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为严、水为慈,自古由来,泰山泰水之称早已佐证了这个寄喻。我出生于海岛,对于水是最不稀奇,即便是大江大河,在我有海的世界里仿佛只是一只章鱼的根根触手。海,平静时的水确实慈祥,特别是在朝晖夕阴里,闪耀的波光,停息在其上的船儿,轻轻摇晃,那般温馨胜于慈母的摇篮。在这样的念想里我可以忽略台风天的汹涌浪潮,凭着这心境去感受金翼之家,也就把这个家族的严父之爱放下,而去寻找这个家的慈爱所在,寻找捧起这个家族香炉的双手。
金翼之家,建在闽江中段的一面山坡间,这面坡的坡度不超过15度角,相对陡坡与峻岭,该称得上是慈坡。大宅院依山而起,一进一院落,进进升高,这样的院落比起平地的大院,更亮堂,更有层次感,远观也更威严。当我迈进大门时,心想,再大的院落也只是一个家居,家,女人该是安家宝贝,可一进进,一厅厅走下来,哪怕走向灶间,拍响每根一柱子,都听不到女主人的回音,即便介绍的言词多么周详与铿锵,一样没有听到这个家的女人故事。可看到神龛前的香炉时,才知道是老祖母双手捧到这,一家香火的延续原来是捧在那双粗糙的手上。只是这个家男人太优秀了,再贤惠的女人在他们的光芒里也显得黯然失色。
基石是男人们扛来,柱木梁材是男人抬回,一搧搧构架是男人们架起,一片片黑瓦也是男人们铺盖,……台前的一切确实都是男人。介绍者讲述着男人的故事无可厚非,正如一台戏,人们的赞词总是献给那些台前演的人。可我喜欢就在这样的世界里走向幕后,寻找着琴瑟和谐的后台之功。想象着鸡鸣起早的这家女主人,她们轻手轻脚燃起炊烟,备好早餐;男人上山下地,她们再到菜园,采回蔬菜,在江边洗净拿回,再备午餐。想象着这样的一座大院要用多少的石匠、木匠师傅,洗洗刷刷要耗多少的精力,师傅们的衣服换洗,那么多木料加工后的木屑刨花要有多少时间的收拾。曾在一次采风中听说过一家财主的老婆为盖大宅院,就在这样的刨花堆里睡了几年,金翼之家比起那大宅院还要大,那女主人的艰辛绝对可以堪比。大宅院啊,在你挺立着男主人的雄风里,该栖下多少女主人的不眠之夜。且金翼之家也是勤劳起家的,这里女主人能穿着旗袍,披金戴银,摇着扇子、啃着瓜籽、嗅着木香,安逸度日吗?肯定不是,这不是金翼之家的家风,更不是他们治家之道。
金翼之家的大院,中轴天井、大厅,两边厢房,因依坡而升,三个平台,形成了大有规模的三进大院。再加四周夯土围墙,方方正正地围着,把家族的纲常秩序搬到了这个大宅院中,还加建了两个塔楼防备土匪,保家平安。这种气度、这种风范的大宅院,会不会如《红楼梦》一样,有一班女人生态图。我翻开了《金翼》一书,就在一页页的翻阅中,祖母、伯母、一群嫂子,还有许多亲戚关系的女人,她们带着各自的情怀、脾性、格局大小,慈爱归宿,跟着金翼之家沉沉浮浮,最后也都搬进了大院。看着她们忙碌的身影,看着她无奈的流泪,看着她们护子之争,为小利而斗嘴……可这一切又和谐在一座大院中,靠得大概就是共同拥有的慈爱之心。
女人是一块土地,最忠诚她的耕耘者。正如一首歌唱的“种瓜得瓜,种豆收豆”,耕耘者付出的劳动,土地一定予以回报。金翼之家的女人都付出了这个忠诚之爱。老祖母在二十几岁时他的丈夫就过世了,整个家的担子压在公公与她肩上,后来公公又去世,她就与大儿子一同扛起这个家。这就是老祖母的忠诚所至。跟老祖母一样忠诚的还有伯母,她丈夫去世时,她的长子也才11岁,自己的年纪还不上三十,可她也一样坚守在这个家中。她们命里多艰,可她们用忠贞呵护了金翼根脉的成长,这本是可以树碑立坊褒奖的,只是那个时代不再时兴,而让她们的爱像一股浇到树头的水,养了树而消失了自已,或者说像一滴血流在金翼之家后代的血脉里,有她们而只是无名。
女人如水一样,最能适应生活的改变。水慈无私,愿意牺牲自已,桶装桶形,杯取杯满,一条弯弯曲曲的管道牵引,水也流得弯弯曲曲,水的慈爱就是至真至情不计较自己形态。金翼之家一路走来,相当艰辛,灾难、死亡、官司、兵匪等,而这一家的女人一样样跟着承受,且能调整生活状态。《金翼》中写到,老祖母潘氏会去拾猪粪,就农活而言,“金翼之家的女人们丝毫不比专做农活的男人逊色。播种时,负责储藏稻谷和大米的黄太太和伯母林氏,把上一年收成中留的谷种集中放进温水中。……秋收了,当黄家的农民把潮湿的新谷子搬回家,女人们已经准备了一间干净的储藏室暂时储藏谷子。第二天一出太阳,谷子就被搬到房子的右边空地上,在阳光下晒干。这一工作几乎落在女人和孩子身上。”这里的女人没过阔太太的日子,过得就是农妇的生活。若没了这样的贤内助,这个家撑得起来了吗?怪不得作者说:“女人在家庭经济中起的作用并不比男人小,没有她们储粮作饭、料理家务、洗衣作衣、男人就不可能无所顾虑将所有精力投入田间劳动。”确实,这一慈爱是成就一个家的半壁江山。
忍受是女人最有韧性的慈爱表现。金翼之家个个男人腰杆挺直,那是因为他们的身后都有一个绵柔且有韧性的女人。她们能忍受来自外来的压力、生活的压力、以及家庭内部的压力,虽然说各自为了子女争争吵吵,但为了这个家她们又全都能忍受下来。“土匪劫人”“大米沉船”这都是与金钱和生命相关的大事,她们个个都能配合家里的男人挺着。或许有人说女人的弱点是在情感上,钱财生命扛得过而儿女情长不一定能扛得过,但金翼之家的女主人就能扛得过。在小哥逃学一章节写到:“正在气头上的东林折断了一根竹棍,狠狠地打他的儿子。她面对着丈夫说:‘这不是小哥的错,是我让他回来的’。东林转向他的妻子,吼道:‘你真丢脸,你难道不明白我送你儿子去上学为了他好吗?我又不是把他送监狱!’”黄太太不作声,也不敢再试图阻止父亲打儿子。这只是小忍,更让她忍痛的是小女儿的失去,老祖母与黄太太一样坚强忍受,这股韧劲如同弓的张力,拉得越弯射的越远。老祖母与黄太太的慈爱就是绵柔中带着十足的韧性,正是这韧性才有这个家。
金翼之家的建筑把一个家族社会栖在大宅院里,《金翼》一书则把这个社会平衡建立、破坏、建立的永久命题写在书里,且把纲常秩序传承书写在女人的身上与民俗的活动上,我在这样的章节中又体会到慈爱的一浪浪相传。就如:“年轻女人负责做饭,根据村里的传统,最晚过门的二嫂,为全家做饭要满三年。之后,她可以和大嫂轮流做饭,每人一个月。”后来娶了三嫂,她是读书人,不习惯,但还得遵守。规矩虽不能成为规律,但规矩可以成为秩序建立。金翼之家的慈爱也就在规矩秩序中相传,代代滋润着这个家。
书一页页翻阅,字里行间有了时空穿越,搬进“金翼之家”的那一情景渐渐浮出:“到了吉日,太阳刚露头,所有的家庭成员已整装待发。他们像游行一样排成一队,挨个从东林祖父所建的旧居大门走出。……队伍缓慢庄严地前行,排在队首的是一家之主东林。他手中拿着一杆长长的秤和秤砣,象征着他能称米和收租。紧随在儿子身后的是祖母潘氏,拿着香炉,象征着家族延续。接下来是两个侄子,大哥和二哥,他们肩上扛着犁和锄头……”接着三哥、四哥、五哥、直到小哥,而后才到了黄太太,也就是小哥的母亲,而后是大嫂,最后是黄家的长工南明,他背着一杆老式火铳,保护着整支队伍前行。迈进,迈进,家族延续的香炉可是捧在老祖母的手上,金翼之家的新宅每月初一、十五香火一定又是这家女主人燃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