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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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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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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守的邂逅

 陈松

他所站立的小山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土包,它与周围的山比起来,低矮窄小,优势则是对全貌可以做到一览无遗。上得山来,仿佛尽在掌控之内,又接近道路、田地,所以他自有一种自己就是主人的自信。这座小山身后紧贴它后背的大山,需要仰视,山体庞大,好像高得直抵天际,山顶上层层叠叠绵延密集的树木,与蓝天和云彩的关系显得好紧密。

他干什么来了?山里有一种名唤野百合的植物,成熟之后,一人多高的秆茎,剪刀一样的叶片,顶上会开黄色的花,泥土深处的根部,则有蒜瓣一样的块茎,弄回家炒肉是好东西,在山里可直接丢在柴火里烧,烧熟之后剥开即食,很面很好吃。

今天,他就是带着工具,挖弄这东西来了。

山坡上土地板实坚硬处,矮壮的荆竹笋数量不多,可长得粗壮厚重,颜色沉着。它以不引人注目的身姿个头,蕴涵着笋中极致的身份品味。别看地面上就那么短短的一截,其实土里还有一截紧实发达,粗壮肥厚的笋段,焯水爆炒,添加姜蒜生花椒,那味儿,他想想都流口水!

这也让他恋恋不舍。

隔一条溪流对面的山,往往上走越幽深浓密,四华里左右的地方,是一个名叫黑熊山的所在,被山梁像缎带一样围绕了起来,在高深茂密的林草当中,是一大片宽阔平坦,树木茂密,水草葳蕤,沟壑纵横,池塘遍地,肥沃得流油的冲子。生产队经过勘查,讨论,决定将牛房,猪场选址在这里。发动全村的男女劳动力倾巢而出,在几天的人声鼎沸,热火朝天之后,黑黝黝的土地,散发出新鲜泥土的清香,不但道路开辟出来了,大气规整的村集体养牛场,养猪场两大栋房屋矗立起来了,而且那场地,也宽阔平整得令好奇的孩子们欢呼雀跃,兴奋得玩起来就不忍离去。

因为要派专人来看守,喂养猪牛,生产队就在近旁的房前房后,房左房右,开垦了土地,用来种玉米,种豆角,黄瓜,南瓜。他惊异地发现,这块土地长出来的玉米,黄瓜,黄豆,南瓜,恐怕是他打小至今,从未见识过的庄稼奇观!蔬菜异象!

————饱满壮硕前所未有,颜色生态令人垂涎。

一爿山再往深处走,名字就统一叫魔石沟。一条山梁,坡度由低到高。路是在密林与深草当中经村民使用各种砍挖工具挖掘出来的。

魔石沟的密林深处,林间开垦有几块地势起起伏伏的玉米地。深黑色土质被挖开拍散的时候,一股好闻的泥土芬芳飘散开来;泥土好像被油浸泡过一样,肥的油黑发亮。

四周树木高大,茂盛,少年时突入林中摸头不着脑,蓦然得见成片成片的绿油油玉米地,那里面什么黄瓜南瓜绿豆都长得有,又能吃上甜蜜而水汁丰富的玉米杆,在远离村寨的山林里,别提有多带劲了!

他记得小时候上山,只要几天没人割没人砍。山梁上的路,必被茅草灌木所封蔽。

茅草如锯,荆棘带刺,划破脸额。裸露的手,又被汗水浸湿。火辣辣的疼痛,似乎要钻到心里去。

又一次开垦心的土地的时候,他兴奋得嗷嗷叫唤。因为他得到父母的批准,允许他跟着到山坡上来玩。他也弄了一把小镰刀,跟随成人一会儿砍灌木;一会儿割草。等到歇息时,他同两个同来的小伙伴,跑到砍倒的堆积有山那么高的杂草灌木堆上,叽叽喳喳上蹿下跳,又是打滚又是摔跤。

烧荒分为两种。一种是划定一个范围区域,不锄不镰,直接放火烧山,只是周围有人持有竹桠长棍,随时准备着扑灭烧过界的火;辅助圈内那火烧得更旺更彻底些;另一种就是将杂草灌木悉数砍来堆积一处,翻动着焚烧。俗称烧土皮灰。烧土皮灰冒起来的烟子,常常能弥漫了整座山林。怕火势危及森林,村里会选派了几个强壮劳力,专职负责土皮灰的焚烧,直到这个程序结束。

烧土皮灰一举两得:一是处理了开荒所产生的杂芜;二是杂芜转化成了土地的肥料。

由于持续不断地烧,许多被烧过的泥土都烧成了红色。

种上包谷之后,由于肥力太强,庄稼长势好得惊人。一眼望去,便是绿油油,粗壮壮的一大片。每一棵包谷(玉米)杆,都长得杆茎粗大,叶片宽阔,颜色深绿。

如果某棵处于坡坎位置,或下种时土浅,以及被山水冲刷,它也不会轻易倒伏,露出的粉红色根须显得是那么的虬劲有力。包谷地里,间种的有黄瓜,南瓜。这些山上地内的出产,味儿地道,村里规定,看守庄稼地的人可以任意享用。原则是“准吃不准包”。

在高树之下,地边一角,村人用茅草,树木,竹竿,竹条,搭盖了一座窝棚,专供看守者睡觉,避雨,取暖,煮饭弄菜,防止野兽入侵使用。

窝棚在这大山里,在这渺无人迹之境,就像是守庄稼者的一个壁垒,一个犄角,一个大本营。

除了盗贼,庄稼成熟季节,山林里的野猪之类野兽,也会来侵害庄稼。为了保护庄稼,驱赶野兽,这使得守山人的处境变得危险重重。有了窝棚,一头削得尖尖的长长的木枪,一头烧成火炭的木棒,一头削开成无数条状的“响稿”,干竹细木点燃的大火把……皆是深夜驱赶野兽最有威力的武器。

这一带山里有几条终年“哗哗”淌个不停的小河,她家则在区上,区公所离他家的村子不到十里地,后来他才知道她爸是区委副书记,他妈则是区供销社副主任。

魔石沟大山側畔,几股溪流奔涌而下,从几座山的峡间一一流淌而过,最终汇集到了最为宽阔最为平坦的低洼处,形成了一条近乎江面那么宽的大河流。

他在山腰上挖竹笋时见她急匆匆而来,走到几条挡在路上路边吐着舌头,摇着尾巴,“咩咩”叫唤着啃吃叶嫩草的看起来很是凶猛的牯牛群旁时,别说敢于走过了,就连靠近她都不敢。心中害怕,便远远地停下了脚步在原地踯躅。

那时已上高中的他上山就干几样事:陪父亲去山中的窝棚守护包谷地;独自或约起伙伴到山上去挖竹笋或讨摘野杨梅或下河捞鱼。等等

她出现在山脚下路上时,年龄15岁,初中即将毕业。他见到她时,她因走得急促而气喘嘘嘘,脸上有细密的汗珠渗出,脸儿通红。她个头已经挺高,发育良好,婷婷玉立,一身朝气,很是美丽健康。

也许是陡然看到她心里慌乱,他站起来的瞬间脚下登脱了几块松散的石头,哐当哐当地滚向了牛群,牛群受惊,“昂昂”叫着四散奔逃。有头牛径直朝她撞来,突入其来的险情令她万分恐惧,她惊叫了一声之后,本能闪避,虽避开了正面撞击,却被那头狂野的牛蛮横粗暴的使劲一挤,她右侧手臂,身背一阵疼痛,尖叫一声倒地;牛蹄还狠狠踩了一下的脚尖!

他从小放牛,谙熟各种“牛经”。所以即使站在很远的高处,情急之下声嘶力竭的吆喝了一声,牛们闻声要么停止了奔跑,要么奔跑速度放慢,他的口令起了作用。

她怯怯仰望着他,不敢移动脚步。此时天色渐渐变暗,四周黑魆魆的山峰,莽林,面目狰狞,深不可测。她希望他能下来,他领会了这意愿,跳着奔到了她身边。

他们的相识是如此的有趣。简单自我介绍之后,天色已经麻麻的了。他询问了情况后,决定陪着她,护送她回家。

他拎了一根棍子,跟在她的后面,说了近一个小时话的光景,走到了她家附近时,两人都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两人正站立于只有一层的砖瓦房侧面交谈,叼着纸烟的区委副书记担心女儿的安危,出来瞭望,看见了他们。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吓的边倒退着告辞,边将脚下的铺了烧过的煤砂的路踩得喳喳之响,边挥手朝她示意。

简短问话,书记就弄清楚了一切,赶紧变了脸色,喝令小伙子站住!

小伙子吓懵了!迟疑地停了脚步。书记有叫他赶紧回来。他犹豫着走到书记身边,原来书记是要他留下来,洗过脸一起吃饭,然后在这住上一晚,明天再走不迟。

他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个人彻头彻尾的农村孩子,何曾受到过这般的恩遇?简直有点受宠若若惊。但他不知道的是,外表严厉的书记,其实也是来自于农村,他的故乡比他们村还要偏远!有幸的是,他是读书的好料,又遇上了一个非常赏识他的,解放前流落穷乡僻壤谋生的慧眼老师,他在建国后不久,就考上了大学,先是分配在这个区公所不远的厂矿的这个车间当技术员,要不是车间有车,公路修到了车间里,自然条件,所在位置那真正属于夹皮沟。可以宽慰的是,又自来水用于日常,有球场打球,有手摇电话机联通外界,有食堂供应一日三餐,有小学校保障子弟入学。这里的人,所有人均吃供应粮,大人还有工资领。这让周围远远近近的村寨里的人们,艳羡得不行。据说,女孩的父亲是车间里唯一的大学生,领导职工离不开他,不敢得罪他的缘故,就是在技术上他是必须得倚重的人物。

公社中学,区中学,生源来自四面八方的村寨,不管是从山上,沟边,坡脚,平坝而来,在通往两所距离不远的学校的路上,难免唯一的在通衢大道上遇见。因此,两人均察觉到了彼此很是面熟,

森林原野深不可测,草木茂盛,各种各样的鸟兽已经足以令人万分着迷了,偏偏还有杨梅,竹笋,石蚌,螃蟹,野鱼,竹虫,蜂蛹等等之类,对人类尤其是正处于幻想阶段,好奇心十足的少男少女具有了无法抵御的吸引的魔力。当然他俩也不例外。

那天,她本是怀着激动的心情同一群伙伴一同进山的。由于她酷爱文学,好奇心极强,又喜欢观察,被溪沟两岸层出不穷稀奇的各种鸟儿所吸引,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它们身上,等到她从草树丛中站起身,寻找自己的伙伴时,队伍早已远去,无影无踪,任她喊破嗓子,也只有山岭的回音,鸟兽的鸣叫声,同伴已经丝毫听不到她的呼喊了。她试着往大山深处走了走,感觉黑魆魆的状态越来越庞大,吓住了,赶紧顺原路往回赶。一头走,一头已是汗毛直竖,心慌意乱。

他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子弟,她的严厉的爸爸似乎对他偏爱有加,一是看他眼色表情迅疾变得柔和;另一个呢,则是主动让她邀他来家吃饭。由于有此殊遇,面对领导干部及其子女颇为自卑的他,渐渐的变得坦然自信。

他有一次独自去山里的溪沟,在沙堆中,石头底下翻找螃蟹,用鱼竿在深潭里钓鱼,玩得十分投入,没承想她随着几个伙伴进山,不偏不倚撞见了他,她一下子就脸红筋涨起来,急赤白咧跑上前去,不问青红皂白就给了他一下子!嗔怒道“太不够意思了吧?亏我我爸对你这么好,不拿你当外人,你居然来玩这么有趣的事都不叫上我一道,不可交也!”

他有些诧异更多地是惊喜。既然一个女孩子都主动提出来要跟他钻山玩水,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后来每一次带她来,他都隐约感觉得到她的父母并不反对他来约她去,即使那是典型的男孩子的玩法。只是每一个叮嘱他,山不可太高峻,谁不可太急深,天不可有雨雪,时不可过长久!

那次,他给他说远山坳里的窝棚,说安兔子安雀,她兴奋得几乎蹦了起来,推着他要他头前以最快的速度带路,领她去体验一把!中途要趟过一条河,那河上虽然人为安上了石墩,但一个是间隔太远,另一个是有的被水冲跑了,心急的她在过河时慌乱,一下踩在水里,没承想那水里的石头尖的尖,楞的楞,青苔湿滑,她一连踩滑七八次,竟飞速地滑到七八次,每一次他都拼命牵拉着她,居然也陪着她滑到水里七八次!在水里时间一长,顽皮的她竟没有了寒冷和恐惧,她发现,人在冷水里时间一长,那水居然是温热的。于是她索性甩开他的手,在水里面湿漉漉的奔跑了起来。跑兴奋了时,速度加快,还浇水在他身上,比他跟着自己疯。不料她一来二去,竟跑到水流的斜坡上,当她低头下察看时,已经来不及了,此处水深浪急,斜斜的石板宽大溜直,一脚踩到寸许的石苔上,便毫无悬念地被水迅猛地裹挟到了下一个层级的深潭之中了。她是穿着衣服的,衣服必然要浸在水里,增加身体的负重。就在她坚定不移地力求站将起来之时,“吧嗒”的一声,她又跌倒在了绿幽幽的积水很深的潭中,不会游泳的她,呛了水了。

他很快听到了“咚”的一声巨响,他的心急得也快碎了。顾不得多想,他在深水里尽力克服着水的阻力,朝着那个方向奔跑,任由激流把自己裹挟,跟着“咚”也扑进了深潭之中。

那积水深潭的水冰凉无比,水深且暗流涌动。他不会游泳,他却水性卓尔不群,急切的潜入几次之后,他终是把已经吞了半肚子冷水的她救上岸来。她意识已经模糊,浑身全湿透了,水滴滴落不停。他顾不了其他,为了使她的身体暖和,一寸一缕,就着她的身体,把她湿衣裤上的水,双手拼了命,为她扭干。

她身体冰凉,气息微弱,裸露的洁白如玉的肌肤,也有了几分的青紫色。这可把他吓傻了,也紧张得一阵阵的心跳。

他突然想起偷拿父亲的香烟时,也偷了一盒火柴,此时,他的心里燃起了强烈的期望,便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山上干柴干草随地可见,使他眼前大亮的是,不远处绿油油的玉米地边上,居然有一个规整而大样的窝棚!

他激动得血液直涌,赶紧背起她,三步并作两步,直朝窝棚跑去。

窝棚内没人,但显然刚刚还被使用过。室内较为宽敞,居家过日子的摆设用具基本齐全。油盐柴米酱醋茶,应有尽有。他象征性高喊了两声,无人答话,连忙把已有所暖和回的她放下,扶在靠床的简易木櫈上坐下,塘火上还架得有两根带着厚厚的粗皮的栎柴树,白色的柴灰厚的地方近两尺,柴灰周围,用石块围成了一个圆圈。

他手忙脚乱,却忙而有效,只几个来回,明亮而暖人的大火便生起来了。

当然,她的衣服自然很快就烘干了;铁锅,鼎罐被火焰熏得黑乎乎的,就悬挂在半空,米,油,碗筷,也挺好找的,忙乱了一气,当窝棚里弥漫着诱人的米饭,瓜菜香气,两人正吃的起劲时,一阵雄浑,响亮的狗吠声,伴随着狗跳起身来用爪子刨抓门壁的声音,一同在门外响起。已经完全恢复精神,脸色被火烤的红润的她,吓得碗筷差点落地。

“哪个在里面?赶快答话,否则,我不客气了!”

窝棚外面,一个男人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同时,传来的“咔嚓”声,他清楚那是火药枪的扳机正在被人扳动。

他安慰她,不要紧!我们又不是坏人!等我把一切给他讲清楚,他定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

他话虽尽力说得轻松,可心里却十分的紧张。连忙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后,希望他拴好狗;收起枪。然后高声朝外解释,他们不过是附近的人,因她不幸落水的她昏迷了,才就近在发现的窝棚里生火烘烤衣服,煮饭弄菜吃的。没想到主人,现在才回来,不好意思,做这些事都没有征得同意,他们愿意付粮票,现金,只希望得到理解并原谅。

旷野里阒静了一会,外面那人简短的询问了一下他们的来历。突然声音一反开始时的严厉,温和而带笑地说,“山不转水转,转弯抹角算起来,我还与你家是亲戚哩!”

一边说着话,一边喝止着狗。当他推门进来时,他们见他一身猎人打扮,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在火光下,五官轮廓突出,很是英武堂正。

天气一开始还有些昏黄的太阳。渐渐的太阳躲到云层里去了。后来,反常地下起了小雨。如果不是他们进的及时,山里的露天日子那可就太凄惨了!

窝棚主人热情得让人疑心是遇上了失散多年的至亲。他居然贮存得有腊肉,糯米,甜酒,

当他亲自动手弄好以主人的身份再次邀请他们品尝时,在这四处黑魆魆,湿漉漉的大山里,他们围坐在暖暖的柴火旁,大嚼馋人的丰富佳肴,顿时感觉这个窝棚在这个世界上是那么的温暖如意。

时下,社会上不是流行走着走着就散了这么一句话吗?他们两人如蜜般的好景,也不过三年左右,只不过,他们之间不是感情出现了问题,而是状态发生了变异。不久,国家恢复高考后,全国上下学习风气考试浓厚,面临着升学,面临着高考的人们,纷纷紧张起来。他要备战高考;她则面临着升入高中的严峻。于是,匆匆忙忙之中,许久不能见面。 高考揭榜,他考起了外省的大学。到校不久,就给她写了一封信,她收到信后,也给他写了回信。

后来一连给她写了几封信,均以“查无此人”一一退回。他从纳闷渐渐变为了心急如焚!

他设想了多种情况,甚至多次设想是他父母干涉或是她直接变了心!他想尽了各种查询她家近况的方法,均以失败告终。

苦苦煎熬,盼来了假期,急于弄清她及她家情况的他,怀着万分急切的心情,火急火燎地朝家赶去,车到区上未等停稳,他便跳下车来,险些被车轮卷入轮毂当中,他爬起来时,他听到了司机的大声咒骂。

下得车来,他抑制不住内心的狂跳,颤抖着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她家,一看,眼前的情景使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也“嗡”的一下,狂鸣起来,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蹦蹦”的跳得那么厉害!原先温馨舒适的平房,如今早已变得杂草丛生,零落破败。所有的房门都已不翼而飞。踏进室内,满眼空荡荡乱糟糟的景象,别说门板窗棂,就连桌椅板凳床榻茶几,也被人尽数拿走了;临近的厨房,则屋瓦破碎,并所剩无几。

他直感阴冷潮湿扑面而来,哪怕仅是待上一分钟都很是瘆人。

他失神落魄,呆立了许久许久。突然想到可以找人打听。于是,他挨家挨户的询问她家的情形,举凡她家附近的每一家每一户他都敲门问过了,人们只是茫然的看着他,不断地摇头。

为了打探到他家的消息,他去了邻近的可能去的地方;打听了可能知情的人,等到天都黑尽了,他得到的回答要么模模糊糊;要么模棱两可,始终不得要领。他才踯躅着回到家,饭也不吃,脚也不洗,走进里间屋子里,不管父母如何询问,就是闷声不答,蒙头就睡。

自此之后,他拼命挤出时间和寻找机会,疯了一般寻找她以及她一家的踪迹,但凡有一线希望,他都不会放过。遗憾的是,他只打听到了他父亲挨整的事,至于一家人的去向,就没有人能够道出其详了。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仍然没有得到她一家人的确切消息,只是断断续续听说,他爸爸是临近全国解放前夕参加的革命,不是农家子弟,而是当时省城里的大资本家的公子,正是在上大学期间接受的进步思想,投身的革命。他与她相识后,他爸爸先是被提拔当了区长,接着,组织上宣布他历史上有问题,开除党籍工作籍之后,被送往西北部某地劳动改造去了。随即,没有解决正式工作的她的母亲,就带了儿女一夜之间消失,从此踪迹全无。

自打同她失联之后,他再无心肠面对爱情婚姻。不管家人如何逼迫如何劝导,他也丝毫不为所动。而今,已经二十五年过去了,他由于长年抽闷烟,喝闷酒,身体极度下降,经检查,患有糖尿病,肺气肿。组织上看着他一日瘦过一日的身躯,出于关心爱护,主动派人给他办理了提前退休的手续。

没有退休之前,他时常回到家里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去山上寻找,感受她与他曾经留下的足迹,气息;同时,他坚信,她如果在世,也一定会到他们当年留下深刻回味美好记忆的地方,来等候他的出现的。

这回好了,退休了,他将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山上逗留,来守候她的到来了。

板栗树下,他不知呆坐仰望了多少回,那树干,都被他摸得十分光滑了;窝棚,却真的踪迹全无了;捞鱼的河沟;安鸟的斜坡;烧马蜂的栎柴树脚;翻螃蟹的干沟……但凡曾留下他们欢快的声音和脚步的地方,不管天晴下雨,他几乎每天都要来走上一遭。

今天的天气好,路上干生生的,太阳早早的就升起来了,阳光明媚,热力很强。他心一动一动的,身体也远比往日似乎舒爽轻快了许多。

冲着仿佛有人正在什么地方等待着他,他害怕速度慢了会因此而错过的这预感,每一次上山,他几乎飞跑着将原来他们时常停留的地方都巡视了一遍,还生怕错过了一个细小的旮旯,不断地东回头,西望望。他即将把既定地方跑结束,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眼见得又是一如既往的空山但寂寥,那一座座的山一处处的坡,黑魆魆的林子,别说她的影子见不到;就连半个陌生的的人影也没能出现!

现在的山下,往日的村子早已是一个空壳村,所以,儿时的记忆里的世界显得无比的凄楚悲凉。他经过多次确定,将原来窝棚的位置找到,自己动手在那里搭盖了一间窝棚,按原来的样子置办了一应生活用品。所以,在这个大山连着大山,树林此起彼伏的旷野里,就时常有炊烟缭绕。为这事,乡安监站曾有人上山来,专门警示,劝返过他。

一年多了,每一次都是无功而返。就在他绝望得想大哭一场之时,山坡下路的尽头的低矮平坦处,他分明见到了一部崭新的路虎车!

这辆车的异常出现印证了他的预感,他觉得那车里必定是她无疑。这种想法顿时变成了浑身是劲的亢奋,他仿佛青春回返,前所未有的精神气力被激活,他像一阵风,刮下了山去。

就在他飞奔起来不久,车门打开了,缓缓地,从车里走下来一位高贵优雅的中年妇女。

那一刻,他的喜悦差一点就使他的心腔堵塞!因为,那个正在举目四顾的女人,就是上了点年纪,少女时期的特征韵味基本保持未变的她!真的,除开略略发福之外,她的其它方面变化十分的轻微,岁月的杀猪刀似乎对她无碍。她的面容体型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雁南!”他高声喊着她的小名。她一愣,也发现了他,也朝他奔上来,也高喊他的小名“老虎!”

两人这一见面,相互之间最迫切的事,就是想知道各自为何就失去联系了。

她的父亲因为正直坦荡,常常嫉恶如仇,仗义直言,因此开罪了不少小人。这些对他仇恨得双眼起火的邪恶的家伙,阴险毒辣,三三两两串联之后,结成联盟,密谋设计构陷于他。虽然串通伪造的有关他的历史问题的材料证据似乎存在漏洞,然而,他竭力据理抗争,辩白,但他因无法找到洗清自己冤屈的有力证据,在稀里糊涂中蒙受了不白之冤。父亲遭受不白之冤之后,母亲为了使子女免受牵连和拖累,只好悄悄收拾起简单行囊,带着他们夤夜去往了新疆。后来父亲平反,落实政策回了原籍。他们才得予同父亲团聚。她默默等待他多年,一直未婚。十年前,因经不起家人,特别是行将过世的父亲的逼迫,她草草与一个毫无感觉的人结了婚,日子敷衍着过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在父亲过世的第三天,办理了离婚手续,她像鸟儿逃出樊笼那般,净身出户。所以至今,也是单身贵族一枚……。

他泪流满面,心花怒放,颤声问道“当年你给我写的许多封信你确定都已寄出?”

她眼圈一红,咬了咬嘴唇,声音细微的几近蚊子的声音。“在新疆我们全家都是黑人黑户,只能是隐蔽着生活,估计,十有八九,信件是被阶级斗争警惕性太高的人蛮横拦截了!”

他们下意识的对望了一下,都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心情压抑憋闷一会儿后,几乎同时打破沉闷,异口同声问道问道“那工作呢,情况怎么样?”

他一见到她的车和本人的气质衣着,又知道她现在生活在东部沿海城市,就暗自估摸她是从事商业活动,且实力大概应该属于不可轻视低估范围的老板,但还是忍不住要问这话。

她微微笑了笑,昂头看了一下天,淡然的回答道“当了多年的个体户,生意慢慢做的大了点。也就按照现在时兴的走势,注册成立了公司,日子嘛。应该也还算得上马虎吧。你呢?”

说完话,她才开始正视眼前这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除了依稀——只能说是依稀——的轮廓还能认出是他外,基本上,当年的英俊,健康,阳光在他的身上脸上看不到丝毫的影子了。她看到的是一个身体佝偻,脸蛋尖削,气色暗淡,体态单薄,还不停咳嗽的男人。激情一下子跌落深谷,心脏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脸上的容光差不多要消失殆尽了。她皱了一下眉,警惕而审视的喃喃道,“你……老……虎,看起来有些不像,但确定只能是你……”

他仰头看她,只是那么一瞬,就又胆怯地挪开了眼睛。他知道,两人此时虽然近在咫尺,然而已经有了天壤之别,其间的许多差距,陌生,难道已经再也没法填补了吗?

“是!也可说不是。因为,以往的老虎再也找不回来了!剩下的只是一个空壳!哎,怪谁呢?!……”

她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眼前这个有些令人厌恶的丑陋的人,灵魂里出现了两个极度对立的声音,一个使她本能地蹙眉屏息,只想飞快逃离;另一个,则因他身上脸上的依稀轮廓,使她生出了些许的牵挂和心痛。她说,“人活精神!我专门回来,就是希望能够见到、找回以前的那个老虎。以前那个老虎能不能再生龙活虎地再回到我面前关键在于你!在于你有没有这个恒心与努力!”

听了这句话,沉寂了多年的血液仿佛突然间被什么东西快速推卷,“腾”的一下,大面积奔涌起来。她分明看见他脸上瞬间掠过一丝血色,有了血色的他顿时年轻好看了许多。脸上有了些许容光的他望着她,紧握起右拳,宣誓一般地说“从今而后,我要彻底把那个躯壳扔掉!有了精神动力,就要振作到完全找回原来的那个自己……”。

她明显感觉他暗淡的眼神充了电一般明亮,此时正凝视着她;而有了动力和血色的他在她心底眼里一下子变得令人待见了许多。她眼睛也有些潮湿起来,向他伸出手说“来!让我们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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