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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巧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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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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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源的软猬甲

是人护佑着鱼,还是鱼在护佑着人?

在周宁浦源,我听到了许多关于人和鱼的传说,也看到了人鱼同乐的场景。我带着这个命题,冒着蒙蒙细雨,走在溪边的碎石小路上,溪里一群鲤鱼随着我的步伐缓缓而行,水中是个热闹的世界,鱼儿摆动着雍容的身姿,金黄色的软猬甲在水波中极尽华美,大鱼小鱼若即若离地呼应,一场盛大的舞会就此拉开了序幕。它们划出长长的波纹在变幻中不断排列组合,摇摆笔划,我想说的、我所想的,它们都用各种动作、体态来演示。它们出生在这里,似乎有着很大的局限性,一条不足三公里的溪流,每天往返迂回。然而似乎又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在这里它们受到人们的护佑与礼遇,没有捕捞,没有杀害,甚至自然死亡后还有鱼塚,村庄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茶园里的茶叶采摘了一茬儿又一茬儿,这些鱼儿却一直在这里游弋了八百多年。 

八百多年前,正值南宋嘉定二年,河南开封郑氏始祖朝奉大夫为避战乱,不得不离开家乡,作别家乡的茅草屋,村口的古井,还有野地里的谷物与草木,举家一路向着东南出发,犹如一条大鱼领着一群小鱼,把弯弯山路当作浅流,一路青山绿野视作碧波,一坡一谷,一岗一浪,游到了福建周宁。在周宁浦源他们看到了草木丰茂的山谷与溪流,就此停下脚步,安养生息。初来乍到时的余惊未定,对周围的情况不熟悉,甚至有所堤防,凡事谨小慎微中出于对生活饮水的安全考虑,郑氏老祖宗便在村中的溪水里放养鲤鱼去污澄清。从此,一条源于大自然的溪,流淌着郑氏与鲤氏的水,相依共存。郑氏八世祖晋十公为了杜绝鲤鱼被偷捕,心生一计,故意让自家孙子到溪里捉鱼,被人发现后,晋十公命人将其五花大绑至宗祠,按族规当众严惩,并执行原来的村规民约,请全村人到祠堂里吃饭,还请来戏班子演了三天三夜的戏。这翻“苦肉计”后,更加完善了爱鱼、护鱼的族规,葬鱼习俗与葬鱼祭文更是召唤来了神灵,沟通了三界。此后关于鲤鱼的习俗一代传一代,甚至饥荒之年,也从未有人捕食溪里的鲤鱼。人离不开鱼,鱼也离不开这里的人,彼此托付。当精神托付成为信仰后,就成为人间疾苦的良药,以内在的慈悲和情怀根植于大地,流传于血脉。

“神鱼”的传说越流传越真实,村里人以一种礼制的形式占领着精神制高点,溪里的鱼成了上天派来的使者。此刻若从一个神学家的角度去看着溪中鱼儿游弋的纹路,就是一段神秘的文字,它们一摇一摆都是神来之笔。溪边拙朴的村庄,土木结构的老屋,一座挨着一座紧密排列,厅堂上、门窗上、布帘上,随处可见鲤鱼的身影。“年年有余,五谷丰登”、“鲤鱼送子”、“鲤鱼祈福”等名称超越了人们对于鲤鱼的日常认知,鲤鱼似乎有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可以让人间风调雨顺,年年有余,甚至国泰民安。

一阵风吹过,带走了天空中的蒙蒙细雨,一朵乌云的周边有着界限分明的亮光,花边一样镶嵌。我收起了雨伞,朝着路边的一户人家里望去,两位白发老人正坐在客厅,泡着一壶茶,看到我探着头,其中一位老奶奶笑吟吟地朝我招手:“进来坐、进来坐,喝杯茶再走”。我笑着回应,摆了摆手,没有停下脚步,屋里传出饭菜的香味,飘散在空气里,和雨后的青草味混在一起,有一种回到小时候,闻到外婆用土灶烧出的饭菜味道。老屋屋檐的角落垂着一个蜘蛛网,丝线上沾染细小的水珠发出银白色的光,我的日光穿越过结构丝毫不差的八卦网,老屋精美的飞檐翘角正朝着远处的山峦指去,密集的老屋为中心展示着村庄的图腾。环顾四周,似乎一切都为我传递出大自然设计的重要理念,也许世间的每一种生命乃至每一件事物,设计的理念都是为了完成某种使命。

流水是时间的表现形式。我顺着时间逆流而上追根溯源,溪流推着村庄不停地往上走,鲤鱼溪的源头来自紫云山麓,五弯六曲穿村缓流而过。站在后山,我望了望远处与近处的土地,土地被分类成不同的维度,一种是泥土里生长出来的衣物与谷物,赐予人们生存的根本。另一种是人为堆砌起来的高地,成了坟塚,铭记着人们最终的归宿。

逝去的人就是活着的牌位,我看到郑氏宗祠屋顶上的瓦,一个名词从我的脑海中浮现:鱼鳞。这瓦一片压着一片,细密地叠加排列,多像鱼鳞啊!这一层鱼鳞仿佛一层软猬甲为宗祠遮风挡雨。宗祠里的牌位看着子孙繁茂,人丁兴旺。郑氏子孙则谨记祖训,人鱼共存之道,

沿着长长的族谱上溯,那年制定下鱼葬的习俗,还有让人心生敬畏的鱼塚,鱼塚面朝鲤鱼溪和郑氏宗祠。鲤鱼自然老死后,村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将鱼葬于鱼塚,燃起三炷香、烧冥币、诵祭文,以之纪念。

鱼祭文:

时维

某年某月,鲤鱼溪人谨以三炷馨香,一清酒致祭于亡鱼之前而告白:

溯吾先祖,数百春秋,为澄溪水,放养尔类,螽斯繁衍,患难与共,涧底鳞潜,蜚声遐迩,人谙鱼性,鱼钟人情,人鱼同乐,颐享天年。洋洋乎,吹萍唼藻,悠悠哉,喷沫抛梭。聚水族之精英,钟山村之秀气。纵来吕尚,不敢垂钩,倘莅冯灌,空劳弹铗,伫看云海,鱼跃龙门。奈何天不永年,遽尔云亡,人非草木,焉能忘情,衔悲忍痛,还招尔魂,愿有灵兮,恪来尝。表吾之博爱兮,惟祈尔裔蕃昌。

尚飨

鲤鱼溪人仝敬挽

所有的人心里都在默默朝拜着,这篇祭文是是上古巫祝文化的零星碎片,遗失在乡野的语言分支,是人们心魂的荫蔽和依靠。刹那间一道光亮照射,鱼塚中的灵魂破土而出,上升为保护村庄的神,为村庄披上一层软猬甲,抵挡住妖魔鬼怪与电闪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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