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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巧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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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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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醒黎明的山

虽然那天我特地起了个大早,可到达码头时,那座山已经将黎明叫醒,阳光更先一步抵达了那座小岛,站在岸边看着柔黄色的阳光在海面上跳跃,阵阵海风吹过,激起的水波与船底共振的回响在风中缭绕相生。

其实那座山就是一个小岛,那座小岛就叫鸡公山。宁德话往往喜欢说得有力道些,刻意调整声调秩序,把“客人”叫“人客”、“母猪”叫“猪母”“公鸡”叫“鸡公”……,公鸡山自然而然地就成了鸡公山。

鸡公山,随形而得名,因为山上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象一只昂首挺胸的公鸡,伫立于岛上,再说雄鸡一鸣,日出晨起,生机无限,是个多么吉祥的名字,就这样以石命名。

鸡公山的时光显得更加丰满,不仅只因为黎明是她唤醒,还因为这里是一座岛,从日出披上第一缕阳光到日落最后一抹霞晖,它没拉过一刻。这里的风来去走得有些急,时光走的速度往往赶不上风的速度,那些风穿越鸡公山,穿越过时光,丝毫不受人们情感的束缚。

风浪无常,把出海讨生活的人教得胆大心细,把敬畏神秘演绎在生活的细节里。他们将崭新的船推到海面上开始一生奔波的旅程,叫“上水”,当渔船需要更换零部件或保养时被拖上岸唤作“下水”,正好与陆地上生活的人相反。以渔为业,以海为园,上水如同上步入园作业,怎么敢说下水。歇业上岸,正如离开园地,这才是下水。渔船虽小,空间逼仄,但这是一家人讨生活的世界,这个世界井然有序,每一天日子才不会有磕碰,他们把每样物件都摆放有序,甲板用海水冲刷地干干净净,各种工具、用品排得整整齐齐,就是脱下的鞋子也不能橫七竖八堆放,更不能鞋底朝上,揣磨他们的生活细节,让我想起了一句歌词“草鞋是船,爸爸是帆”。总之,他们在风浪中出没,在大海里成长,在鸡公岛上安梦,代代经营,代代生活,生活的细节,不仅是生活常识,也成为文脉习俗,代代相袭。正如出海前他们在船头插上一炷香一样,心念与日子同在。

码头的小路旁,许多黑色的塑料盆一摞一摞往上重叠,直到与防护堤相持平,朋友惊讶地问:咦,这么多盆子还有许多小孔,这是做什么用的呀?我故作神秘地笑:猜猜看!一来二去,她急了,我只好回答她:这是养殖鲍鱼的盆子。“哦,茫茫大海,小小的鲍鱼就是在依附在这个摇篮中吃着海带、龙须菜长大,长见识了!”陆地上的园地种养果蔬,海上的水园地养殖海产品,地与海共享天光,我们共享这一切。

一排排竹竿高高架起,一张张渔网在风中飘荡,犹如起伏不定的波纹,尼龙网丝在阳光下晶莹,泛着透明的光,无数根网丝将无数个空洞牢牢地连结在一起,或者是网丝结出了无数个虚无的空洞,而正是这一个个空洞让时光穿行,让日子盈实。把讨海生活的人安排在经纬交点上,犹如海与船,船与人,出没在大海碧波之上。

鸡公山的空气弥漫着咸湿的鱼腥味,人上了岸那种气味就依附在人的身上,连头发摸起来都是粘乎乎的湿,进了家门,便是几盘不同种类的小鱼干,伸手捏来,咀嚼生津,这是渔家人闲暇聊天时或者看电视时的零嘴。我顺手也抓起一条鱼干就着覆盖在上面的一层薄薄的鳞片,直接塞进嘴里咀嚼着,在细品小鱼干的风味中,尝到了鸡公山的阳光与海风的味道。

鸡公山村陈姓先祖刚到这里时捕鱼工具落后,无法与海面上的狂风飓浪对抗,山上到处裸露着一大块一大块的石头,水稻无法在这里落地生根,他们的生活又是如何着落呢?山海不负人的,出不了大海可以在海退潮时捕鱼虾,可以在礁石上撬海蛎,割海带,还可以在岛上山体的犄角旮旯里整出一小块一小块不相连的地,插些地瓜秧。只要有足够勤力,就能够养活人家,就这样,一样繁衍出一百多个人的村子。如今他们有了船,有了码头,可没有舍弃那一块块旮旯地,或种菜,或种地瓜,每年秋天,山上的地瓜收成后,家家户户门口都摆着一排排竹筛子,晒着地瓜米。有的将吃剩的地瓜拿去酿酒,酿出地瓜烧,只有远方的亲朋好友到来时,或逢年过节与邻居们抿上几盅地瓜烧,聊聊家常,鱼腥味与地瓜烧的辛辣味就这样吸附在鸡公山人的气管里,渗透进鸡公山人的脾气与性情中。

日子一天天增长,生活不断渐变,鸡公山的那株大榕树,不知是种子飘落长出,还是他们先人种下,问起村子人,他们也只能看着大榕树。这株大榕树,成为了他们神树,男人出海作业,他们的女人便在码头的大榕树下,聚在一起,做些针线活,聊些昨晚的好梦,偶尔一同遥望茫茫的大海,偶尔说说孩子。看着大榕下的影子,而又共同回到家中,把守望寄托给这棵大树。

鸡公山不大也不高,一个时辰足以绕岛,半个时辰足以登顶,可上世纪五十年代这里则成了军事要地。有战备地下粮仓,有碉堡、营房、战壕,后来部队撤走后,这些设施成为鸡公山的记忆。

我的脚步踏上一条通往山顶的荒芜小路,一座废弃的营房依旧把当年的时光驻扎,陈年的落叶、数根劈成两半打通竹节的竹子,虽引不来流水,而引来流动的时光。藏青色的军装就出没在这样的营房里,海上训练、夜间操演,给家里人写封信,或想念村里的阿芳,坚实的营房里,有了这管竹,一样流淌着柔软的爱意,阵阵海风也吹不去营房中的温馨梦想。几只虫子从堆积的落叶中爬进爬出,我不再讨厌,而是看着它慢慢爬行,感觉它的那种悠闲自在,也正是岁月静好的期待。

营房在阳光下散发出一股潮湿的腥气,一只蜥蜴趴在窗台上警觉得看了我们一眼,机灵地钻进草丛中,窗户框架上的玻璃裂了一半,呲牙咧嘴着迎着寒风。一株橘子树紧挨着窗户的墙角而生,像似一束怀念的影子,依墙而立。这株橘树一定是曾经屋内的主人吃完橘子随手将籽扔在了窗外,温暖湿润的角落里,它们生根、发芽,兀自迎着太阳的方向努力生长,在屋内找不到主人时,向屋顶探出了脑袋,也想对着大海呼唤。墙体的基石也因为它的占领已经膨胀开裂,我抬头向上看了看,稀疏的几片叶子间竟然结着好几个橘子,黄橙橙地,等待着曾经主人采摘。原来那些被人遗忘的事物它却不曾忘记。

走出营房,穿过战壕,看过暗堡,守住的就是和平,没有硝烟,没有战火,和平随官兵撤走,带到了东南西北。我还要看看那座粮仓,再一次填满自己对那段时光追寻的饥饿感。粮仓就是一窟掏空的小山包,山上的松树与麻黄树细小而密集,树下荒草丛生,我们用路边捡来的树枝边走边敲打着山间小径,虽然已是秋天,可我们还是担心从草丛中窜出的蛇类。山上分布着大块大块形态各异的黑色岩石,镶嵌在林间,突起的小山包远远望去象一只大鲍鱼用吸盘牢牢地附着于地面,山体内部尽是坚硬的花岗岩石组成。粮仓大门前就是两块大岩石,岩石藤条,树木掩护,若不是有人引路,虽说小小鸡公山,你也很难找到它。我们打着手电筒走进粮仓,一股强烈刺鼻的气味向我们袭来,手电筒的亮光在此境显得微弱而无助,仿佛一阵风吹来,也能将它熄灭。几次低头看路时,居然看不清自己的脚面,踩踏地板的回音被扩大了好几倍,几只蝙蝠惊慌失措地乱飞乱撞,有的就从头顶飞过,几十年的时光里,蝙蝠与其它小动物占据了这个粮仓,我们这几个不速之客打乱了它们以往对世界所认知的寂静与黑暗概念。再往里走地板上蝙蝠与其它动物的糞便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踩在上面竟然象踩在松软的沙滩上,可这是黑暗的沙地,谁知脚下就只有蝙蝠粪便与虫遗,感觉很不踏实,越往里走越觉得有一股凉气从脚升至头顶,虚幻之感,会失去自我。洞虽不大,黑暗中会被无限放大。停止了前进的脚步,我返身而出走近门口时,见到光明的刹那竟然有一种眩晕。回来的路上,我又回头望了望身后的那座粮仓,它虽然一动不动地处于静态之中,可是却以动态的方式辞别了曾经的岁月。

如今鸡公山的粮仓空了,而鸡公山的百姓仓里则满了,碧波荡漾的海面网箱养殖着鲍鱼、黄瓜鱼,一根根绳索系着龙须菜、紫菜、海带,它们随着潮起潮落生长。一只飞鸟掠过头顶时,天就接近了黄昏,出海的渔船刚靠岸就有几个游客围将上去,打开甲板,舱内满是活奔乱跳的鱼虾。鸡公山曾经的岁月成了大榕树长在地里的根,今天的日子,在鸡公山唤醒的黎明中起程,随霞晖飘飘榕须轻舞中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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