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跟我妈妈回了趟老家,偶然遇到了阿福,他背着一大袋东西,前面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穿着黑得发亮的外套,蹦蹦跳跳的走着。见到我们,阿福很热情跟我们打招呼。
“哟,带着孙子上街打米吗,大叔?”我妈妈也笑着回应他。
“啥孙子哟?我外孙都快十岁了,儿子连媳妇都还没讨到,这呀,是我的儿子路生。”他咧着嘴笑,露出了黄黑黄黑的牙。
“上街卖点谷子,打下牙祭。”阿福略带喜悦,边说边带着孩子缓缓离开。
“这阿福,都穷成这般模样了,怎么还要生,投胎到他家真是可怜了这三个孩子。”等阿福走远了,我跟我妈妈讨论了起来。
“何止三个啊?这该是第四个娃了,前面还有个三妹呢,跟这孩子年龄差不了多少。”
今天我就来讲一讲关于阿福的故事,毕竟他是凭“真本事”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的老家多桢楠树,因此唤名“楠木湾”,虽然我们已经搬走差不多十年了,但是每年都要回去至少一趟。楠木湾由三个院落组成,我们家是我们院子最边上的一家,阿福他们家是另外一个院落,我们两家算是背靠背的结构,所以阿福算是我们邻居,按照辈分来说,我得叫他一声老爷才对。
他是我见过的最穷的人,尤其是他爹死后。以至于很多年后每当我听到“小康”这个词,都会在心里嘀咕:等什么时候阿福奔小康了,全国人民就都奔小康了。
要说穷,我们那里穷的人倒也不少,但是相比于阿福,旁人算是穷得千篇一律,没有特色了。
阿福原先有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儿叫达子,比我小一两岁;小的是个儿子叫虎子。达子四五岁的时候,阿福因为太穷养不起两个孩子,便把养育达子的重任丢给了他老爹。
村里大多数人都管阿福的爹叫二老爷,几乎所有人也都很尊敬他,所以在这个故事中,我也就不管辈分的问题,直接称这位长辈为二老爷好了。
二老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踏踏实实种地,踏踏实实生活,踏踏实实的养着达子,虽然二老爷一辈子都过得苦,没有什么财产可以分给儿子,但是家里储存的粮食很多。而阿福呢,虽然他没有一个有钱的爹,但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却实实在在是个啃老族,而且他比普通的啃老族啃得还要卑劣一些。
单靠二老爷偶尔的接济是不够的,所以他经常去二老爷家里偷东西,有钱的话就偷钱,没钱的话,就偷点粮食去卖了打牌。
眼看着达子一年年长大,到了上小学的年龄,有这样一个不成气候的爸,不供养她就算了,还要偷她爷爷家的东西,二老爷对阿福说也说了骂也骂了,断绝父子关系也断绝了,可就是防不了这个家贼。
好在阿福有个弟弟,在外地打工,偶尔会给二老爷寄点钱回来,二老爷就把这钱留给达子读书,毕竟读书才是出路。
后来,阿福的弟弟因为偷盗被抓去坐了牢,判了几年没人知道。达子的学费算是断了来源,二老爷只好忙完自家田地里的活之余再给人打点零工赚点钱,很不幸的是,二老爷在给人家翻瓦的时候因故摔死了。
安葬了二老爷,阿福说服了他母亲把葬礼上收的礼钱都给了他,原因是二老爷已经去了,老二在坐牢,二奶奶家以后的活,就只能阿福帮忙了。要是二奶奶再生个病什么的,除了阿福也指望不了别人,再说二老爷走了,养育达子的担子又得回到阿福身上,那还不得花钱?
都说养儿防老,看着二老爷走得那么急,二奶奶对生命的脆弱和意外的来临也算是看得几分凄楚,谁知道明天会不会遇到什么糟心事儿呢?便把钱给了阿福。
那段时间的阿福,牌打得比往常大,跟旁人说话的时候,腰板儿也挺得直了些!
可是不多久,钱就被败光了,怎么办呢?二老爷家存储的粮食也并不多了,阿福想了想,要不也跟别的年轻人一样,出去打工吧,听他们说外面的世界,毛毛钱掉在地上都没人捡,阿福收拾行囊,出了门。
结果呢?找到钱了么?没人知道,凭着他两天打渔五天晒网的脾性,他应该找份稳妥的工作都难吧。从他出去之后,没有往家里寄过一分钱,他媳妇儿在家里,米要靠二奶奶给,油盐要靠四处借,才能勉强开得起火。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就算男人靠不住,也不该把自己过成这样吧?你一定也会这么问,我们村里每个人都这样问。一个拿得起主意把日子过好的人都没有,难怪家里会穷成那样。
没多久,大家发现阿福的媳妇儿有点不对劲儿,肚子一天天变得大了起来。一开始人们还担心她是不是得了什么病,肚子里是不是长了什么东西,后来才得知是怀了孕。
“阿福都不在家,会是谁的娃?”邻居们都在背后讨论着。
后来,才知道是他们家隔壁老李干的好事儿,老李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他老伴儿得知孩子是老李的时候,还跟村里的妇女们炫耀:想不到我们家老李都快七十的人了,身体还这般好哩。
出了这事儿,阿福也从外地回来了,据说回来的车费,还是找另外一个同在外地打工的老乡借的。
那天在老李家闹得整个村的人都去看好戏,二奶奶气得快哭晕过去了,众人都劝,阿福才跪在二奶奶面前承认自己没本事,父亲走了之后,家里穷得连媳妇儿被欺负。
老李的儿子指着他鼻子骂:“你要是有本事,你爹会去做那危险活儿丢了命?你爹要不是死在别人家,别人出钱安葬了,你怕是连给你爹买口棺材的钱都给不起。你现在还好意思说你媳妇儿被欺负,谁知道是不是你媳妇儿过不下去了来勾引我爸?”
最后老李的老伴儿带着阿福媳妇儿去镇上的医院拿掉了孩子,送来了一只老母鸡,两斤二刀肉和几块红糖,便了了这事儿。
后来,阿福没有再出去打工了,他跟村里的老人们说:外面也没有想象中好,天天有人管着,不干活就吃不起饭,还是家里自在,总不至于会饿死吧。
生活还得继续啊,阿福偷了二奶奶养的鸡拿去卖了,在集市上买了二十来只小鸭子,然后让达子休了学去田野里放鸭子。
“女娃家家的读书有什么用,以后还不是要嫁给人家当老婆,养好儿子才是正道,虎子也到了读书年龄了,做姐姐的就应该帮着家里挣钱供弟弟。”这是阿福跟别人说的达子退学的理由。
其实阿福是读过一些书的,写得一手好字,他们家那泥土堆砌的墙上,贴着几张他写的毛笔字儿,布满了尘,有的地方都开裂了。
以前我写作业的时候,他总喜欢在我面前炫耀:“你虽然学习好,书读得比大老爷多,但是你这字儿,还真不如我。”
所以尽管他穷,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自命不凡,他把他这样穷归罪于二老爷没钱栽培他,归罪于生错了时代,他常说:“大老爷要是生在你们这个年代就好了,读得起书......”
虎子是他的希望,他可不能让虎子读不起书!
我们老家的水稻八九月开始丰收,十月之后水稻桩还会再发出一些嫩苗,长出稻子,我们称为“再生稻”,这种稻谷人是不吃的,但是可以喂养牲口,所以达子天天赶着鸭子去田里让鸭子吃再生稻。
等待鸭子长大的过程是“漫长”的,三四个月的时间!阿福就靠着偷二奶奶家新丰收的粮食卖钱打牌混日子。虽然自家也有了新粮食,但是因为阿福和他媳妇儿都懒,没种多少地,再加上没钱买肥料细心种植,所以收成并不多。
实在没办法的时候,阿福也会背着他媳妇儿偷点自家的粮食卖了打牌,但这种事情很少发生,毕竟没得粮食吃的时候,买米可比卖出去的稻谷要贵很多呢。
达子年龄跟我差不太多,所以她喜欢来我们家找我玩,我小时候喜欢读书,是村里公认的好学生,我喜欢教达子读书,我就扮演小老师的角色。可是达子总喜欢偷东西,她有时候偷我的文具,有时候偷我的发夹,有时候实在没找到机会下手,连灶里烤的红薯都要偷走两个才甘心。
慢慢的,我也不欢迎她来我们家了,可是他们一家子可喜欢来我们家看电视,都是邻居也不好说什么,只要他们来,我就多留意他们的手就可以了。阿福和他媳妇儿从来没偷过别人的东西(也有可能是有贼心没贼胆),但是达子经常偷,虎子那时候还小。
后来我念初中,住校,每周回一次家。那时候就有人在给达子介绍男朋友了,一开始阿福还很不高兴,追着介绍人骂。不过没过两年,达子便嫁去别人家了,准确的说,是跑去别人家了!我高中的时候,达子就带着孩子回娘家玩,我见到过一次。
他们家跟我们家有过一次明显的冲突,就是我初中毕业的时候,虎子撬开我们家门偷东西被我奶奶逮了个正着。在那之前奶奶就说家里的锁被人弄过,油、米也时不时的变少,不过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所以没太在意,只是加强了防范。
但是那次他偷了我初中好朋友送给我的毕业礼物,还在被抓到的时候故意扔地上摔碎了。我这人特别珍视这些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所以委屈的哭了。
我奶奶便带着虎子去找阿福,让阿福得好好管教自己的儿子。当时阿福并不在意,跟我奶奶说多少钱赔给我就是了,就几个摆件至于哭哭啼啼的吗。
我当时本来就很生气,他的态度更让我生气,便对着他们家的方向大声嚷嚷:“你赔?你拿什么赔?你儿子偷东西你不好好管教,总有天抓去坐牢!”
一个多月之后,听说阿福的媳妇儿疯了,一开始大家都半信半疑的,因为自从传出她疯了,就没人见到过她了。直到一次酒席上见到,她神情呆滞,筷子都不会拿了,偶尔还莫名其妙傻痴痴的笑,才知道她真的疯了。
二奶奶说,阿福怪他媳妇儿没教育好虎子,让好好的一个孩子学会了偷东西,打了她一顿,她就疯了。
虎子可是要帮助那个餐桌上都沾满了灰尘的家摆脱贫困的,他可不想虎子以后跟他二叔一样坐牢。
所以归根结底,是因为我当时的一句话,害他媳妇儿被打疯了么?以我当时那个年纪,我是无法正确分辨的,所以我当时心里是复杂而自责的,好在后来有个乡村土医生化了一碗水给她喝,她竟然奇迹的慢慢恢复了正常,这事儿才算是逐渐淡了下去。
没多久我们买了房搬走了,关于阿福的后续故事,只能从别人口中得知了,阿福还是没改他游手好闲嗜赌成瘾的劣根,而虎子虽然生在阿福认为的读得起书的“好”时代,却终究也没读得长久。
供不起读书,那就去打工挣钱吧!虎子在市里一家餐馆打工。
“过年也不愿意回家,人家宿舍有淋浴,洗澡舒服。”阿福说起的时候,神情骄傲眼里散发着光芒,不知道的还以为餐馆是他儿子开的呢。
“他小儿子为什么要叫路生?是路边生的吗?”我问起一个邻居奶奶。
那奶奶哈哈一笑,对我竖了个大拇指:“不愧是有文化的人啊!他老婆发作了要生了的时候,他还在街上打牌,他老婆抱着一岁多的三妹,想去街上找他,结果就在路边生了。”
另外一个姐相当自豪的跟我们说:“那天亏了我啊,听见路边的竹林有动静,我就跑去看,哎呀可怜啊,我赶紧拿了剪刀端了热水过去。”
等阿福来的时候,孩子已经用他媳妇儿衣服上剪下来的布包好了,他抱着儿子,脸都快笑烂了:“老天爷对我还是好,给了我一个幺儿,幺儿乖,以后爸爸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就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