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里的零食

70年代的彭山乡下，确实没有什么零食能解孩童之馋。代销店的糖果饼干仿佛闪着金光，高高供在货架上，跟着大人来买油盐的小孩子只是看着，连提出要求的胆量都没有，最后吮着手指头被大人牵着依依离去。一个村子里，哪家有闲钱给孩子买糖果饼干呢？

在田野里，孩子们自能搞到零食。

巴茅草的根是甜的，差可代替水果糖。长在村外离河边不远的沙地里，揪住草头一扯，那白白的根就脱沙而出了，惜乎太细弱，水分又少，还只得有若有若无的一丝丝甜，说代替糖，不过是心理安慰而已。另一个则是蛇泡儿了。这大概是浆果一类。同草莓一样，贴地而生，但绝对难望草莓之项背。就小指头大一点，红红的，果实上满是细小的颗粒，咬破后露出淡红的果肉，轻轻一抿，果实就融化了，满嘴里有淡淡的甜味。大人说，要打过春雷后，这蛇泡儿才吃得。因蛇虫鼠蚁惧怕厉雷。这两样“甜品”都难以解馋，聊胜于无而已。能让孩子们大快朵颐的“甜品”还是出自庄稼地。

仲夏，玉米长成林了，结出玉米棒子，挂着红须须。两个或三个孩子约起，钻进玉米林子，找寻零食——甜甜的玉米秸。高大挺直的，没有结玉米棒子的。找到了用劲弄断，尝尝有无甜味，甜的，就撕掉叶片，从头啃嚼起来。不甜，扔掉，再他觅。

但吃玉米秸，是较大孩子的福利，年岁太小，是弄不断玉米秸的，只能跟在大孩子后头，捡一点吃。然而大孩子是不喜欢小孩子的，除非是自己的弟弟妹妹，否则是不允许小孩子跟在身后的。吃不成玉米秸，小孩子可以觅到别的零食，譬如小麦秆。那要是春三月间，小麦由麦苗长成麦秆，但还未孕穗时。不知是哪个小伙伴发现麦秆是甜的，于是那绿油油的大片大片的麦田，便成了我们零食的供给站。此事须得偷偷进行，被大人发现免不了一番打骂训斥，甚至连累自家大人被扣工分,使家庭名誉和经济受损。但是对食物的欲望通常会激发人的智慧，哪怕是小孩子！他们掩人耳目的方法是：不结伴、结队而行，不在同一时、不守在一地抽取麦秸。这里抽取一根两根，走过几步再抽取两根三根，再转过一个地头再抽取几根。回望过去，麦田青青，无有一丝被盗取的痕迹。将麦秸藏在怀里，找一个僻静处，或独享或分享，好不快乐。

然而有一次，我却被捉了个现行。大概是久走夜路壮了胆，我居然在离几位聊天的婆婆婶婶不远的田边作案，被三婆婆察觉了，她唤我至背人处，要查看我的衣袋。我的零食当然被她悉数缴获，不仅如此，还将我移送母亲处置。任母亲如何呵斥恫吓，我只是垂头，母亲长叹一声，只得允诺等父亲的工资寄回，就给我买代销店的糖果。我于是才作了不再抽取麦秸的保证。

生红薯、胡萝卜也可作零食。收获后的田头，总有一些遗漏。孩子们便挽着篮子，去田头找寻。他们一边唱着“鸡公鸡婆叫，各人寻到各人要”的童谣，一边眼睛活泛如丢梭。心细的孩子大半天可以寻到小半篮的红薯或萝卜。实在寻不到了，便坐在田塍上歇息。这时，往往会从篮子里翻检出一只来，擦干净泥土，咔嚓咔嚓咬起来。脆甜沁凉，果然是好零食。但不能多吃，因为要拿回去，混煮在米饭里当做主食。

最好吃的零食是蜂蜜。我最要好的小伙伴贞贞的父亲在院子里养了几箱蜜蜂，平常我最怕去她家，一院子的蜜蜂嘤嘤嗡嗡，老提心吊胆会被蛰到。但是，收割蜂蜜又是多么令人向往呀。坐在她家堂屋，眼睛盯住院子，巴巴地看着贞贞的父亲,他戴着网状的遮了头脸脖颈的帽子，小心翼翼打开蜂箱，小心翼翼取出蜂巢，那黄晶晶的蜜似乎要滴落淌下。不必吃到嘴里，就这样看着都很幸福。但是贞贞是要让我尝的，并允许我带一点回去给弟弟。这蜜的甜一下子把弟弟给征服了，他缠着问我这是什么，是从哪里来的。我回答，蜂蜜。蜜蜂生出来的。是不是像鸡婆生蛋那样生的？是的。我被问得烦了，敷衍他。我其实也没有搞懂蜂蜜是不是蜜蜂生的，臆测而已。哪知酿出了事故。

春节时，天气和暖，春阳普照，金黄的油菜花欣欣开放，一大片一大片，晃得人眼睛几乎睁不开，空气中飘荡着甜丝丝的味道。正是土蜜蜂活跃的时刻。到田野上去，总能听到那嘤嘤嗡嗡的声音，也常能看到那蠕动在花朵上的身子，“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不独是鲁迅百草园的蜜蜂，天下的蜜蜂都一样吧。土蜜蜂在土墙上钻穴而居，一个洞穴居住一只蜜蜂。孩子们拿了小小的玻璃瓶（常是废弃的药瓶），一手接在洞口处，一手用竹签往洞里捅，蜜蜂被迫离开自己的居室，昏头昏脑就进了牢房。孩子飞快地盖了盖子，几只小脑袋凑在一处欣赏土蜜蜂在瓶里惶急的蠢样，不时发出欢乐的笑声。显然，这土蜜蜂是作为宠物豢养的，孩子们给它的食物是一朵油菜花。至于它能活多久，全凭自己的寿缘了。但是，弟弟捉到一只蜜蜂，却压根没有把它当宠物，而是直接把它当作了食物。因为他从我这里得来的知识是：蜂蜜是蜜蜂生的，是像母鸡生鸡蛋那样生的。所以毫不犹疑地将嘴对准了蜜蜂的屁股。可想而知，蜜蜂绝地反击，临终放招，对准我弟弟的嘴射出毒箭——他被蛰了。先是嘴唇肿，然后是脸肿，再然后是整个头都大了一圈。这还是采取了及时的救治措施后。

唉，不仅吃饭要防噎，吃蜜也要防蛰呀！

长在田野里的零食，温馨着我人生的初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