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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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读完了好朋友竹子的自传体散文《生命之河》。自传、人物传记我都读过一些，很少会那么受触动。
初识竹子
2023年4月，在那个草长莺飞的季节，我跟30多位来自全国的优秀残障作家一起去到了合肥，参加第二届全国残疾作家创作研修班。
第一天上课，有一位同学就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她年纪比较小，又是妈妈陪着一起来的。她就是林竹，林竹的笔名叫竹子，大家觉得这个笔名挺亲切的，也就都渐渐习惯了叫她竹子。
有一天早上我们一起在餐厅吃早餐，我坐在竹子对面。竹子的妈妈去帮她拿牛奶，碟子里还有些东西没吃完。服务员路过，以为阿姨不吃了，就把她的碟子收走了。阿姨回来，竹子用有些俏皮的口吻对她说：“同学，你的东西被收走了。”阿姨笑了笑，坐了下来。
当时我就觉得，这小妹妹说话挺好玩的。我也是脑瘫，说话有些不清楚，所以挺羡慕竹子口齿那么清晰，声音清脆。
我一直以为竹子叫阿姨“同学”是在开玩笑。有一次阿姨告诉我，对于竹子，自己其实扮演着多重身份。除了是妈妈，她还是竹子的朋友，是跟竹子一起进步的同学，是她作品忠实的读者。
随着交往的深入，我对竹子有了更多的了解。印象最深的就是，无论她去到哪里，她的妈妈都会几乎如影随形，因为竹子行走比较困难。上课的时候，竹子总是会很聚精会神地听，却很少做笔记。她的手指无力，写字困难。
竹子和她妈妈都是戴着一副眼镜。刚开始我在想，竹子走路不方便，戴着眼镜，万一摔跤怎么办？后来读了她的书才知道，原来她的视力只有0.1，不戴眼镜，连吃饭都困难。
竹子是他们省唯一被推荐来参加培训的。对她的身体情况有了一定了解后，就更佩服她和她的妈妈。
竹子的妈妈是一位挺斯文的阿姨，总是笑眯眯的，也常跟我们聊天、说笑，感觉很亲切、开朗。我是80后，有点娃娃脸，阿姨总打趣说我是90后。我遇到什么困难，阿姨常会过来帮忙。
每天上课，阿姨就坐到后面。下课了，阿姨去到竹子身边，跟她聊聊天，有时帮她轻轻按摩一下……真的觉得竹子就是阿姨的小宝贝。但竹子后来告诉我，平时在家里，她都是自己自理的。
合肥的培训班刚一结束，竹子马上建了一个小群，把我、夏娟、相宜等5个人拉了进去，可见她对我们这些同学的珍视。她说，我们是她第一群真正意义上的同学，这是她第一次建群，她觉得跟我们在一起很温暖，她希望能延续这份情谊。因为我们，她尝试了很多“第一次”。在去合肥培训之前，她就按照名单，把全班同学的资料都查了一遍，希望跟我们其中一些同学成为朋友。
而我也真的很感谢竹子建了这么一个小群，让我有机会跟这些同学做更深入的交流。我由于说话不清楚，平时很少主动跟陌生人说话。在合肥6天的培训眨眼就过去了，跟大家告别时才发现自己跟大部分同学都还挺陌生的。虽觉遗憾，也挺无奈的。
求学路上
离开合肥后，我在网上买了竹子的书。翻开《生命之河》，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2016年1月2日竹子的拜师会上她与老师、家人的合影。2010年，竹子经一位画家介绍，认识了作家、国家一级编剧何培嵩老师。5年后，何老师读到了竹子《生命之河》的部分书稿。他很欣赏竹子的文笔，更佩服她的勤奋和毅力。何老师与朋友商议后决定抽取书中的独立篇目推荐给刊物。后来何老师又把竹子推荐给了自己的老师，广西著名作家，82岁高龄的潘荣才。潘老看了竹子的书也很欣赏，建议推荐给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并亲自为竹子的新书撰写推荐文章。何培嵩老师、作家周树宁老师也分别写了推荐文章和读后感，3篇文章都收进了竹子的新书里。竹子的新书出版后，她被推荐加入了省作协。潘老还把竹子收为了自己的第101个徒弟。
竹子说，在拜师会上，她准备了几千字的发言稿。发言稿的字里行间都流露着她对自己获得老师指导的感恩，竹子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同时也有她对自己坎坷人生经历的许多感慨，正是自己这么多年的坚持和付出，才拥有了这难得的机会。
拜师会结束后一周，何老师跟潘老就一起去到竹子家里，给她讲写作课。潘老说，他平时出去讲课，从来不准备PPT。但他给竹子讲课，每次都要认真备课，还会经常找些相关视频给竹子看。因为竹子是他特别看重的学生，他觉得竹子很有天赋，而且勤奋努力。看着竹子跟潘老在一起的情形，觉得竹子就像潘老的孙女。竹子也说，潘老把她当外孙女。
《生命之河》共分4个部分，分别是“漫长的极夜”“温柔的黎明”“晨曦融融”“生命的欢颜”，每个部分都有引言和小标题。小标题也起得很有特色，如“生命序曲”“盛开忧伤的夏季”“熠熠闪光的岁月”……读起来第一感觉就是文艺范儿十足。
细读这本书，心情也随着书中的情节此起彼伏。竹子是早产儿，出生几天又遭遇医疗事故，导致脑瘫。竹子还有个健全的孪生妹妹叶子。
大部分孩子的童年都是五彩斑斓的。但我想，竹子的童年是白色的，还伴着消毒水的味道。小针刀、喝中药、手术……竹子童年的很大一部分时间都是在医院中度过的。我很佩服竹子能有勇气把这些都写下来。
我的童年在医院的记忆并不多。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段时间去一家医院做针灸，针扎的特别多，还扎的特别疼，尤其是头皮针。针灸做了不到两个月，我就出现了明显的脱发，家人再也不敢带我去那家医院做针灸了。
到医院做各种治疗、康复训练，几乎是每个身有残障的孩子都无法逃脱的命运。
几年后，竹子终于逐渐告别了医院，回到了家中。她平时的生活和康复锻炼主要都由外婆照料。
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纪，叶子去上幼儿园了，竹子就只能待在家里。叶子平时回家以后会经常把幼儿园里发生的趣事告诉竹子。六一了幼儿园发蛋糕、礼物，叶子都会带回家跟竹子一起分享，这让竹子十分感动。
10岁那年，竹子遇到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位老师，那是她家的邻居。邻居在自己家里开办英语学习班，邀请竹子两姐妹免费去学习。后来学习班搬到了别的地方，外婆又带着他们姐妹俩大冷天冒着寒风搭公交车过去学习。直到半年后叶子由于学业较忙只好离开了英语学习班。
虽然只有短短半年多时间，这位老师却给竹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竹子感激她带给自己的关爱和温暖，也一直很想念她。竹子还记得老师对她说过：“希望你能成为我的骄傲。”
竹子在学校读书的时间只有小学五年级下学期和六年级这一年半的时间,而且是没有学籍的。其它时候她都是按照学校上课的时间安排自己在网上听网校特级教师讲课、学习写作。小学二年级开始，竹子开启了自己漫长的自学之路。妈妈为她买来了《特级教师辅导》的光盘，里面有语文和数学课。竹子渐渐对语文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9岁开始，家人为她买来了《飘》《我的大学》《泰戈尔散文诗选集》等外国名著。
到了五年级下学期，经过家人的一再努力，竹子终于有了进学校读书的机会，度过了于她而言无比珍贵的一年半校园时光。在学校里，不但能学到知识，还有老师和许多小伙伴，妹妹叶子一直是她的同桌。这样的校园生活，让竹子感到很幸福、快乐，也让她一直铭刻在心。
小学毕业典礼那天，竹子很伤感，直觉告诉她，她将从此告别校园。
竹子妈妈对我说：“我最佩服竹子的毅力，她每天在家里都要求自己按时学习、上课、看书，从小学到现在。她不像我们大多数人把时间用来看手机，她大部分时间是用来做自己想做的事，默默努力着。就像何老师鼓励她说机会从来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她自己有目标、然后朝着目标奋力奔跑。”
是的，这就是竹子的可贵之处。即使告别了校园，告别了集体，没有了老师的帮助和督促，只能“孤军奋战”，她依然选择了坚持。竹子的小学大部分时间和中学都是自己在家跟着网上的老师自学的。唯一陪伴她的“同学”是她的外婆，外婆被竹子称为“十六年同学”，她陪竹子听了16年的网课，从未落下过一节课！而且外婆还是竹子所有作品的第一个读者。在读《生命之河》的过程中，让我印象最深的不是竹子描述外婆怎么照顾她，而是外婆特别懂她。每当竹子取得一点成绩，或得到了贵人的帮助，外婆会比她更高兴，甚至泣不成声。而每当竹子要承受病痛折磨或遇到挫折，外婆也会比她更痛苦、更着急。在我们每个人漫漫的人生路上，能遇到几个像这样真正懂自己、特别在乎自己的人呢？即使是亲人，也难能可贵啊。
到了该读大学的阶段，竹子选择了汉语言文学专业自考。我想，对于竹子，相比学历，她更向往的是校园和同学。她希望能跟同龄人“一起战斗”。
然而，竹子的手软弱无力，握笔困难，只有左手中指能自如屈伸，她平时就是靠这跟食指敲击键盘，进行创作。因此，对于自考，竹子只是努力学好自己课程，尽力考好每一科。她说自己习惯了享受学习的过程，并不太在意结果。如今，竹子的目标是成为汉语言文学同等学力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她的梦想是成为学者型作家，将来有机会到鲁迅文学院深造，到大学里去工作。
平时跟竹子聊天，会不时听她说起要看论文。在我看来，论文实在是太枯燥，偶尔需要的时候看几篇可以，要经常看，感觉真心受不了。竹子却对我说，她看论文早就习惯了，要想成为学者，就要习惯“啃论文”。
遇到真情
叶子在初一时考上了市里较好的中学。有一次，竹子无意间在妹妹书包一张突出的纸的一角看到了妹妹班主任的邮箱。后来，外婆给竹子出了个主意，建议她写一篇文章，讲述自己的经历以及渴求知识、集体和师长的心情。文章写好后让叶子带回学校给老师看，这样竹子就有机会认识更多老师和同学。
文章写好后，竹子想起了叶子班主任老师的邮箱，就把文章发了过去。3天后，老师热情地回复了她，并把她的文章在语文课上朗读了出来。从此，叶子的同学们经常与竹子在网上交流。几年后，有一位同学还专程到竹子家去探望她，临别时与她拥抱。
2010年年底，叶子过去的一位初中同学向竹子发出邀请，邀请她来自己学校参加跨年晚会。竹子和外婆都很激动，竹子终于有机会走进那所仰慕已久的中学。
到了学校，竹子受到了老师和同学们的热烈欢迎，甚至还有同学向她鞠躬，这让竹子感到十分温暖且荣幸。竹子和外婆跟着同学向着校园深处走去，一路上不断有同学跟他们打招呼。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们去到晚会现场观看晚会。竹子和外婆在晚会结束前因故先离开了，在校园里，他们见到了漫天的礼花。竹子说，那是她人生中最难忘的夜晚。
竹子由于行动不便，平时都是待在家里，很少出门，更少与人交往。因此，读她的书能很强烈地感受到她对集体、对朋友的渴望。
有一位竹子妈妈的同学，后来成了竹子的文友。有一次，这位阿姨开车带着竹子和她妈妈去广西大学看荷花。回家后，竹子常会把那天的照片翻出来看，回味那天的点滴。
我们合肥研修班的其中一位同学相宜告诉我，竹子到了合肥的当天晚上就加了她的微信，发去了自己的个人简介，表示想跟她做朋友。刚开始竹子叫相宜老师，相宜让她直接叫自己名字，竹子便叫她“相宜姐”。后来竹子征得夏娟、少洁等的同意，也都叫他们姐姐，并加了他们的微信。竹子说其实自己很胆小，是出于对合肥这个班集体的信任，她才加了大家的微信。
而竹子也真的很幸运，在此后的6天时间里，相宜跟竹子几乎形影不离。傍晚吃完晚饭，他们俩就跟竹子妈妈一起留在餐厅里聊天。竹子还告诉我们，去到合肥的第二天，相宜就在课堂上给她“传纸条”，问她晚上要不要去天鹅湖玩。
那天晚上他们真的去了美丽的天鹅湖。天鹅湖坐落在合肥市中心，夜色中城市的霓虹倒影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竹子跟相宜坐在轮椅上，手牵着手沉浸在天鹅湖的美景中，一起去的少洁和怡明帮他们拍了很多照片。竹子说，一直没有集体的她忽然有了那么多同学，还参加了团建活动，“那天晚上我真是开心到飞起啊！”
有一次，广州图书馆的芷筠姐跟我说，邀请我去他们图书馆文学区再举办一次个人作品专场。我听了很是惊喜！我跟芷筠姐说，如果我的新书能出版，我就去举办新书首发式。
那天晚上，我兴奋地在小群里说了这件事，没想到第二天小群里好热闹。我们这次去合肥参加培训，是在善缘书店上课。结业那天，研修班资助方星云文化教育基金会张静之秘书长对我们说，以后我们如果出了新书，可以联系她到北京的善缘书店举办新书首发式。
所以怡明建议我新书出版后可以到北京再举办一次首发式。我说：“很厉害的作家才能举办多场首发式吧。”怡明说：“你出了书不宣传，那出版为了什么？”夏娟说：“为作者举办首发式是他们书店的工作之一。”他们能这样为我“出谋划策”我很感动，但我却不得不告诉他们，我的新书不一定能出版。我不想弗了他们的好意，就问：“如果去北京举办个人专场可以吗？”群里陷入了沉默。我明白，他们对善缘书店也并不太了解。
第二天，竹子问我：“今天心情好点儿没？昨天感觉你有点焦虑。”我说：“没什么了，你们又没否定我。”她说：“我怕你否定自己。”我听了有点吃惊，还真被她说对了。我想去北京举办活动，又觉得对自己不太有信心。
在群里交流多了，就发现竹子真是有个好脑瓜。反应快、理解快，还有，如何培嵩老师说的，竹子的记忆力特别好。竹子告诉我，她书里提到的那些具体日期，都是她凭自己记忆记住的。
竹子能有今天的成绩，除了她自己的聪明和努力，老师的培养，显然还有家人的陪伴和照料。竹子的书桌上整齐摆放着绿植、假花、玩偶等，看着有点像单位办公桌。她家阳台有一盆很大的月季，鲜花正在盛开。竹子的妈妈是一名会计，平时工作很忙，经常都要加班。但她显然从未疏忽过对竹子的照顾和培养。
在与阿姨不多的交往中，有一件事让我印象很深。之前我写了一篇我们研修班同学夏娟的人物专访。那天晚上我半开玩笑地跟竹子说，把这篇稿给你妈妈看一下吧，让她知道我大概也就这水平。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6点多，阿姨给我发来了微信，给了我两个意见。里面提到的一个细节，夏娟说，只有阿姨记住了这个自己最动情的时刻。阿姨的意见虽只是谦逊的三言两语，专业气息却扑面而来。很明显，为了辅导竹子，阿姨自己也没少钻研文学创作。
竹子的外婆从竹子、叶子出生，直到2020年去世之前，都一直在照顾竹子。此外，竹子的其他一些亲戚也给了他们家很多帮助。对于一个残障人家庭，能有这样的家庭氛围实属不易。
《生命之河》出版后，竹子被几所学校邀请去分享自己的成长故事和写作经验，竹子的妈妈和潘老也一起去了。潘老在学校的分享会上对竹子的作品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并现场朗读了书中的一些优美段落。所到学校的师生们都被竹子的事迹深深打动，他们都踊跃跟潘老和竹子互动。竹子还在现场向同学们赠送了自己的书。
就像周树宁老师说的，竹子得到的真情和认可都是她自己修来的福。是她一直以来的努力、坚持应该得到的回报。
著名音乐人山奇说：“人生是偶然的醒来。”当遇到挫折、不如意的时候，有时我会忍不住问自己：我为什么要“醒来”呢？我为什么要以残障的形式“醒来”呢？当然，人生的很多事其实都是不由得自己选择的。如果命运让我们只能以残障的形式“醒来”，那我们也应该好好珍惜这个偶然“醒来”的机会。像竹子那样感恩命运的安排，即使命运曾对她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在她一出生便把她的人生推向了“冰点”，她依然选择了原谅。她很珍惜自己的身边人，珍惜身边人对自己的情谊。并用自己的努力和坚持活出了属于自己的精彩，也不断追逐着自己的梦想。
成为一名学者型作家，对于如今的竹子显然已不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梦。她希望自己能走得更远，也希望自己今后的人生能与校园结缘。竹子说，文学是她唯一的“爱人”，相信在这位“爱人”的陪伴下，她一定能去到自己向往的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