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中,寒风把刘峨吹醒。在马车上颠簸了两天,来到泉城东南刘墉家的坟茔地。他困难地翻转着身体,感到腰很痛,还好,比去年强多了。去年也是清明节来的,他累成了一滩泥,汤水未进,躺在马车上就睡着了,醒来时,浑身麻木得动不了。他喊叫起来,老车夫拉他,才勉强坐起,浑身像散了架,手臂腿脚都不听话了……
天空群星如蚁,银河依稀倒悬。不远的诸城灯火不舍昼夜地荡漾着,那里有当朝宰相刘墉的府第。他盼望马上见到宰相刘墉。他努力地做着各种会面的准备,孩子对母亲的孝心,不能尽孝的可怜,说话的姿态以及看刘大人的眼神……刘峨漠然地朝诸城望了一眼,感到希望十分渺茫。他知刘墉大人两个月前,就出京南巡了。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扫视了一眼磷光闪闪,鬼影憧憧的坟茔地。
他仿佛又听见哥哥说,趁小刘峨不在家,把他娘拉出去,陵后一埋……他的心猛然提了起来。
太阳毫无表情地挂在西南半空,有气无力地照耀着刘家大院。午饭摆在当门八仙桌上,刘峨连看也没看一眼,他长时间站在床前,注视着母亲那可亲煞白的脸,使劲抓住母亲的手,想把她从死神那里拽回来。母亲的手在他手中渐渐凉了,软了。他眼前发黑,天塌地陷了。他稳稳神站在那里,努力不让自己倒下,仅仅十岁的他,极需母亲的抚爱,读书长知识也需母亲的教导,而母亲连续高烧三天,吃药无效,就永远地离开了他(后来才知道是出麻疹,吃退烧药致死)。母亲三十一岁,正是养儿育女的芬芳年龄。
刘峨叫母亲的丫鬟红英去通知族长刘德旺。自己来到东厢房通知哥哥刘巍。由于心情沉痛,屋里正传出嬉笑声,刘峨也没听到,本能地推门进去。看见屋内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正搂抱缠绕在一起,他吃了一惊,急忙退出。刘峨的脸红了,心跳了,预感到一种不祥的征兆。
村里人听说刘峨的母亲去世,许多人都来吊孝。大家哭过丧,对刘峨说了许多抚慰的话,就各自站到院里听候指派。
族长刘德旺老人把刘巍叫来说,人已倒头,赶快派人报丧,如何出殡,这一大堆事,得马上着手办理。刘巍摆出一副当家主事的架势,把大管家叫到跟前吩咐,如何报丧,如何扯孝布,如何搭灵棚,最后说发殡定在一七,从西侧们出殡。
刘巍说的报丧,只动了小部分主要客人;扯孝布减了大半尺寸;搭灵棚也降低了两个档次,这些刘峨都没计较。刘巍自作主张地叫母亲从西侧门出殡,严重地降低了母亲在家中的地位,刘峨生气了,他大声说,母亲是家中主要成员,应从正门出殡!
刘巍斩钉截铁地说,一无皇封,二不是正室,三峨弟没中举做官,从正门出殡不合礼法。
刘峨猛然站起怒吼道,咱家何时有这规矩?
刘巍蛮横地说,位卑不走正门是大礼,我说了算,就这么定了。
刘峨怒气冲冲地说,这殡不出了,我把母亲丘在屋里。
刘巍愣了一下说,丘在祠堂,丘在陵后都行,丘在家里不行!说完冷冷一笑。
德旺老人无可奈何地说,当朝宰相刘墉大人善断家务,如果他能给评评理,就好了。
刘巍说,旺爷说得对。刘墉大人,照礼法说句话,峨弟必然心服口服。
刘峨瞪了他一眼坚定地说,就丘在家里!
德旺老人郑重地说,我们刘家讲的是孝义,家里不和让邻人耻笑,邻人不和受外人欺负。他稍微停顿一下又说,定下来的事先办着,出殡的事下面再商议。
家里所有的人都披上了白孝。刘峨穿上肥大的白袍子,人显得更小了。管事的给刘巍披孝衣时,他烦躁地推开他,把孝衣捏在手里,甩手走了。
刘峨看着刘巍的背影,暗暗咬了咬牙。他明白了,那个不良祥的预感,就应验在这个同父不同母的大哥身上。他不再指望大哥帮他主事了。
几天来,刘峨接待许多客人,三个舅舅、表哥嫂,父亲的朋友,邻近各村的老世谊。有骑马坐轿的,也有骑小毛驴的……刘峨听了多少抚慰的话,他都记不清了。两位年轻太太小声的议论,竟一下刻到他的心上。她们说,十岁的孩子。没娘咋办?唉——听了这话,他心里颤颤的酸痛。那几天,一种责任和义务感促使他夜不能寐,这一切都让十岁的刘峨很快成熟并稳健起来。
傍晚,没有客人。刘峨走出灵堂,信步来到前院,不由自主地审视着这座临街的大门楼。正门三寸厚丈多高,两扇门上各有九九八十一颗馒头似的铜帽子钉。门槛六尺多长,二尺多高。就是高大的汉子过门槛,也需一手扯着裤裆,一手扶着门槛,高高跷起腿迈过去。门槛由看门人早晨卸下,傍晚装上。门前十层宽宽的台阶,寓意步步登高十全十美。门外两旁各有一个六尺高的大石狮子,威武壮观。左右各有一个比正门矮一尺的侧门(也叫便门),大门上了门槛,关闭后,下人早晚进出的自然是侧门。刘峨第一次感到这大门楼的威严、森严,就是它,把人分成等级,分成贵贱。看着,看着,刘峨骨子里争强好胜的韧劲就冒了出来。他想,虽不能金戈铁马,力挽狂澜,但要活得硬气、豪气。
刘峨把三个舅,六个表哥嫂都留在家里。他们虽然没什么好主意,但有他们在刘峨心里踏实,他需要这种帮衬,也是一种阵势。舅舅们说到母亲不能从正门出殡,都满口怨言一肚子火气,但很无可奈何。这些刘峨自然看在眼里,听在心中。
刘巍考举不中,被父亲留在家里管家。他确实把自己当成了人物,走路时宽厚结实的身板挺得很直,大有官人派头。只要出门,哪怕一两里路也要坐轿。他那顶轿比县太爷的阔气多了,在大街上一晃,很挣面子。兵部尚书的大少爷是有品位的!平时出出进进,趾高气扬,一副傲视一切的态度。刘峨很不服气。
刘巍还有一个鲜为人知内心秘密。当他第一眼看见父亲的这位小妾,就像看到一片亮丽的风景:白嫩、透红的瓜子脸,明亮含情的大眼睛,柔软轻飘的身姿,一举一动都展现出青春的风骚。他心里痒了一下,就像一根毛缨草拂过脸颊,留下那种酥痒醉人的感觉。他暗暗发誓,一定比着她娶媳妇。娶了正房娶二房,但都比不过他。当他和妻妾同床时,脑子里全是父亲小妾的身影。他常常叹息,这么漂亮年轻的女人,闲在家里,确实是一种浪费,就像路边熟透的桃子,他随时都想咬一口。
有一天去她屋里,潜意识唤醒了欲念,欲念促使血液毫无羞涩地冲涨了男人的下体。他控制不住自己了,竟去捏了捏她白皙的手指,结果脸上重重地挨了一个耳光。接着她抓过扫床用的扫帚疙瘩,把他把他赶出来,从那,他怀恨在心。这天下午,他听说她病得厉害,一时高兴,竟把刚从妓院买来的三房小妾扒光衣服,亲密起来,谁知竟被来报丧的刘峨撞见。
其实,刘峨的母亲从正门或走侧门出殡,对他刘巍来说并不损失什么,他就是想贬低她一下,出出心中的闷气。也是投石问路,想镇镇刘峨,看他有什么反应。他没料到,刘峨竟反抗得如此剧烈。他又打算利用老族长刘德旺镇住刘峨。
来到刘德旺老人的客厅,刘巍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开门见山说,我很赞成峨弟的孝心,我也不是不讲仁义。只是峨弟不懂事,没把我这个大哥看在眼里。无皇封又是小妾,哪能从正门出殡!就是刘墉大人也不能说我办得错,旺爷你说呢?
刘德旺老人耷拉着眼皮,并不看他说,为人处世也有个原则,仁义礼智信天地赖以尊。富贵时,要知道贫贱的痛苦。当家主事,应开诚心,布公道。说完再不做声。刘巍气得瞥了老人一眼,阴着脸退了出来。
表哥走在街上,看见刘巍从刘德旺家出来,到家告诉刘峨。刘峨的眉梢挑了挑说,平时他看起谁了?现在,看中旺爷啦。心中已猜出八九不离十,知道刘巍想利用族长说他的理了。
刘峨从娘的衣柜橱里找出那个珍贵的牡丹杯,表面看来同平常的酒杯没有什么两样,只有倒入酒以后,杯底就会出现一朵大牡丹花,含露欲滴,鲜艳夺目。喜欢饮酒的刘德旺老人早对这个酒杯羡慕在心。刘德旺老人一向注重仪表,讲究饮食餐具。
刘峨来到德旺爷家的大院里,并没有马上走进客厅,站在院里四处观看,好像欣赏院里的景致,最后目光落在楹柱的对联上:
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
刘峨读书不多却很欣赏这幅对联,下意识地在心中念了两遍,好像悟出其中的深刻与奥妙。这时,客厅里传出旺爷的喊声,那不是峨小,进屋来嘛!
刘峨进屋把两瓶君子酒放在桌上,怀里的酒杯并没马上拿出来。而是走到古玩架前,瞅瞅细瓷花瓶,看看优雅的盆景,又仔细观赏了活灵活现的玉娃枕。德旺老人的目光一直盯住刘峨的表情,觉得这孩子看到这些,应有点惊奇,可是刘峨转过身来说,旺爷的好东西没摆在这里。
一句话竟让老人自卑起来,说,我哪有什么好东西啊,要说还是你们兵部府里多,除了皇封御赐,还有贵客赠送的,我们平头百姓比不上。
刘峨谦虚地一笑说,其实也好也不好,娇惯得大哥不好好读书,举人都没中,还养成目中无人的坏毛病。接着从怀里掏出酒杯又说,这东西该算个奇物,旺爷喜欢喝酒,我给你带来了,在俺家放着也没啥用。
德旺老人把杯端在手里,仔仔细细地欣赏着,爱不释手,然后打开君子酒瓶,把杯斟满,情不自禁地指着杯里说,看这牡丹跟真的一样,鲜艳无比,含露欲滴。满脸都是兴奋的笑容。
刘峨敬重地注视着老德旺说,旺爷,今天我是请您老当家的。母亲能走正门出殡最好,不能走正门,我就不出殡了。
德旺老人站起来很激动地说,小巍这么当家不对。娶你娘时进正门,出殡不准走正门,没道理啊!
刘峨忙说,到时候旺爷给我做主吧!
行,我给你当家,真不行,咱就来个缓兵之计,丘在家里,等待时机,一定要走正门。
刘德旺老人挺直腰板,在客厅里走了几步,一副顶天立地的架势。刘峨心里踏实了,千恩万谢后就回家了。
刘峨的母亲去世第六天,要商量出殡的事。早饭后,刘德旺老人来到刘峨家的客厅。他穿一件黑缎袍子,刮了脸,留着八字胡,颌下留着一簇花白胡子。他心情好面带微笑。等人到齐了。他说,今天咱说说刘峨母亲出殡的事,按说这是你家的事,主要是你们商议。我来呢,也不过看着你们做事尊重孝义,通情达理,别叫外人笑话。
不等老人说完,刘巍拦住说,德旺爷,不用商量啦。我们仕宦之家,是兵部府。这正门是不能轻易打开的,如果让一个小妾也从高贵威严的正门出殡,成何体统,坏了我家的威严,我不答应。
刘峨注视着这张熟悉的脸,感到他越来越陌生了。他站起来说,哥哥差了。我们尽管是世代仕宦,但也和平常百姓一样,穿衣吃饭,亲戚朋友,社会交往。高贵尊严,那是在世人眼中,是众人对我们的尊敬。如果我们自己也看得很重,就不值一文,况且母亲来时,进得正门,出殡不走正门,难道我们自己还给自己人摆威风,讲尊严不成!
刘德旺老人也提高嗓门说,你们是兵部大府,我本不该管你们的事。可是,谁叫你们姓刘呢!老刘家就得讲孝义,就应该懂得家人同心,黄土变金的道理。刘峨的娘一辈子就这一回事,应该叫刘峨满意。
刘峨见刘巍站起来,还要说什么吧,就抢先说,德旺爷爷别再说了,我先把母亲丘在家里,什么时候能走正门,再出殡。
刘巍大声吼,丘在家里不行!
刘峨的三舅说,办事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你这落第举人,到时候该走那个门?
刘巍被揭了疮疤,恼羞成怒地说,我不是当家人,也不是你哥哥,你看着办吧。説完拂袖而去,并嘟囔着说,丘在家里,我找几个人偷偷拉出去埋了,看你咋办?众人听后十分震惊。
第二天,刘峨叫家人找来泥瓦匠,恭恭敬敬地把母亲丘在灵堂里。
刘峨马上给父亲写了信,要求母亲从正门出殡,父亲的回信使他大失所望。父亲说,读十年书,做官并不难,只是要下苦工,要有耐心。他的心一下凉了。
这天,刘峨来到德旺爷爷家,无奈地说了父亲回信的内容。德旺老人笑了笑说,你父亲对你还是十分关心的,他给我的信中说,峨母丘家,其必奋发,老夫教子良苦,不知结果可佳。说完老人转身从条几上拿来一封信,递过来说,这是绍圣给我的信。刘峨打开一看,知道父亲叮嘱老人帮助刘巍管好家,教导好孩子。又注意看了一下日期,给自己的信是同一天写的。他明白父亲本来就同意母亲从正门出殡,只是利用把母亲丘在家逼自己苦读罢了。他感到父亲的慈爱,心头升起温暖的苦涩。停了一会,刘峨又说,我想找刘墉大人,要求他为母亲说句公道话。
德旺老人想了想说,只要你心诚志坚,找到刘墉大人也应金石为开。
找刘墉大人,说说容易,做起来就难了。进京拦轿喊冤吗?这不是告状;带着厚礼到府上去求,人家接见吗?最后刘峨想到认祖归宗,到刘墉的祖坟上烧纸。
去年清明节和十月一日(农历),他都在刘墉的祖坟上烧了一马车冥钱,不知道冥府刘墉的祖先有何反应,只是守陵的老人说,少爷认租归宗,已回报管家。管家说,家谱上世系不合,并无单县这支人,无法招待。刘峨说,你家管事的糊涂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刘,五百年前难道我们不是一家!
今年一开春,尽管刘峨早就听说,刘墉大人已南巡,过长江了。他并不灰心,等到清明节,就又早早来到这里。夜里刘峨梦见母亲喊起床。朦胧中母亲的声音很亲切。“峨、峨,该起床了!”听着母亲这疼爱无奈的喊声,刘峨翻了个身,面朝墙又睡了。他知道娘见他熟睡的样子,是不忍心大声喊的,可是天已大亮,又不得不喊。娘只好高声背诗:“鹅、鹅,曲项向天歌”,“春眠不觉晓”……娘的学问很大,教他很多诗。他幼小的心灵早已懂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是忠贞;“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闲适;“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是洒脱;“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是“断肠人在天涯”的凄惨。渐渐地他萌生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乐而乐”的志向。今天是寒风把他吹醒,他仿佛觉得仍是母亲在喊他,这声音仍然使他感到被疼爱的温暖。母亲那慈祥可爱的影子又浮现在他眼前。
五更时,刘峨把一马车冥钱全部烧完。火头一冒几尺高,把墓陵照得如同白昼,石马石羊正在火光中飞舞升腾;皇封御赐,在火光中更是金碧辉煌,豪华富贵。
夜里刘巍到院子里小便,一边尿一边下意识地看着正堂屋西头那两间屋,那两间屋里正丘着刘峨母亲的棂柩。突然“哗啦”一声响,两个黑影“嗖嗖”地从那屋里窜出来。刘巍猛一激灵,打个寒颤,转身要回屋,就觉得下体尿了一裤裆。热热的臊气直呛鼻子。喵呜,喵呜,两只发情的猫在黑暗墙角里欢快地叫着。
妈的,吓死老子啦!刘巍一边骂,一边回屋把睡裤脱掉,扔到院里,光溜溜地钻进被窝。小妾迎合着把身体凑过来说,家里丘个死人,谁不害怕,我整天提心吊胆不敢出屋门。
刘巍感觉到小妾身体的轻盈、温柔、富有弹性,皮肤紧绷绷的,所有的线条都舞蹈般地向上杨。这时他并不想搭理她,而是望着屋顶说,不知小峨能否见到刘墉大人,刘墉大人最好说,走正门不合礼法。
小妾说,去年跟踪刘峨的人回来说,刘墉家里的人不认他,不搭理他,今年还能变了?趁他不在家,偷偷拉出去陵后一埋。等他回来,生米已成熟饭,他还能再拉回来?一句话触到刘巍的软肋——刘峨把母亲丘在家里,他一直是块心病。这使他丢尽面子,无名小辈跌倒后,可以自己悄悄爬起来,而他这个整天出头露面、排场的当家人,在众目葵葵之下,被小小的刘峨摔了个嘴啃泥。家里的人虽然仍听他指派,但态度和从前大不一样了。村上似乎有人说,哎呀,这下摔得不轻!刘巍早已在心里咬牙切齿,等过去这阵子,我叫你们一个个都不得好下场。他忍忍心说,凡事要顾个大面,还得给旺爷说一声,他毕竟是刘家族长。
咱家的事情还用族里管吗?小妾说着把滑润、温柔的光身子紧紧地偎靠过来。
刘巍到刘德旺老人家说,刘峨的母亲丘在家里,吓病了好几个人,得把她拉出去埋了。刘德旺老人脸一耷拉,严厉地说,自己家的人怕什么?谁怕谁心里有鬼!都是谁病了?刘巍无言以对,赶紧退了出来。他很窝火,下决心要偷偷地办。
这天黄昏,刘巍早早吃了晚饭,叫家人找来几个壮汉,叮叮当当地把丘棂的砖扒开,准备趁黑抬出去。刘巍久无笑容的脸上,这时出现了灿烂的笑意,他感到自己一惯的权威,他又尝到了当家的快乐。
刘巍,你不能胡来!德旺老人一脚跨进屋说。他是得了红英的报信,急急赶过来的。
刘巍仰着脸冷冷地说,旺爷,俺家的事,你就别管了。
是绍圣叫我管的。你爸爸还说,把你小娘丘在家里,逼小峨好好读书。德旺老汉说得硬硬棒棒。
刘巍耍无赖地说,是你假传讹说吧,我没听父亲说过。
我有书信为证。
谁知你的书信是不是伪造!
德旺老人怒气冲天,骂了起来,你一惯骄奢淫逸,横行乡里,真是粪坑的石头又臭又硬!
刘巍大声吼,送客!
几个家人把德旺老人狠狠地向外推。
住手!几个公差衙役在门外大喊。
刘巍说,我们家的事,不用你们帮忙。
知县大人潇洒地走进来说,难道也不用我管吗?刘墉大人安排出殡的事,由我来办。
刘峨双手高高举着写在黄表纸的一个“讣”字说,这是刘墉大人的手谕,就由知县大人当家了。
刘巍像撒了气的皮球,立刻瘪缩下去。
原来那天,刘峨在刘墉的祖坟前烧过纸,天亮时,几顶轿进入坟地,随从也成群结队。寂静的坟茔地一下热闹起来。守陵老人对刘峨说,刘大人昨天南巡回来,今天,一大早就来祭祖了。刘峨的眼睛一亮,燃烧着积蓄已久的期待、渴望和希望。他看见前面最气派的那顶大娇里,走下一个气宇昂扬的大官,知道这位必是刘墉大人,只是面色略显风尘之苦,背也有点驼。
刘墉祭祖后,指着刘峨烧的一大堆纸灰问了一句,守陵老人急忙向前。他们说些什么,刘峨并没听到,但他很快被叫了过去。刘墉问刘峨为啥要这么办。刘峨急忙跪下施礼说,刘大人为国为民日理万机,尚来陵祭祖尽孝。我一介平民想行孝,却不能……接着就说了母亲不能从正门出殡的事。
前几年,刘墉就听说,兵部尚书刘绍圣的二公子刘峨是个神童,五岁可背诵唐诗百首,后来被送到山东老家磨砺。今天一见,果然不俗,虽是稚气十足,但也略显老成。他廋而不弱,面色稍黑却相貌堂堂,浓眉大眼里闪着生动活泼的光芒。他不辞劳苦,不怕冷遇,而且有胆有识。这份孝心,他很赞成,可是他不露声色,重重地看着刘峨问,你能就你的事作首诗吗?
刘墉虽是商量口气,分量却十分逼人。刘峨心下登时一惊,稍加思索就朗声说:
生当人杰父教就,死为鬼雄母育成。思念孟母三迁居,亲树亚圣留美名。
刘墉听了暗暗称奇,不觉又审视着这个精神充盈,勤奋好学,睿智机灵的孩子,微笑着说,好,我给你写个字。家人呈上四宝,在石桌上,铺平黄表纸。刘峨跪着看见刘墉在上面写了碗口大的一个字,停了一下又画上几笔,折好封涵,由家人转交到他的手里。刘墉如此亲近,事情如此顺利,刘峨惊喜地楞在那里。他突然感悟到,家庭小社会,社会大家庭的道理。他要走出家庭,为天下人干事了。刘墉又叮嘱,回去交给知县,叫他给你办。
刘峨回到家乡,直奔单县城里,到县衙递了信函。知县见是相府公函,赶紧请刘峨进到衙里,让上座。一看是个孩子,心中奇怪,揭涵见黄表纸上写着一个大“讣”字,心头暗自不快,瞪了刘峨一眼问,什么事?刘峨如此说了一遍。知县心想,他家几代在朝,官居兵部,家规矩一定不少,该如何办呢?一时把黄表纸颠来倒去地审视着,拿不定注意,猛然发现背面下角有字,翻来细看,他蓦地站起,两股颤颤,似立不稳。原来小字是:
受封本是皇家事,家里分等太不该!
出殡应从高处走,七品抱斗撒冥财。
知县见刘墉已交代办法,心中有底。叫他抱斗给死人橵钱,说明没把他这个知县当回事,心中很不高兴,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叫你家多破费点吧点吧!接着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说,刘墉大人说,出殡应从高处走,必须得走门楼以上,看来得搭天桥了。
刘峨心中只想走正门,急忙拦住说,我家的正门比侧门高一尺多呢。够高的啦!
知县脸一沉说,必须照刘相爷说的办。再说,你母亲发殡,从天桥上走,就靓丽风光了,同时你也出了一口怨气。就这么定啦,明天,我亲自到你家督办。
刘峨说,哥哥心怀叵测,赶快回家。所以请知县也跟了过来,恰巧制止了刘巍的偷埋行为。
第二天,知县训刘巍说,你们兵部大府的事,我本来管不着,可这次刘相爷命我亲办,也是赶鸭上架。身为主事人,有些话我不得不说,请贵公子不要计较。我就事论事,不为难你。这次,你竟偷埋长辈,身为兄长,显出不忠不孝,目无亲人,应该罚你。你母亲出殡搭天桥,需三千六百两银子,这个费用由你来出。
刘巍跺脚吼道,我没有钱。说罢低头不语。
知县立刻面如铁板,公事公办地高声说,现在我就把你的私房财产收回,做为这次殡葬费用。这个帐目,事后我要清楚详细地向兵部大人、相爷汇报的。你要不同意,我马上回去,向刘相爷复命,我才不愿意抱斗给你娘橵买路钱呢!
刘巍只好答应。
刘峨家三丈六尺高的大门楼上,用木板高高架起一座天桥,顺着大街延伸了四五十丈远。內宅为了不太陡,在院子里拐了两个大弯,本来很宽阔的大院子,一下拥挤了,窄紧了。天桥高入云端,雄伟壮观,令人惊叹。
出殡那天,刘峨披麻戴孝,仰天扑地的痛哭,被两个家人搀架着,直如拉面筋一般,绵绵缠缠地游走在天桥上。一时间,孝眷们乱嚷嚷,哀嚎动天。
七品知县身穿皂袍,腰系白麻,抱斗撒钱,头前开路。百姓看见,个个稀罕。一百个僧,披袈裟,拍动金铙铜鏺,声震天地。五十双道,穿羽衣,吹起苇管竹笙,响遏云霄。纸糊的八仙,背剑携葫芦,吹笛擎荷花,个个仙风道骨。帛捏的美人,这个执茶杯,那个捧酒盏,竟然桃花柳眉。马上护卫,执宝刀,挎雕弓,乍看时,哪知道镶嵌闪光的不是金银而是泊纸。抬金箱,抬金柜,箱箱豪华。个个红绿彩伞,对对七色彩旗,显出闺阁奇巧。十二副挽联,尽写着缙绅哀言。两张书案琴棋书画,摆就长卷短轴......一时间,人们想到的,想不到的,都满满当当地挤上天桥,把天空也映成了彩色,简直是皇家白事,神仙发殡。
观看的人山人海,大饱眼福。人人眼花缭乱,个个瞠目结舌。
正是:门楼架板传千古,天桥殡母惊万民。
不久,刘峨被在陕西做布政使的本家刘藻(菏泽县人)招去参赞军务。后来刘峨官居朝中,成了他家第四代做兵部尚书的人。
註: 刘峨清乾隆时任兵部尚书太子少保,赐“恪简”,逝后,纪匀为之撰碑文,铁保为之书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