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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启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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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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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雪 漫 山 (小说)

 

 

·陈启兵

 

挂在平房屋檐下的冰钩子,承受不住下垂的重量了,发出金属那种铮然断裂的声响,掉在瓷砖铺贴的台阶地面上,破碎成冰渣颗粒窜散到墙根,很快又凝结成块。寺6井采气工尤二毛,闻听冰钩破碎声从屋内走了出来。抬抬眼,心头一怔,大雪的积垫咋个这么快哟,井站地坝上的积雪有成人手掌卡把厚了。

相公山海拔千余米,峰峦叠嶂,岩石嶙峋,林木绵延。夏季冷气森森,冬季雪片飘洒。相公山冷峻而富饶,是江州市郊成功开发的气田之一,江州市每天需要的百万余立方米天然气,不少就是相公山气田输送进去的。寺6井处于相公山顶部的一个缓坡面上,今天是腊月28了,再过两天就是中国人最看重的传统节日春节了。尤二毛在相公山气田守井多年,在他的记忆中,今天下雪最大、积雪最厚。

挨山岩边建立平房的项部和环绕井站一圈的围墙头,全被白雪掩盖住。就连不易垫雪的塔罐项和纵横交错的管线与兀然竖立的采油树,已都是积雪白晃晃的了。尤二毛抬脚走动,在井场上巡视,积雪“卡卡”有声,凹下连串的脚印。穿在他身上的大红工作服,形同在井场上耀动的一团火焰。塔罐、管线内生发着“滋滋”的气流声,仪表显示正常,寺6井运转平稳,尤二毛心境平静。但随即又担忧,今天这种大雪天,易生冰堵。

悠忽地,尤二毛感到寺6井下方传来汽车爬行的喘息声。大雪封山,咋个可能有车上来?作业区的领导几天前就到山上来慰问、看望过了,货运车把年货也送上来了,从安全考虑,除非是特别重要之事,作业区才会再有车上来,一般状态下,车辆不会出动。尤二毛以为是自已听觉的误差,没有理睬。喘息声明白无误地再次传来,尤二毛拉开井站铁门,走到井站大门边,井站下方几百米的井场公路上,缓慢地爬行着一辆黑色轿车,因大雪复盖路面,轿车走得艰难。尤二毛熟悉那辆车,知晓是谁来了。

轿车开拢了,出于礼貌,理应打个喇叭声响向尤二毛招呼、问候一下。但轿车却是携带着冰寒的雪天冷气,“滋”地声响按规停在了井站大门外。车门打开,走出身材高挑的美女,额头光洁不见细纹,雪风将裹在她身上的裘皮长袍下摆撩拂抖晃。这个富有而分明带有怨气的美女,依然没有理睬尤二毛,随手将车门“砰”地掀关拢去,然后直端端地走进站内平房尤二毛卧室,毫无顾忌的一屁股坐到床沿边。尤二毛有些气虚,嘴上嚅咧着:“这种天气,你咋个赶上来了?”

美女那双美目,尤如嵌镶在白净瓷盘上滚动的黑葡萄,但却像这雪天一样透溢着的冷气,扫盯在尤二毛的脸面上,嘴上不吭一声。尤二毛更加局促不安,不知怎么说才好。双方沉默着,室内空间的气流恍惚停止了流动,凝结成透明的玻璃板,稍有不慎,就会倒塌破碎。

“我给你倒杯开水,暖暖身子。”尤二毛终是先开了口,欲伸手去提开水瓶。

“尤二毛,你给我听着!”美女语调冰冷地说了前半句,但没说出要尤二毛听什么的后半句。

尤二毛这个名字,曾被作业区的一些小青年笑料过,称显得老土还夹杂着俗。尤二毛是农家子弟,农家认为小孩名贱,易养易带,便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尤二毛长大成人了,乃至进入了石油企业,那个显得土俗的名字,如同附在他身上的影子,人到哪里就跟着到那里。尤二毛到了找女友的年龄,担忧这个名字会被女孩嫌弃,想把名字改改。但到派出所咨询,要办几道相关手续,不是说改一下就能改得了的。尤二毛感到麻烦,自我言语:这个名字虽然土俗,从小叫到现在,不但没影响我健康,成人后还进了村上人人羡慕的石油企业。报纸、电视、广播、书籍,都说过,越是有特色的东西,越能走出去。我这个名字的土俗,就是特色,就会显得与众不同。尤二毛没有改名,依然故旧。

土俗的名字不但没有妨碍尤二毛找女友,反找到了美丽的吴娅美,开初他还以为是梦幻,但却是的确无误。亚美不仅是作业区乃至在整个江州油气矿,都是排列榜首的美女。那些笑料过尤二毛的小青年,瞠目结舌,搞不醒豁。两人成婚之夜,尤二毛问过吴娅美咋个会看上了他。吴娅美答:“男女之间,要有感觉,你名字虽然有些土俗,但你却具有忠厚朴实的品质,让我对你有了感觉,自然就走到一起了的嘛。”

雪片鹅毛样地持续扬飘,相公山通体雪白,就连那些原本苍黑、墨绿的龙骨岩石、绵延的树林,均不见原来的丁点本色。躲藏在洞窟中的山鸟,发出“咕咕”的冻冷之声。一只野狐子,在雪地上飞快地奔走觅食,并不时回头狐疑地张望,惕防不测。腊月28这天,赶来相公山顶寺6井的美貌女子,就是尤二毛的妻子吴娅美,她接着前面所说的前半句话说出后半句:“尤二毛,这天寒地冻挨着了年门口的日子,我不是跑来喝你给我倒的一杯开水,你今天得给我个明确交待,是要我这个妻子和你的女儿,还是执意留在这个地方?!”

尤二毛和吴娅美结婚后,在相公山脚下的寺3井上岗,并有了女儿贝贝,一家和睦,日子平静。吴娅美的父亲供职江州市外贸,认为石油企业多在野外作业,员工多在高山大岭、荒沟野地上岗,条件艰苦,女儿进入这个企业不是长久之计。当初女儿是听了《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这首歌,执意要进入石油时,他持反对态度,但最终还是依从了女儿自已的选择。 

父亲深爱女儿,他要为女儿另谋一条出路。江州市一家丝绸厂濒临破产,父亲以女儿名义盘承下来,然后叫女儿自行与石油企业解除劳动合同,回去经营那家丝绸厂。吴娅美有些不愿意,认为石油系国有特大型骨干企业,进这个企业不容易。父亲说石油企业固然不错,但就你个人得现实点,未必你就愿意将自己的一生耗在这高山大岭、荒沟野地?你还得替你女儿贝贝着想,她得接受很好的教育,进一流的学校,而一流学校山沟野地里是没有的,只有市内才有。吴娅美爱自己的女儿贝贝,如同父亲爱吴娅美一样深沉。

吴娅美不愿扔下尤二毛,条件是要与他一同回到市内,父亲尊重女儿条件,如同她当初选择尤二毛为她夫君一样尊重她本人意见。但没想到的是,尤二毛却不愿离开而去,坚持要留在寺3井。同站员工说他是哈儿(傻瓜),繁华都市不去,呆在这高山大岭、荒沟野地有什么意思。别人认为没意思那是别人的意思,不代表我尤二毛的意思。他对吴娅美说,你带着贝贝回到市内,我就留在这个地方,万一你在市内弄不走了,我这里还有一份固定工资,养家活口没问题。吴娅美内心暖流涌动,尤二毛是个好男人。吴娅美办清了自动离职手续,回到江州市内,接手以她名义接盘的丝绸厂。

长期从事外贸的父亲很有眼界和经营才干,在父亲的点拨下,丝绸厂不久就活了过来,生产步入正轨。凭借父亲积累的外贸人气和营销人脉资源,所产丝绸不仅行销国内市场,亦打入国外市场。吴娅美自身的经营才干日渐增长,丝绸厂越做越大越做越顺,累积的财富,吴娅美自已都感慨,她步入了富人行列。

每当尤二毛在节假日返回江州市内,看到妻子的成功尤其是自已的宝贵女儿贝贝,享受到良好的生活环境和优异的教育资源,他高兴非常,对吴娅美充满了更加深厚的爱,但同时又担心妻子今非昔比,又置身在繁华都市,她对自己的情感会不会起变化?时间逐年累月过去了,两人仍是夫妻,没有分开。但尤二毛还是感觉到妻子对自已有了变化,不是情感、婚姻的那种变化,妻子仍然是爱尤二毛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变化,尤二毛一时没把握住。

直到有一天,吴娅美向他明言,要他自行离开企业,回到妻子、女儿的身边。尤二毛一愣,以为妻子是说说而已,便信口笑言:“早些年企业有偿解除劳动合同时,选择解除者还能拿到一笔款项,现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没那个政策,自行走了是没有钱的,划不划得来哟?”吴娅美接口应答:“我不是什么都没要自行走了的,那点钱算什么,不要就行了嘛!”神情不屑一顾。吴娅美马上又补上一句,她不是说起耍的,要尤二毛认真考虑。

倒挂在平房檐下的冰钩子,又有几节掉在了台阶上,发出比先前更响的破碎散窜之音。气温越愈下降,大雪积垫越愈增厚。吴娅美脸面发红,恼怒地盯着自已的丈夫。尤二毛低垂着脑袋,面有愧色,娅美闯出了瞩目业绩,富足而美丽。我尤二毛仍是个小小的采气工,人家又图你什么嘛?对比当今一些人物欲横流,奉行金钱至上的行为,娅美始终没有离弃,实在是难能可贵。自已这个当丈夫的,实在是对不起妻子、女儿。

原本虚掩的房门,被强劲的雪风吹掀开去,冰冷的寒流夹带着旋舞的雪片,呼呼啦啦卷扑而进。尤二毛一个激灵,瞅瞅墙上的挂钟,再次巡视井场的间隔时间到了,他迈步走出房间。娅美当过采气工,知晓这种气候尤要当心冰堵,她没有阻挡,跟着尤二毛走了出去。

天气真冷,气温至少在零下好多度。相公山升腾着袅袅的冷气,形同一座巨大的冰窖,两人呼进体内的冷气,感觉是五藏六腑都冻凝住了,血管里流淌的好像不是热血而是冰渣雪汁。尤二毛很快就发现,井口的节流降压处形成了冰堵,仪表也显示产量发生了变化,压力升高。尤二毛迅即将针型阀开大,增大气量流速,将内里冰堵物冲走。吴娅美虽然气恼,但仍折身进屋,将开水瓶提来,对着冰堵处浇淋。两人合力,没有多久,冰堵解除。

江州油气矿根据管理的实际需要,将一些老气井、低产量井、偏远井,实行个人承包管理。位于相公山顶的寺6井属个人承包的偏远井。野外生产一线石油员工恋爱婚姻不容易,偏远之地更不易。尤二毛考虑到自已是结了婚的过来人,妻、女都在江州市内,便主动申请到了青工们不愿到的寺6井,作业区的领导还在大小会议、不同场所,将尤二毛表扬、夸赞了几番。

望着尤二毛充满感激的面孔,吴娅美称大可不必,只不过帮助提、淋了开水,这是做人的本份。接着又长叹一口气,说别人是越走越好,只有你尤二毛却是从山脚井站走到了山顶井站,现象上看是向上进步了,实质上是倒退了,这又是何苦哟!尤二毛答应山顶井站总得要人来守嘛。

就在娅美此次前来的头个月,尤二毛休假回到江州市内,岳父岳母妻子女儿一起动员,劝说他自行离开回到家人的身边。岳父有些生气地说:“你这个当丈夫的应当尽责任,娅美一个女人不容易。”岳母怨气更甚:“离了你,我娅美屁股后面追她的男人起串串,她图你什么嘛,就图情感专一,女儿有亲生父亲的爱。你老是说不转来,简直不可理喻!”

尤二毛动了心,起了回到娅美身边的念头。当尤二毛在江州市大街上行走时,遇上了曾经同在一个作业区共事的吴来和。他亦是不愿长年累月呆在高山大岭、荒沟野地,自行离开石油企业,进入江州市来闯荡,并自信能闯出名堂,过得比在荒沟野地好。此时重逢,两人亲热喜悦,但谈及吴来和离开企业后的境遇,他就有些伤感了。同尤二毛一样,吴来和原是采气工,不是社会通用的技术,把话说得更直白些,他所掌握的技术,只能适用于石油企业,离开了这个企业,就无用武之地。吴来和在外闯荡多年,多是干的一些没有技术含量的粗笨活,收入低不说,让他心里难受的是,雇用他的老板,动辄吆三喝六,把他当成马仔使唤。吴来和经常怀念在石油企业的日子,虽然有时难免有不尽如人意的事,但有主人翁的感受与地位。吴来和知道吴娅美已经大发了,但他对尤二毛明言:“要想在市场上有一番作为,选准项目固然重要,但要紧的一个是要有营销网络,二个是人脉资源,如果缺少了这两个关键环节,哪怕碰得头破血流,也只能是败势而收。你妻子吴娅美就占有了那两个关键环节,所以才做得顺风顺水,否则…”吴来和感到没有必要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也就到此收尾,打住话头。

吴来和现在一家建筑工地守材料场,执意要尤二毛到那里去看看。料场在一个露天坝,堆满了水泥、钢筋、木料等物,场中搭了一个油毛毡盖顶、竹木支架的窝棚,系吴来和的住宿处,潮湿的地面散发着霉味。吴来和白天黑夜地守料场,每月只有三千多元,如果不愿干,马上就会有人顶上来。两人长吁短叹一阵,握手告别。尤二毛双脚在回走,头脑中在不停地旋转:假若自已现在自行离开回到江州城厮守在家人的身边,衣食肯定无忧,但自已会不争地成为妻子的一个附庸、影子,碌碌无为,没所作用。

娅美是个好妻子好女人,但天长日久的,自已会感到难受。女儿长大成人了,对人生有了她自己的评估,虽然她爱自己的父亲,不会嫌弃自己亲爱的父亲,但自已这个父亲肯定会在她心目中逊色。感悟到此,尤二毛觉得相公山顶上寺6井,无限亲切。平日让人感到单调乏味的塔罐、管线以及站外寂然无语的龙骨岩石、墨绿树林甚至荒荒的野草,都让他热恋不舍。休假期满,尤二毛即行回到了寺6井。

今天这个大雪封山,气候酷寒,行道艰难,挨临大年初一门槛的日子,吴娅美只身一人来到寺6井,目的很明显。“娅美,你听我说。”但尤二毛又一时语塞,张口结舌,搓着双手。

“我不要你怎么说,再重申一遍,只要你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吴娅美双眼不眨地盯着对方。尤二毛依然不吭一声,吴娅美又一字一句地说:“你不好说出口,那就用头,点头,表示你同意回到家人的身边,摇头,则表示你不愿离开,长守寺6井。”

墙壁上的挂钟“嗒嗒”作响地走动,两人沉默不语,一刻钟都过去了,尤二毛既没点头,又没摇头。吴娅美哆嗦着手,从坤包里拿出打印公正的离婚协议书,放到桌面上,吴娅美已经签上了自己的姓名,只待尤二毛签名。尤二毛身子一抖,心头难受得很。

置于床头的那部电话机,惊炸炸地响起,尤二毛快速移步抓起听筒,那头传来作业区经理的声音,叫尤二毛打开电视机,马上要播报重要消息。尤二毛按经理吩咐,快速动手。虽是处于高山之巅,但因安置了卫星接受器,电视图象效果清昕。尤二毛扭头望望身边的娅美,只见娅美神情平静,眼皮麻搭。

电视图象显现出江州市热闹繁华的景象,大街上摩肩接踵的市民喜气洋洋。图象中出现了手持话筒的市长,他先是给全体市民拜年,向春节期间仍要坚守生产岗位的各业人员表示亲切的问候。接着市长的话题一转,逐字逐句地说:特别要向春节期间仍要野外作业的石油员工表示衷心的感谢,正是缘于广大石油员工天寒地冻间坚持正常开采,源源不断地输送气源,给江州市注入了更加红火、旺盛的活力之源。

市长一边讲话中,一边显现出江州市各大钢厂众多炼炉中天然气火焰腾腾,天然气原料的化工厂淌水样下线袋装化肥,邻次接毗的餐厅、酒楼、食店、伙房等处无以计数的炉盘,窜跃着蓝旺旺的天然气火苗,用天然气作动力的公共汽车、出租车,连串样地飞奔疾走…没有了天然气,城内就有可能无法正常运转。尤二毛的眼睛泛光,图象中出现了石油员工野外忙碌、保正常采输的情景。突地,尤二毛的眼睛张睁到最大限度,图象中出现了相公山顶的寺6井,尤二毛正在井站上巡视、查看仪表。

尤二毛兴奋,跟着疑问:江州市电视台没有派人来采访,咋个寺6井和自已的活动,编发了进去?赓即地想起,腊月26那天,江州油气矿的两名摄像人员,到寺6井来拍摄过,所拍镜头传输到了江州市电视台,编发在市长慰问、感谢石油员工的情景中。尤二毛心头涌上自豪感,随即地悟出了一个简单而深刻的道理:人活着,要活得有价值,这个价值就是要让别人离不开你的劳动。天然气已成为城内不可缺少物,偌大江州城所用的天然气,其中就有我尤二毛开采出来的。江州市的繁华锦绣、市民的新春喜庆乃至国家的兴旺发达,我尤二毛为之注入了一份之力。我尤二毛活得有价值,所作所为,价值无限。

当尤二毛平静、返过神来,立时目瞪口呆,吴娅美已没在房间。那份尚无尤二毛签名的离婚协议书,寂然无声的搁在桌面上。尤二毛看得全神贯注,忘乎所以,就连吴娅美走了出去在站外启动开车的声响,也没听到。吴娅美那双美目,落下连串晶莹的泪水,她脚踩手动,方向盘一拧,开下山去。

尤二毛飞奔出屋,跑出寺6井大门,极目视望,吴娅美驾驶的那辆轿车,在半山腰显现出一个动移的黑点。尤二毛难已抑制自已的情感,张嘴呼喊:“实在对不起,娅美!!”大雪漫山,空灵静寂。尤二毛的呼喊在通体雪白的相公山间旋舞、俳徊,嗡嗡震响,经久没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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