里,后面的人刷卡“吱吱”响声又起,门杆依着惯性才把蓝衣女和我拥到门外。

蓝衣女捂着右脚跟,揉搓着,瞟我一眼,又是“哎唷”一声,并且现出夸张的苦痛的样子。我料想她并无大碍,那圆柱门杆,镀了银,光溜溜的,又有袜子和鞋贴身护着,最多算是皮外伤,这样苦惨惨,未免太“血乎”了吧!想到和我也无干系,便转移了视线,迈出了与已无关的脚步。“别走!你推门,把我脚弄伤了,还想走?”想不到,蓝衣女在我背后猛喝一声后,索性瘫在了地上,“哎唷”“哎唷”,便一声接着一声了。她这样大叫和“哎唷”,引发了几个驻足关切的人,也把我的坏脾气激发了出来:“这关我什么事?我的手都没碰门杆,它是刷了卡自己有了惯性转动的。”我大声分辩,鄙夷地看着蓝衣女,脚步并没有停歇下来。

可能是看我凛凛然的样子,又没有丝毫想负责和自感歉疚的语气,也可能是她的这种伤开始较疼,揉搓几下缓释了很多,蓝衣女泄气下来,在同伴的搀扶下,任凭我去了。只是末了,当众人的面,说了一句找回面子的话:“这种人,刮到了我,连声对不起也不说!”

……

“对不起?我如说了对不起,岂不是自我认罪!如果她再来一句,你把我的脚弄伤了,说一声对不起就算了吗?岂不更糟!我才不做那种自投罗网的事呢!何况我没有推门伤害一个陌生人的故意动机。”我无暇争辩,径自走向伊通河边,心里恶恶地想着蓝衣女最后那句话。

伊通河上的夜空,瓦蓝蓝的,又渐而黑幽得清澈通透,像张开的巨大的深邃的眼睛,而那一池青褐的碧波被岸上的灯光点亮着,摇晃着,眨动着,泛出金子般的鳞光,幻化成这玻璃眼球的感光瞳孔。我在这只清亮的大眼睛里游走,它一眨一眨,拂去我气头上的尘埃,一闪一闪,帮我生长恬静和慈悯。这只大眼睛,像透视了我,使我不敢昂起头来,也不敢挺起胸来。刚才和蓝衣女发生的不愉快,在浩渺、开阔、静谧的伊通河夜空中,被淡然逼退。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稀稀寥寥,交织而过。新铺就的弯弯曲曲的绿道,鲜亮艳丽,被一团树丛覆盖的“欢乐岛”,树叶沙沙声音,是鸟的乐园;柔极纤极的岸柳在柔风下尽情跳着自由的舞蹈;丁香织成的绿篱,伸出无数个小喇叭,暗香四溢,从不吝啬给每一个路人;路旁威严如哨兵的龙爪榆,夏便撑一把绿伞,冬便用头顶的枯枝戴上洁白的雪帽……一切在共生着,和畅着。独独我,不自在了。

在这条路的端口,我开始折身往回走。可我离得老远,就发现了那个蓝衣女子,她没有跛行,没有搀扶,若无其事的谈笑着,刚才的刮蹭果然并无大碍,也或许是河畔的风景,一样的让她忘却了不快。她向我走来,起初是一个蓝点,渐渐地,她的颜色覆盖了整个道路,我不得不趁着夜色,在树木的掩映下,横过树荫绕到另一条返回的小道。

我拣了一处设在河岸边无人坐的洁净的坐凳,静静地端定,任凭头上路灯的光打在我后背,任凭伊通河水面的鳞光照亮我的当面。

如果,我当时伏下身子,与之感同身受,慷慨的给她一句对不起,她一定会得到一种和谐的抚慰吧,定然不会对我留下坏印象吧。我不应该把她想像成讹诈的险恶和套路的模样!把别人想像成邪恶不也是一种罪过吗?而小儿的快乐,是会按照大人的意愿获得的么?他会至于不系鞋带而摔倒吗?小儿会真的以后不再听我的话了?我把他当真而致懊恼,难道不是我的过错么?懊恼而致成了坏脾气,不正是刘备怒发冲冠为结义兄弟而伐吴战败的根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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