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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启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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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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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红苕

 


·陈

 

替朋友帮忙做了事,朋友硬拽我去沙坪坝一家酒店就餐。一个进城谋生的农妇,在那家酒店旁侧的过道边,摆了个铁皮桶制成的烤红苕摊,已经烤好了的红苕,列列排摆。一股炽热的感情涌起,心底里不由自主地呼唤:“红苕,我一生中最亲近的食物。”那名农妇看出我的表情,忙不迭地套乎:“先生,买个烤红苕吧,包你吃得满意。”朋友伸手阻挡:“马上就进酒店了,咋个要这种东西?”我笑笑答曰:“我就是喜欢这个东西!”朋友面露不解神情。

红苕,又称红暑、甘暑、白暑,巴蜀地域广称红苕,能在贫瘠土内生长的块茎农作物。在红苕生长期间,巴蜀乡间大片大片的坡地甚至乱石缝、沙砾中,都可看到漫伏铺延地表上的红苕藤,就是烈日炙烤,土地干裂的伏旱期间,红苕藤依然蓬勃青翠,土内块茎照样生长,不需人给它浇水施肥,耗费多少劳力。或许正是由于红苕能耐瘠守贫,从来就未被农家列为主流农作物,而被视为不入册的杂粮之列。在食物丰盈的年代,多被农家剁碎煮后作为猪食。市场上,角多两角钱就可买到一堆,送给他人而他人有时还嫌难得担。

但在食物匮乏的时代,红苕却被人珍视起来,身价上涨。上个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3年自然灾害时期,红苕被统一收拢,由政府给每人定量,到指定的粮店凭证购买。黑市上的红苕,每斤卖到23元,且不易买到,倘若被执法人员查到,所卖红苕和所付钱钞被没收,买卖双方还要另受处罚,或被弄去无偿修路,或被弄去做义工。这个时期,我能记事了。我的母亲和泥水匠的继父,到云阳县龙角区太平场上修建房屋,把我和两个妹妹扔在家中,因错过了集体食堂开饭的时候,我们未吃上晚饭。在那个非常时期,我们营养严重不良,长得面黄肌瘦。到了半夜,我们几兄妹饿得肚腹生痛。不知哭叫了多久,邻居王婆敲开了我们的房屋,她手中的土碗中,盛了3根成人拇指粗的熟红苕,给我们3兄妹一人分了一根。我们一下就吞进了肚内,慢慢的,肚腹不疼了。我的母亲和继父回家知道了这件事,带着我们几兄妹到王婆家中,一起给王婆恭恭敬敬地行了3鞠躬。我看见母亲、继父、王婆3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眼泪,王婆声音有些呜咽地说:“不就是几根小红苕嘛!”红苕虽小,但却吊住了我们几兄妹的小命,那是王婆次日两餐饭食。

继父个子高大,又是重体力的泥水匠,他整天都感到饿,周身浮肿被送时了县医院,终未熬到头离开了人世间。继父灵牌供桌上摆放的纸糊祭品中,就有几个纸糊红苕。继父过世后,我们一家人迁到云阳县水磨公社石榴湾生产队。3年自然灾害过去了,为使刚从死亡线上挣扎着活过来的农民,能够填饱肚腹,由集体将一些荒坡地、边角地按户分给各户农家。我们家分到了一块别人不愿要的荒地,那块地离生产队辖管太远,形同一飞地,足足有近2亩,杂草、石砾遍地,母亲要了下来。我和年幼的两个妹妹拔草、拣石砾,母亲抡锄挖地。我和两个妹妹的手被草、石砾划破、磨损得流血,母亲累得满头大汗。她擦干汗水,一边用布条包扎我们的双手,一边给我们打气:“这阵苦累过了,到时就能吃饱吃够”。那块洒滴过我们几兄妹鲜血和母亲汗水的荒地开垦出来了,全都栽种上了红苕。望着漫坡随风晃动的红苕苗,我心灵充满了希望。天遂人愿,红苕长势良好。秋季开挖的时候,一个连一个的红苕从土中刨出,大者如碗,小者似拳,铺扔得几乎满坡皆是,粗约估算居然有千多斤。我惊讶如此荒地,咋个能长出如此之多的红苕?我觉得红苕这种东西,有些像人世间无娘无父的儿女,虽是生存环境差劣,生命力却顽强。

我们又从乡下搬到云阳县城,那千多斤红苕,由同队人帮助挑进了我们在县城租住的房屋,母亲在屋内挖了个坑,将红苕全部装了进去。一般而言,红苕这个东西吃了个把礼拜,就会把人吃腻吃烦。但我们连续几个月,几乎天天都在吃却不感到烦,直到那满坑的红苕吃了,心里还在想念。有一次,我在江边废弃堆拾了半天的煤渣,返家途中,看到地上被人扔弃的一根红苕。时值我肚中饥饿,弯腰拾起,在路边的一户人家要了点水,将它洗擦干净,生吃了下去。当时我想我这一生,都可能与红苕有不解的缘份。

上个世纪70年代大陆文革期间,全国性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按满16周岁的年限和初中、高中生划线,我均不属上山下乡的对象,但我仍到云阳县栖霞公社花椒大队插队落户。红苕是这个山乡小队的主要农作物,乡民每年有近4个月吃红苕度日。同在花椒大队的知青,家境尚可的缘故,把队上分给的红苕贱卖给粉坊,或者干脆送给他人。我知道,别人可弃之不要的红苕,能保证我在乡间劳作而不致于饿肚皮。我珍惜红苕,每隔几天,都要在心里默算储存在坑内的红苕,还能维持多久的生计。每到冬季,红苕易生黑斑病,农家赶忙将快要患病的红苕挑选出来,剁碎用石磨成浆,滤去水分,沉积下来的便是红苕粉,风干后如同贵物盛好,待来了客人,掏取适量干苕粉,加水成稠状,在铁锅上烙成薄饼,尽管有股霉斑味,仍令人吃得津津有味。滤出来的苕渣,被捏成团,用竹蔑条串之挂在高处。风干了的苕渣,坚硬 如铁,在来年春荒月份,用鎯头将干渣团砸烂,在石臼里用力捣碎,再在石磨上磨成粉状,和水搓成团状,煮半小时,仍硬性咯牙。那怕是70多岁的老头老太婆,也只得吃煮熟后黑不溜秋的干苕渣团,每咬一口,网状皱纹的老脸,呈不可言状的苦楚相,叫人不忍目睹。年青壮汉吃得肚腹鼓胀,心里仍是空空落荡。拉大便的时候特别难受,不易拉出,只得用手扣,扣出来的大便渣翻翻的叫人恶心。但仍得继续吃,如果不吃,又吃什么?干苕粉渣,类似鸠酒止渴。

与我友善的汪姓农人妻子,将苕渣捏成坨搁在石板上风干,没过两天,苕渣不见了。汪家靠苕渣度春荒。汪妻心慌又心疼,向着沟对面一家她怀疑窃者,不停地破口大骂了半天,语言之恶毒,闻所未闻。沟对面那家的妻子实在忍不住了,将窃去的大半口袋苕渣坨提出,走到沟边,一边破口回骂,一边抓起苕渣坨,向汪妻乱扔乱砸。汪妻气极攻心,你偷了老娘苕渣,还要出手,天下那有这种道理?立马蹦跳扑过去,两个农妇相互抓扯,先是头发扯乱,脸皮抓烂,接着相互扯对方裤带。光天化日之下,两人的裤子都扯脱,露出白晃晃的4条大腿。两人都失去理智,都不停止,乱打乱骂,闹得乌烟瘴气。男人不好上前劝阻,队妇女主任带着几个建壮农妇,将两人强行制住,各自穿上了裤子。妇女主任喝斥两个农妇,:“不像话,不要脸!”接着又叹一口长气说:“该死的烂苕渣,惹出了这么大的祸!”其实苕渣只是惹祸的一根引线,本质上在贫困。而造成贫困的根是混乱疯狂的文革时代,将整个国民经济推到了崩溃边缘,乡间尤甚,达到赤贫。两个农妇为苕渣扯脱各自裤子,只是万千荒谬中的个案,过之不尤的痛心事件比比皆是,胜不枚举。而赤贫中的乡间农人,理应感谢红苕和它派生出的苕渣,是它吊住了赤贫中的农人生存繁衍了下去。

几年后,我离开了落户的那个生产队,进入到石油企业。国民经济与百姓们的生活,也恢复常态,步入正轨。我有了固定的工资、奖金收入,日子虽不是锦衣美食,但大米肉食蛋类,从没间断。但我依然不忘红苕,每隔几天,就要到菜市买几斤回家,合着大米蒸或与玉米粒混煮。每当蒸气上扬时,厨房里飘浮着不散的红苕味道,我感到自己内心意极了。有知情者称我生就的苕命,意即贱命,不管命贱命贵,我对红苕是一往情深。

1998年,我持重庆市作家协会的介绍信,到云阳县洞鹿乡采访文革后期毛泽东逝世那年双河沟神兵暴乱事件。双河沟山势险恶,偏远闭塞程度,形同西藏地域。时任洞鹿乡副乡长的喻孝奉,陪我采访完后,带我到一农家午餐。这个时期的农家,与当年我在栖霞公社花椒5队当知青时的农家截然不同。那户农家两大围圈的谷屯,装满至屋樑。农家主妇取出雪白精细的大米和一节自制干腊肉,到厨房忙活去了。我一眼看到房檐、地坝上堆满了红苕,赶忙招呼那家主妇:“你莫忙,给我煮几根红苕!”喻乡长和主妇几乎同时开言:“陈作家,你从重庆城到我们这么远的山沟来,是真正的贵客,咋个可能用红苕来招待你嘛?不是戏笑你,那是用来喂猪的。”我接言:“我真的是想吃红苕!”主妇见我一本正经的模样,就在饭锅内垫蒸了几节红苕,我几乎全是吃的红苕,喻乡长笑言:“你这样的客人少见,容易招待。”有一次我到渝北区石牛沟我妻子大哥家去,时逢红苕开挖季节,大哥家屋里屋外都是红苕。走的时候,大哥家提出两节干腊肉相送,我固执不受,我坚持要送,就给我送红苕!大哥家觉得我好耍好笑,我当真!大哥家只得依我,给我用编织袋装了10来斤。我提着那大坨红苕,返回重庆城乘坐公共汽车,挤上挤上的,我一点都不觉得沉。回到家中,我将红苕洗净,全部装进了冰箱,舍不得几下吃光,隔三差五地取出两根煮食,如同食物匮乏时期的打牙祭。就在写作本文几日前,我身子不适,染上疾病,吃了一些药,病情虽是遏制住了,但身子乏力,又吃了一些营养品,仍是神情不振。我到菜市买回红苕,用文火煮成苕粥,饱饱地吃了一顿,然后倒头大睡。次日起床,只觉得体内串游着生命的话力,行走身轻体健,作文得心应手……

一盘连一盘的美味佳肴,摆到我面前,朋友盛情劝食。但我觉得从酒店外买的两个烤得焦黄的红苕,在纸袋里散发出持有的诱惑香味。我伸手取出,朋友再度善言劝阻:“今天就算了吧,两个烤红苕你带回家去,改时再吃。”朋友边劝边给我夹了大块白砍鸡,我向朋友送上一个感激的微笑,嘴里已先吃进了一口烤红苕,脑子里在思绪;红苕,安于贫瘠,易生易长,人有急难,倾力相助。食源丰盛,甘受冷落,与物不争,若被人想起,无怨相奉,秉性如此,品质不移。感谢红苕,你让我坚守做人操守,始终不忘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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