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过眼韵悠长
陈松
吴厚炎教授《烟云过眼录》一书出版,引发了黔西南文坛一场“地震”。教授自1963年起,一直工作生活在这块热土上,其珍贵墨宝除两本专著外,均应汇集于此书中了。他是黔西南乃至盘江八属的文坛重量级人物。集作家,文化学者,诗人,考据学家,兰史学者于一身,其几十年来散见于各类报纸杂志的文学类作品结集出版,正如黔西南文化名人,著名书法家熊洪斌先生同教授相知相交35年,在题为《科学理性与人文审美的融通》的序言中所概括的那样,是“熔炼人间烟火锻成珠玑字句,揽取过往风云裁为锦绣文章”,但凡本土文学艺术爱好者,必定满怀争鲜睹快之躁动,不足为奇了。
我与教授交谊以来,受教良多胜读十年书。此时掩卷,总觉心中话语,若不诉诸于文字,便有如骨在喉不吐不快之感。
教授此书并非卷帙浩繁,然而,涉及面十分广泛,字里行间意蕴深厚,整本书里,自成风格和颇具个人特色的语言,提高了文章的深刻性和耐嚼性。或概括或浓缩或留白或抽象,文字,句读,韵味悠长,妙用无穷。足令吾辈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宇宙万物,皆不离于无常。佛家说,无常者,谓器世间山河大地一切有为之法,迁流不暂停,终将变异,悉为无常。宇宙空间,人生舞台,皆不能逃离它之束缚。这也是本书想要潜在表达的大主题,
此书中语言,微墨点睛,落笔传神。诸多精妙绝伦之处,耐人寻味。本文浮光掠影,讲一讲仅此一家,别无分店的“吴氏”风味语言。
(一)
小说《回音壁》标题寓意深刻。皇穹宇回音壁需要两人配合才能完成的传声到底寓意着什么似乎不言而喻。分隔多年之后的母子,却要以侄和姨妈的身份来完成极其珍贵而少有的两次短暂会面。三岁时,父母即离异,他一直跟随父亲在偏远的南部省份贵州生活,母亲则与父亲分开,远在北京别居。母子时隔多年的第一次会面是在北京;第二次会面,则是在南京。距第一次会面有二十多年了。两次会面,相处的时间都是比较宝贵而短暂的。虽然彼此对亲情都十分在乎与重视,但由于时空阻隔,客观存在的诸多羁绊,形成了较为长久的疏淡,彼此之间的拘谨,总是难予消除的。无论哪一方的竭力努力,争取,短期内试图达到自然融洽当然绝非易事。
在简略中,我们读到了纠结,落寞,无奈。岁月悠长,春秋替换。当母子俩第一次相见时作者以“……调动这脸部的肌肉,……嗫嗫嚅嚅,含糊其辞。她则张开了双臂,想……,结果,半途而废,仿佛没有做完的鹤翔庄气功”。寥寥数笔,即把母子见面时的生疏,以及略显怯生的情味刻画入微。
以电影蒙太奇方式展现母亲经历了的逝去的岁月。“……窗外模模糊糊的雪影……长沙大火。膏药旗。惊恐或麻木的难民。西南某山城的木板房。她手中的婴儿。白雪在荒坡枯草间抖落。透明的美丽的六菱形的世界。”
欲表达他对北京气候及与母亲相处的无措,不直接写,而以“蓦地,家乡的冬日薄雪,翠松青山,浅溪白鹅·······”,“···他想立即脱身回到家乡,那里尽管山岭重叠,田土风霜······”以“夜郎自小”的独创,形容他的心情。还有用镀金来修饰眼光,可知这眼光是什么样的眼光了。文中反复出现“油绿色围巾”,结尾处甚至发出“有必要披上油绿色的围巾吗?”这样的问话,一下子把读者拉回复杂而微妙的心境当中。在那个从战乱走过来不久的年代,母子又时空横亘,表面上都波澜不惊,但内心情感蓄集丰厚,未能如火山般爆发,是因为熔点未到。于无声处听惊雷,细微之处,无不折射出沉淀于心的刻骨亲情。
(二)
《月涌大江流》则讲述在特殊年月里,身在安庆姨妈家的“我”本就担心已身怀有孕的妻子一个人孤零零的远在千里之外的家里,这时居然传出连电讯也断绝的消息,“我”便不顾一切,急匆匆忙着赶船回家。慌慌忙忙忙中,竟把值钱的钻石手表落在了姨妈家,身上仅带得姨妈给的三十元钱上路。到了路上,钱不够用,需拿东西去当;最为凶险的是大船在白骨塔几次过滩上不去,险些触礁·······。
文中写姨爹打听到对“我”不利的消息回来,不仅沮丧,还表现出了一种“好像做错事了”的神态。写“我”因心急火燎赶路,因神色举止令人生疑,而被手持梭镖的人劈面拦路,已凸现路途的不轻松。
一路上尽遇到好人让人心情愉悦。对“我”打量并微笑”,免费让加水,吃牛肉干,叫“我”;下河洗澡的老太太;带“我”去第二家拍卖行的高个子男人;在他被第一家拍卖行以乱得很为由挡在门外,便心生同情,自告奋勇带他去找到了第二家;再写在轮船上,“我”的同席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时,带着妻子的络腮胡子王老师,不仅提出让姑娘去与他的妻子睡,自己来与我睡。还因自己会打呼噜,怕影响到“我”,竟跑到甲板上去睡了。
令“我”提心吊胆的事,是当铺要求他出示工作证。工作证没有,只有一个工会证。但是那上面的相片,却是从毕业证上撕下来贴上去的,有原来的钢印痕迹。“所以惴惴的捏了一把汗……”,当写轮船老是出现异样状况,不得不停下来等待“长航局”的趸船前来救援的两个小时之内,轮船突然启动起来了!作者写道“嘎……嘎……————我们的船在过滩了吗?轮机竭尽全力的轰响和咆哮的江涛应和着,震动在我们的船壁……”,突然,“……船身一晃!……”许多人情不自禁的跑了出去。而船正推进在漩涡的边缘,那漩涡中心……那中心之外的令人晕眩的滔滔浊浪——————留在舱里的两个老太太又两腿跪下来了吗?我两腿发软,紧紧抓住栏杆闭上了眼睛。怕什么呢?害怕听到船长在万不得已时发出的弃船的声音。“我不希望听见船长那镇定的孤注一掷的绝响……。”这一段文字,看得人惊心动魄,把整船人在即将面临共同倾覆的灭顶之灾之时,内心紧张恐惧,表情焦虑张惶,刻画的淋漓尽致。
至于船上那两个一个卖“鹅参”,一个招徕人们来看他的象牙微雕的江河人物。前者一出场,江湖语言何其生动。“呀呀嗨!有道是千金难买真丹药,酒好不怕巷子深”;第二个一出场,精瘦的男人,女的人矮奇胖,带着一男三女。先是展示微雕艺术,后来则卖什么保护像章的液体。女的说,“这也难为我那个在解放军里当准将的兄弟。他见我爱人身体不好,就花了好几百元钱买了这两盒宝。”入微的几笔勾勒,把江湖骗子的善于坑蒙拐骗,展示的活灵活现起来。
(三)
教授在遣词造句之上,自有其高妙自得之处。他把春秋笔法即语言曲折委婉而意含褒贬(亦称微言大义)运用到了极致。如《山月》似乎在不置可否中叙事,实则暗含深意。仿佛在你的眼前展开的是摄像机记录下的真实镜头,在其间,或许你会有所感悟。如,“火鸡本就不是中国的。你听你听,它打的就是洋哈哈”;“老刘的鼻子确实惹过麻烦,当过某个大人物的孝子贤孙好几年”;“耳朵咬出窗帘外”;“苔藓慢慢爬上墙。下雨之后,苔藓看着脚下的蛇,那是人走的路,无意识的能见度。”;文章结束,“……后来,有人在工地上发现了砖头,上面长着苔藓,后来砖头被人捡走了,不要钱的捡走了。于是,新的楼房升起来。那么,苔藓呢?……”意像玄幻,又引人沉思、遐想。
《风车》则是讲一个已经废弃不用的教堂因一个名叫老巴的中年男人总爱神神秘秘的钻入其中,便引来了各色人等的猜测与好奇。因那教堂像风车,大家就围绕风车,围绕老巴展开了极其丰富的想象。到后来谜底解开了,老巴就是一作家,进入风车无非是入静写作罢了。柳八爷见过世面,“开口就是新闻,不讲本地的“扯白”。土气。”;当写到有人对巴姓质疑,八爷便“吸气,眼一闭,一长串白烟子冒了出来,说,有什么怪的?巴蜀的巴,泥巴的巴,结巴的巴嘛”;当耗子药误把老巴这个作家理解为捉耗子的捉家时,居然将家中的药全数倒在了街上。有人担心他想自杀,就去劝他。他居然以为可以一劳永逸了,于是自揭自己卖的是假药的谜底。当一切闹剧都结束时,作者以“相交合抱的黄果树依旧亘古如盖……鞭子,安静的睡在草坪上……坐落风车的圆台地,已是牛群夕晖草萋萋的了。那么,孩子们的风筝呢?”这么一段意味深长,文章的结尾蕴涵着某种别有用心的暗喻。
(四)
教授写了几篇纪念文章,来记叙怀念几位品德、性情皆使人感动的同事。《唯有识人为难处》讲述李鹏程先生其人。先是抓住面条,命条不分的黔北口音;再写外貌特征“脸不宽而唇厚,眼稍小而鼻梁直。唯语音不甚清晰,盖因黔北方言吞吐于假牙之间”。三写因他是“负责教学的最高领导:教务处副主任?”。李鹏程与荀绍林不同,对“我”来说,应该算得上是伯乐,以及知音了。因为他初听“我”的课,便夸我老练,不像是新老师。提议“我”不再当班主任,而是为了对学生有好处,任两个班的课。他专门来听“我”讲析姚鼐的《登泰山记》,其后在可以容纳两千人的大礼堂,讲“我”如何把“大风扬击雪击面”,讲的是如何的贴切生动。四写鹏程先生出生师院史地科,却“其书法颇有观瞻之处,因极少露脸,鲜为人知”。说他的书法“大抵是学鲁颜公而近钱沣,唯舎钱之峻拔而显丰润圆转,似乎与其刚直率真的品性不尽吻合。……五写闲暇之余,爱啜两口,几杯下肚,或撮嘴翻唇,絮絮叨叨,眼眯一线;或脸红脖子粗,呵呵大笑,俯仰不拘。上世纪三十年代,六写他曾窖了三瓶贵州名酒于房前地头,数年之后开启,只有玻璃泛光,不见液体摇香。抡瓶斜视,歪脖端详:咦!咋就没有了呢?眯眼放开了,眉头竟未展。挥手之间若有所思。
后来,换了新的教学领导,两人接触的日渐稀少,他听力日渐衰退,假牙也早已未戴,方音喃喃。作者每遇见他,“于是,凑近他耳门,顺势嘀咕几句,然后,彼此会心一笑。”
其中有两篇,分别为《何来中杠供前驱》,《古稀之年说忘年》。分别纪念荀绍林,曾毓俊两位先生。在这两篇文章里,均有教授和着痛和悲,忍着哀与泪,本着自己对他们的了解,彼此建立的深厚感情出发,用挽联形式表达了对他们的客观评价,以及情伤于衷的哀思。
第一篇,他叙述荀绍林自幼即失去父亲等到好不容易成家立业,在单位犹如中杠马一般任劳任怨时,却又先母亲而逝去,对于家庭及个人来说,命运极其悲苦凄凉。作者摘取他讲普通话;对学生的高度负责,以至于具有了超凡的记忆力;以及对女儿的婚姻不干预;对于一道出差的领导住单间的平和心态,以及双抢后从兴仁徒行回来的路上几角钱就买了一树桃子供同行的同事解除饥渴的几桩小事,从现实生活的平凡点滴,把一个安于本分,善良正直,乐于奉献,珍视一切存在的身边真实人物,感人的呈现在读者眼前。他师范毕业后即留校工作,为了工作,他甘于牺牲,乐于奉献,胼手胝足,砥砺前行,身上闪射着令人感佩的异彩。教授亲笔为荀绍林撰写了一幅以“竹韵松心”为横批的挽联。
挽联写道:“君折正蓊郁,离歌一曲流竹韵;泪驻唯唏嘘,学苑三千忆松心。”
荀绍林的离世,不仅是学校,更应是家庭,也是朋友间的重大损失。此联读来令人心碎,禁不住泪眼滂沱,扼腕之痛。
另一篇文章则是追忆曾毓俊先生的,类似于古人的诔文。曾先生从普安退休,受聘到师专中文系讲授《古代汉语》,年龄大,资格老,就连已经五十七岁,分管后勤的蔡晓来副校长都是他的学生。作者到曾毓俊先生简朴的房间内去看他,见到了性格孤傲,脾气倔强的曾先生正对着蔡晓来发火。曾先生在浙大学的是法语,与法语打交道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十年。第一次拜访就目睹了先生的发怒,作者遂从先生的脾性入笔,从先生所赠的《咏昙花》诗,便可知其鄙弃富贵风尘、声色犬马,借吟昙花以明志,慎独自处之清高孤傲性格。《吟昙花》中有“/轻他富贵恋风尘……/倏然归去劳梦回”句。写曾先生好饮。陆游的“已邀风月成三友,聊对湖山倒百樽”已成先生的一种愿景。“不过”,作者写道,“毓俊先生不善交友与郊游”。借别人的口加上自己的分析,他五十年的酒龄肚子应该装过上万斤酒了。“真个是“酒中堪累月,身外即浮云。”我同曾先生不是酒友,但越老少之界而结交,乃在于相知吧。”
于是,两个忘年之交便有了诗词往来。曾毓俊先生竟称作者厚炎兄。写格律诗却不太讲究格律;模仿马雅可夫斯基写现代的阶梯诗,把“不那么轻松”入诗,足见他的“不拘”。《赠厚炎兄》诗中有“杯恨人生……/最难逢/灵犀一点通”句,足见他已全然视作者为知己之情怀。于是,作者以“寒临户庐,衾拥冬寒,畏首绸缪浊气里,梦醒五更鸡,正昏晦;暖未床榻,兰迎春暖,开胸缱绻清芬中,魂返九回肠,又平明。”一联回馈,满满调侃逗趣。
曾先生误食敌敌畏,被送到医院。因护士误会先生自杀,便出言不逊,面带鄙夷。先生笃真耿介的性格又再次爆发。固执的不配合治疗,口称“死了就算!”
先生死前留下遗言,要教授为他撰挽联。教授在联中把他比喻成冉魏政权的创始人,以勇猛著称的冉闵;在下联中把他比喻成弃官不作,钟情于田园山水,饮酒以自娱的陶渊明。这幅挽联,投射出作者对逝者无限的哀思深情,以及两人之间的胜若俞伯牙与钟子期般的知音关系!同时也是对逝者耿介性情的概括与评价。“金针度冉闵,明礼智而惠良,春矣!秋矣;青眼看鸡虫,引壶觞以自酌,醉耶?醒耶?”
教授的文章包罗万象,文中颇不乏春秋笔法,在句读方面更是妙用到极致。其娴熟自如,已达“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炉火纯青化境。这本三十余万字书籍内涵,几如古人评介画圣顾恺之那样,已到了“传神写照,迁想妙得;意在笔先,话尽意外”的高度。虽未达“立万象于胸怀,传千祀于毫翰”意境与高度,但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本书所结集之所有文章,其思想性艺术性理当属于当今贵州文坛一座丰碑,一座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