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颗龙眼
小时候关于台风的记忆,似乎总是关联着老家院子里的两棵龙眼树。这关联因起台风刮下龙眼,龙眼解了嘴馋,甜甜的记忆便从此滋生。
每到龙眼成熟季节,台风仿佛嗅到了味,思味情愫夹杂着贪婪欲望,积蓄一年远征的能量疯狂地爆发出来,从海洋深处出发,气势汹汹,兴风作浪,发出妖魔般的咆哮,扑向岸边。岸上的人家,知道台风的狂野,紧闭着大门,把所有的抗拒交给了岛中的大树。台风与大树阵阵相抗,这样的夜晚很不平静。有树叶飘落的沙沙声,有龙眼落地的突突声,有树枝折断的嘎然声,甚至大树轰然倒下的轰鸣声……岛上的一切都在惊恐中度过。有家院、大人呵护的我,不懂得害怕,只惦记着院落中满地的龙眼。就这样,台风在童年时带给我的是龙眼撒落在后院屋顶的瓦片上,撒落在地上,撒落在我的睡梦里。
第二天一大早,我利索地穿上衣服,来不及洗漱就往后院赶去,当我小跑到龙眼树下时,发现兄弟姐妹们已经到了那里,忙得不亦乐乎,容不得我再跟他们说什么,地上的龙眼散发着清香气息,已经让我口中生津。我顺手拾起一截树枝,迅速躬下身拨开落叶,去拾取那躲在落叶间还粘满泥沙的龙眼。龙眼这一跌,震裂了壳,甜汁渗出,香气袭人,我迫不急待地擦去壳上的泥沙,剥开壳,容不得闻一闻,瞧一瞧,便把厚实的果肉一抿入口,汲下甜汁,核与肉在舌尖的打转中慢慢地剥离开来。一颗、两颗、三颗,……几分满足后,抬起头看着被台风重重摔过的龙眼树,才想起台风,想起爷爷。
我挑出最大的几颗捧在手中,要送给爷爷尝个鲜。可我才转过身,发现爷爷就站在院子后门,分明知道我是向他走去,而他的双眼却盯着龙眼树,一声声地叹息,“啧啧……可惜呀可惜”,并不在意我手中的龙眼。
后院那两棵龙眼树是爷爷年青时亲手种的,他一生务农,种过许许多多庄稼与树木。庄稼吧,一茬茬地春播秋收,或许爷爷跟许多人一样,在乎的是能有多少的收获;树木吧,多在山野之中,餐风食露,长与不长是天地关心的事,而这两棵龙眼树就在院中,他日日浇灌,月月量围,年年比高,可以说是他看着龙眼树长大成荫。看开花,看结果,看蜂飞蝶舞,看萤光点缀,能不对这两棵龙眼树情有独钟吗?直到他老了,干不动农活了,却依然习惯每天一大早就起床,在龙眼树下兜着转着,轻轻踩着脚下的落叶,伴随“沙沙沙”的声响,一圈两圈地走着,那种悠然,仿佛是踩着音乐与树共享。一阵子后便收拾起地上的落叶培植在龙眼树头。干完了这些,他又抬头看看天空,看看龙眼树,有时还会静静地发呆几分钟。兄弟姐妹们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如今我也像爷爷当年一样站在龙眼树下,猜测他当年的静思,一定是他年青时候的记忆一闪一闪都回来了,一片片飘在空中,一叶叶悬挂于龙眼树上,最后飘落于院中,又被自己扫起培植在树头。
我也像他当年一样,伸手抚摸着树干,猜测他那开裂粗糙的手掌一定触痒了龙眼树,哪怕是轻轻的摩婆,也会有树叶在抖动,树一定也跟我一样感觉到那双手的粗粝。我以心语问树,树则有我爷爷的喃喃自语,凭丝丝风传,我真真切切地听到“几十年了,树正年青,家道也旺,日子似乎还很悠长……,而我却老了”。
想到这儿,念及爷爷,他的确老了,且年老削瘦,但却精神矍铄,一身旧衣服洗得发白,穿戴整整齐齐,显得刚毅挺拨,偶尔依旧脾气勃发,话音洪亮,有一种不怒而威的震慑,只要他在场,就有了在龙眼树下嬉戏的安全感,但同时又有一种昂首看不到树冠的敬畏,不敢过于放肆。然而爷爷,如是威严的爷爷,居然被我的父亲训诉了一顿,也仅此一顿。
那时我还在上小学,一天放学回家,还没进家门就听到了父亲接近斥责的声音,而爷爷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不语,我的心头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放慢了脚步,不敢进家门,就站在门外细听,紧张的气氛围盖过往日的菜香,弥漫而出,我屏气凝神,有一种台风即将到来的前奏,沙沙沙,娑娑娑……一场风暴即将来临的感觉。终于知道,原来爷爷趁人都不在家时,独自到后院爬上了龙眼树,想要修剪龙眼树的枝干,这一幕刚好被回到家的父亲看到。父亲越说越生气:“您已七十多岁了,还爬树,万一摔下来怎么办?”说着说着,便操起一把斧子冲向后院,要砍了龙眼树。爷爷这下着急了,拦住父亲,势如树立,也厉声喝起“你敢就先砍这儿!”他拍着胸脯,但很快缓和下来,轻声地说“我保证以后不再爬上龙眼树,不行吗?”在门外的我也着急了,来不急放下书包,哭着拦住了父亲,这时候父亲才总算放下了斧头。我知道这事平息了,便到后院看看龙眼树,树在爷爷的修剪下显得更加整洁,更加精神。
梅雨时节,龙眼树在雨露的滋润下,枝头开满了米黄色的小花,花香引来“嗡嗡嗡”的蜜蜂,花瓣飘落后小小的果实从中冒尖而出,关于龙眼树的花期物语,我看着听着,从树叶间照射下来的光束,从那些上下翻飞星星点点的浮光里,辨认时间的行程,听着蜂儿的蜜语,在毗邻的花蕊间搬家,辩听时间的流动,一天一天在等待龙眼成熟中度过。
中秋节前后,黄褐色的龙眼挂满了枝头,采摘龙眼成了家里兄弟姐妹们最高兴的事,大人们爬上高高的龙眼树,小孩在树下捡着从树上掉落的龙眼,爷爷则坐在箩筐边将龙眼多余的小枝叶剪去,用红绳子捆成一小捆,整齐地码放在箩筐内。我总是趴在箩筐沿上,低着头,一个接着一个,剥开龙眼,喂满自己的口福。果汁甜蜜永不变味,吐出一粒粒黑色的核,透着亮泽,那是爷爷的微笑,是父母脸上绽放的幸福,还是我们的欢悦?是,全是,这吐出来的不只是一粒核,而是粒粒饱满的家中平安咒,欢乐诵。一籽一字,粒粒成词,一粒一珠,珠珠成串,是挂在龙眼树上,挂在全家人胸前的念珠。
爷爷一天一天老去,当他连走路都需要家人掺扶时,每天只能似睡非睡地倚靠在竹椅上,但他依旧喜欢把竹椅搬到龙眼树下,在那里半天一天地半躺着,一根拐杖斜在旁边,家里养的那只老猫每天都陪着他,温顺着趴在地板上晒着太阳,它与爷爷一样,总是眯着双眼。猫陪着他,他陪着龙眼树,树又陪着他们,真道不清谁是这幅图的主角。
村里的人对猫有着别样的理解,那不是对它活时的习性,而是对死去猫的安顿。村里人会把死去的猫装在蛇皮袋里,吊在树上,渐渐风干,直至消失。这个习俗,我感到害怕。每每看到树上挂着的蛇皮袋总是躲得远远地,看到爷爷,看到老猫,担心有一天爷爷会把那只猫挂在龙眼树上。
那年深秋,龙眼刚采摘完不久,还没来得及过八十大寿,爷爷就走了,走得很安祥。也许是当时的我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也不懂得生离死别之痛,我只当是爷爷暂时离开了我们。家中长辈交待,要守夜,不能让猫亲近他。我便去寻找那只猫的踪影,发现它趴在龙眼树上,不吃也不叫,爷爷发丧了,它也消失了。家里一下子少了两老,大家都有些失落,我一次次到后院的龙眼树下,学着猫叫,想找回它,可再也找不回了。
爷爷走了,猫也不回了,那幅图的主角只剩下龙眼树了。奇怪的是,爷爷走后的第二年,老屋后院那两棵龙眼树就不开花不结果了。大伯与父亲嘀咕着,村里的人看着我们家后院中的龙眼树也都在咬耳朵,似乎说的是爷爷带走了他心爱的龙眼树。我想怎么会这样,难道树与猫一样,都有灵性,都与爷爷息息相关,我真不相信这个说法,可事实就是这样,我对老屋后院的小天地更增添了好奇与向往,偶尔站在龙眼树下,让目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到湛蓝而广阔的天空,以及遥不可及的远方,再回到院子,看到自己短短的身影。
我的身影离龙眼树越来越远,对她的念想却越来越长,她的树根仿佛长到我的脚下,可他乡的土地长不出家里龙眼的味儿。每每龙眼成熟的季节,我总会打电话询问家中龙眼树的情形。那一年,龙眼树又开花了,虽然说两棵龙眼树此时已分家,一棵为大伯家的,一棵是我家的,但一样共同开花。虽然花开得不多,但毕竟期待归程,我自然高兴。可就在那年花期时来了台风,撒落满地的花,到结果时,一树仅结下三颗特大龙眼。真不知是什么兆头,父亲感到十分惊讶,母亲去寺院念了好几天的经。让我和弟妹一人一颗吃了这三颗龙眼。母亲说:明年我们家龙眼树一定又会长出很多龙眼。这不可让人置信的龙眼树,就这样真真切切演绎着她的故事。我把这故事珍藏,仿佛有着天机不可泄漏的神秘。
第二年秋天,母亲打电话来,高兴地说那龙眼树又长果实了,当我回到家乡的老屋时,果然看到树上挂满了龙眼,曾经龙眼树下的场景再次出现,树下的的声音世界再次让我迷醉。我听到微风拂过树叶间,发出沙沙的声响,鸟叫虫鸣、蚂蚁排着长队悄无声息,忙忙碌碌地搬运着食物,这些被我忽视的声音与场景又一次回来。
大伯与我家都盖了新房,搬了新家,但老家依然收拾得干干净净,两棵龙眼树依然打理得生机勃勃。爷爷去世多年,但爷爷说的“树正年青”依旧让我记起。我数了数,这树的确年轻,充其量也只有五六十岁,跟父亲的年龄差不多少,父亲依旧是家里的顶梁柱,还有使不完劲,何况这龙眼树,更何况自己。
想到这些,我长了精神,尽管日子磕磕碰碰,自己常常受伤,如院中的龙眼树,台风来了也总是落叶折枝,损花丢果,可一样坚强挺拔着,默默地接受着一切。日子的苦涩,只是家里龙眼的皮,可以剥开,可以扔了,而那鲜嫩的果实,甜蜜的果汁,永远会甜在舌尖,甜在心房。家里的龙眼树又开花结籽了,此时结下的该是别样的三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