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青花瓷盘

·陈启兵

按寻常行事逻辑，一个人拥有了稀世珍宝，会感到无比幸福与莫大的成就感。但老唐拥有了稀世珍宝元青花大瓷盘，日子没有消停过。围绕这块大盘勾勒出有的一些人物嘴脸，让老唐很难受，为图谋这块大盘使出的招式，不逊明火执仗，刀枪齐出。老唐每每想起，那种感受，真如同香港武打小说作家梁栩生经常描写的古战场：“曾是当年龙战地，一派城荒枕碧流，嗖！嗖！……”

要叙元青花大瓷盘，必得先说老唐是个什么人物。老唐家从爷爷的爷爷辈起，就在经营瓷器，数代传承家艺，底蕴深厚。老唐瓷器天赋聪慧，又经多年历练，当一件瓷器摆到他面前，只要看上两眼，就能断代与辩明真伪。改革开放的持续发展，国力不断增强，文化越愈昌达，文物收藏与鉴赏热度上涨。老唐的瓷器学养，令人景仰。商贾与官员人家，不时请老唐为其瓷器掌眼。令老唐很长脸面的是，一名热衷元青花瓷的官员，请他去为其收藏的元青花三爪龙纹梅瓶验明正身。蒙古族人特喜蓝、白二色，入主中原后，将两色在陶瓷领域开创出了里程碑之作元青花，美誉遍及全球。

老唐将瓶之器型、纹饰、釉彩、胎质、彩料、制作工艺、绘画技法、款识等打量一番，感觉没什么问题。尤其是盘恒瓶体之龙，霸气张扬，肌健发达，龙爪似刀，蔑视一切，与元青花龙形相符，于是脸泛悦色。官员见老唐悦色，趁势进言：“此瓶瓷胎厚重，型大雄浑，老旧苍桑，典型元青花特征。”老唐虽是悦色，但内心深处总感此瓶不地道。仔细通体再审视，目光定在绘画用料上。元青花绘画使用的氧化钴，多是从波斯进口而来，也有浙、赣、滇一带的国产钴料。但不管是用进口或国产钴料，从元到现今，历经苍桑，所绘青花应会有干枯、下沉的现象。此瓶所用氧化钴，当是现今仿进口料，所绘龙纹，系年代不久画于坯胎上，青花浮于表体，没有元代真迹青花所具备的干枯、下沉特征。

老唐知晓这类官员，自尊心极强，有的甚至类同安徒生笔下所言之皇帝的新装。他没直接说出窥见猫腻，而是借官员先前所言此瓶瓷胎开导：“古代匠人为使制胎之泥细腻粘稠绵实，要将胎泥在水中浸泡10年，滤尽杂质，求得纯净。而现今造假者，本就是急功近利，怎会用如此漫长时间，采用真空粉碎机将胎泥打成粉末，达到细腻目的，然后将胎坯烧制成品，置于古墓中藏匿一段时间，取出先在尿池中浸泡，再用高锰酸钾浸润，制出的假货，古旧苍桑，令人眼花迷乱，难辩真伪。”

如此造假，闻所未闻，官员听得发呆，同时亦明白，老唐是在喻示他的所谓元青花三爪龙纹梅瓶有问题。但官员心仍不甘，要老唐给个明示。老唐叹了一口气，双拳抱拢胸平向着官员拱拱，嘴上曰：“唐某才疏学浅，还是另请高明！”官员望着离去的老唐背影，感觉那是没法愈越的山峦。官员仍不死心，将瓶送到瓷都景德镇元青花研究机构鉴定，给出的结论与老唐看出真伪症结相同。

收藏本是聚集、保有文脉，培育、提升国民高雅情趣。但不良辈却动起了歪脑筋，老唐金口玉言，一言九鼎，他说是真，众人必会相信。不良辈找到老唐，拿出歪货，称与老唐合作把歪货说成真贷，买个好价，对半分成。有的土豪愿拿高档轿车或送住房，请老唐对其瓷器藏品网开一面。老唐答：“我要了黑心钱，五脏六腑要烂完。开着车会被撞死，住的房会垮下来把我砸烂。”

盛世景象长青，国宝必会出现。本世纪头10年末的一天傍晚，老唐因它事要办，准备提前打烊自家经营的瓷器店，一个佝腰老太，怀中紧搂粗厚蓝布包裹，径直走了进来。老唐欲问其有何事，老太先行开言：“唐先生瓷器世家，德行高洁。老朽孤身，有一物相托，请莫推辞，代为保管，让它妥存世间。”老太将搁在桌上的包裹慢慢、层层打开，当一块青花大瓷盘呈现出来，满店泛起青亮光芒。

老唐不由自主地身子震颤，双目精光射溢。那块青花大盘器形硕大，花口、宽折沿、弧腹。盘内壁绘有海水纹、瑞鹿纹、仙鹤纹等。盘心菱花形开光内绘有莲池，游于池内两只鸳鸯，前面的一只扭头回望后面一只，刻画生动传神。整个器形端庄，画艺精致，釉色白里泛青，釉面油润富玉质感。老唐断定这块大盘，系元青花中的精品，当不会是民间所有，而是旧时从皇室宫庭内流出。老唐一生见证过诸多瓷品瑰宝，唯眼前这块元青花大瓷盘，系他毕生见证到了的巅峰之作。

老唐看得痴迷，忘乎所以。不知过了多久，才返过神来。猛然醒悟，要向老太打听详情，但老太不知何时离去。老唐箭步窜至店门口，抬眼张目，晚间华灯明亮，街上行人如织，不见老太踪影。老唐一生经历不少瓷器传奇，唯今晚最为传奇。心内翻江倒海，感慨万千。我老唐为人做事，老天在看，不然，与我素味平生之人，何以将国之瑰宝托付于我。老唐仍用老太那块粗厚蓝布将大盘层层裹好，藏匿仅于己知晓处。有朝一日，老太返来，毫发无损归还与她。

不管老唐如何地保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有人知晓了老唐有块元青花大瓷盘，令他很烦不能办的事也就接踵而来：

老唐儿子对老唐的瓷器业不感兴趣，热衷餐饮，依靠自身力量在餐饮业打拚出了一片天地。对儿子的择业，老唐没有干涉，也不勉强儿子接盘老子瓷器业，只是婉惜瓷器世家到自己这一代要终结。儿子爱上了中学时期的女同学，女方父亲系颇有成就的地产商，也爱收藏瓷器与老唐有过交往。但从财富衡量，两家不是一个档次。老唐儿子向女方家提出确定关系时，遭到女方父亲反对，认为自己女儿是凤凰，男方要是梧桐才能匹配。儿子受到刺激，很长时期情绪低落有些不振。

但当女方父亲知晓唐家有块元青花大瓷盘，情形生变，请能把死猫说活的媒婆上唐家说亲。儿子兴奋，一口答应“要得！”。而老唐不管说媒婆说得口水飞溅，天花乱坠，就3个字“要不得！”儿子对老子说“是我找媳妇，我答应了就算数！”“我不答应你答是白答，这事明面上是找你，实则是找那块盘，动机不纯！”

有天，一名京城瓷器专家前来拜访老唐。专家多次在电视上介绍元青花，又有文物部门人员陪同，老唐客气款待。专家提出要欣赏那块大盘，老唐心里嘀咕：“京城里的人，怎么知晓那块盘的呢？”但还是转身去取出来。专家神情平静地把盘看了几遍，然后把盘底对着老唐，语气淡定：“真正的元青花，过了一定年辰，胎老了，底部要出现火石红，此盘没有，老唐你是行家，我直说了莫生气。”老唐心头一怔，但很快恢复常态，根据他多年认知，元青花出现火石红，一种是胎泥未淘尽，留有铁质成份，到了一定年辰氧化反映出来。再一种就是烧造时垫烧物与器底产生氧化所形成。但若元青花没遇上述两种情况，就不会有火石红。

为求得确凿无误，老唐给京城博物院瓷器专家去信请教，对方回复老唐所言不虚，并告之有一半以上的元青花没有火石红。后来老唐获知，专家就是当初请他去掌眼元青花三爪龙纹梅瓶的那个官员高价雇来的，以图误导老唐，然后再想法将那大盘套到己手。专家以为老唐不过是地方上有点名气的瓷器爱好者，找个说辞就可蒙过去，他哪里知道老唐是真正的行家。专家明确告之官员，那块元青花为稀世珍品，存世量稀少。这就钩起了官员强烈的占有欲。老唐鄙弃专家不顾业界操守，为利受人驱使。而对官员倍加惕防，敬鬼神而远之。

但官员却找上唐门，递送笑脸，客套近乎，老唐淡然待之。老唐青壮时期，最大梦想是能把自己的个体户身份转换成国家公职人员，但始终未能如愿。官员赞誉老唐是难得的瓷界人才，早就应该解决他的身份问题。并举例说川西有个说散打评书的知名艺人，被作为有特殊才能的民间艺人引进到本市，公职人员、职称、住房等，一慨解决。多年梦想现有转机，老唐理当兴奋，但他明白，要用那块元青花大瓷盘作交易。老唐心里静若止水，语调平和：“我大把年纪了，当不当公职人员无所谓，就是当上了，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官员要再言，老唐借说静音手机震动了，掏出装样说：“我这儿有客人，你稍等，我马上赶来。”官员讪讪离去。

……  ……  ……

老唐感到元青花大瓷盘长留己手，不是个办法，期望那个老太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定要双手奉还。但一年又一年过去，老太始终没现身。老唐想起当年老太对他说她是孤身一人，这块大盘的最终归宿得另想它法了。

但老唐没想到的是，他与儿子要发生冲突。儿子对老唐说，他专门去咨询了律师，家中财产，不属个人而是全家人共有，那块元青花大瓷盘，他有1份额。老唐气恼：“想不到你也在打盘主意！”继而 高声训斥：“老子不去咨询什么律师就晓得，老子财产如何处置，得尊重老子本人意见！” 老伴中间派，对那盘如何处置她不主张，语调平和对儿子言：“你爸为这盘，挺难的，有话好说好商量嘛”，儿子对母孝顺，态度软了下来：“爸，那块盘现在到香港去拍卖，就能拍出过亿数的钱，以后还会不止这个数。我是你在这个世上唯一骨肉，你不给我，又去给谁嘛？”老唐见儿子态度软和，也就跟着平和。儿子本质不坏，只是一时迷失心智，于是善言开导：“这个东西本来就不是我家的，按老辈人讲，占有她人宝物，会遭天谴报应！”

老唐见儿子在听，继续开导：“你生活在这个好时代，票子、房子、车子，样样都有了，应当知足。”儿子没吭声，老唐再言：“常言谦受益，满招损，这个道理，也适宜对待财物。一个人拥有适宜财务便会有益又平安。如果财物过重，承受不住了会把人压垮招致祸患！”

儿子转身出去，老唐吐了一口长气。头脑中强烈跃升起一个念头，将那块元青花大瓷盘，捐赠给国家博物馆。他向老伴征求意见，答曰：“你要啷个办，就啷个办。”但如何办理捐赠手续，得去博物馆咨询。老两口走到街边，上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向着博物馆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