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遇农人

周日，陪妻考试，考场在长春城东一所学校，学校边有一块菜地，妻入考场，我便被这畦绿油油的地方吸引去了。

这片满目生机的田野，散发着我熟悉的土地馨香和农村气息。地不大，几十亩的样子，种得杂，大部分是一尺多高的玉米。轻风吹拂，绿波荡漾，闪出金光。棵棵绿植，一排排，列队向我频频点头，有的摇摆着跳起舞蹈，似在接受我这位不速之客的检阅而欢愉。

不远处，一位老媪，穿着花绿绿的衣服，戴着白帽子，弓着瘦削的身子，在地中间路边的空地上，在上午9点多钟微热的阳光里，手上摆弄着一堆细长干枯的树枝。

这一幕让我想起还在湘南农村的母亲，想起家里的菜园，唤起我骨子里的土地情结和农民本色，便情不自禁走近了。我虽未“久为簪组累”，但“闲依农圃邻”“晓耕翻露草”倒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老媪手脚麻利，将地上似木棍般的枝干，四根成一捆，立起来，往地面戳了戳对齐，顺手又拿了旁边一块废弃的横幅，“哗”地撕下一长条，选在那捆三分之二处扎紧。扎了几捆后，她搂在腰间，跨至几步外的地垄，将这四脚架散开竖插在两垄之间，垄上长着一小撮一小撮嫩绿的小苗。我看出来那是豆角，但见老媪做得投入，索性装作不识而请教的模样问她，好与之攀谈。“这是豆角，那是茄子，我还种了西红柿、茼蒿……”老媪见我虚心，边搭架子，边向我一一介绍这片土地上的作物。

她脚下的豆角苗，大都在上方卷起了一个小圆圈，如鸟窝里刚破壳而出伸长了颈待食的小鸟，又如蛇一样立起头在求偶，还像湖中的天鹅在引颈高歌。我知道，这些盘藤，急需农人的搀扶，不然，几天时间便匐伏于地，因缺光不通风，伏在地上受潮被虫噬，定无收成。她正是来帮助豆角苗的，她已经搭起来十多个豆角架子了。她预先用锄头在垄上豆角苗旁挖了些小坑，当她把四角架打开插入小坑时，顺势用右脚或左脚一扫土，再蹬踩两下，便妥当了，然后再俯下身去，轻柔地将小圆圈卷在木杆上，而那些刚支出点毛棱棱的小弧形的藤，却不去管它，她说：“它们会自己爬到杆子上去的。”“植物没有眼晴，却知道它旁边架了梯子，便找过来，爬上去，真神奇啊！”我附和着。

老媪72岁了，脸上黝黑，干瘦却无深壑的皱纹，保持着健康的劳动人民的肤色。

“你是送家人来考职称的吧！我告诉你，一定要考，能多拿工资啊！

“我儿子在工厂是高工，前两年让他考职称，就不考。

“我以前在企业上班的，现在退休了，每个月有两千多块钱，花不了。

“我是闲不住，种点庄稼，当是锻炼身体。

“我儿子出生7个月，他爹就因病去世了，我带着他，一直就这样过来了。

“我现在有个孙子，从小我看大的，今年15岁了，等会儿只需回去给他做顿饭，也不用操太多心了……”

不待我开口，她像知道我走过来的原由，不停的叙述起在这里劳作的根源来，虽然散漫铺张得毫无边界，但我听出了她表达的含蓄，她向我婉转地传达了她并非“农民”的头衔，又怕我误会，遂编织了她现时生活一幅美好的图景，而非因生活困顿在此劳作。她家离这里五里路，十多年前，她本来也是这里的农民，后来失地进了工厂，但这块地一直荒着，瞧着可惜，几户人家便开荒，将这块地盘活了，变成了诗意的田园。

事实上，我正是怀着对农民无限的崇敬走入田地的，我便说：“我妈和您老人家年纪差不多，今年77，也种了好多地哩，有花生、西瓜、油菜、丝瓜。不让她种，她就说，怎能让地荒着？”老媪拾起身子说，“你妈真不容易！”眼眸看向我，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农人、属于躬耕土地的人的共同默契。

架子如一个个“井”字斜插在垄上，想到一个多月后，会垂下“万条绿丝绦”，怎能不让人充满美丽的期待！老媪拿了身旁的水桶，我也跟在她身后，不由自主变成了她的孩子，下坡到一杂草丛生无路的沟边，沟里是条小溪，她打了水，我提了桶上坡，她跟在我后面，像我的母亲。

快11点钟的太阳越发毒辣，地里突然爬满了像蜈蚣一样的百脚虫，时不时从我的脚下冒出来，背脊漆黑。老媪全然不顾，只管拿了水舀子浇水，百脚虫在她鞋边游动着，她说：“它不咬人，天一热，只是要找阴凉地方觅食。”我却惊一身冷汗。

完成了紧张的农事任务，她到茼蒿和葱地边，定要扯几把菜给我，不管我如何推托，只说“你吃吧，嫩，没施肥，没撒药的，好吃”。我只好接了去，以尊重劳动成果的心态，无偿地接收了劳动成果，默念着一份农人的淳朴。

校园里铃响，考试结束，墙外停着的满满登登的车，开始纷纷向校门口移动。妻在蜂拥而出的人群里，寻找我和车的影子，而我突然被另一个身影吸引去了，一个拖着装有农具小拉车的瘦削的身影，穿着花绿绿的衣服，头戴一顶白帽，像极了城中拾荒者，从我车旁经过。我赶忙停下车，喊住她，“大妈，我送您，回去五里路，得走半小时哩！”在众多诧异的注视中，我也不知“大妈”是怎么脱口而出的，决意送她一程。妻上车后，发现后座有人，一脸狐疑。我说，她像极了我的母亲，我要送她回家，因为我是农民的儿子，大地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