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老搬迁记
陈松
孤老本名杨怪估,我们这地方,估有执拗,听不进话去的意思。哪又因何叫孤老呢?原因在于,他这个人单身了一辈子,历来性格古怪不合群,更不合时宜。他的许多故事早已成为妇孺老幼众所周知的秘密。八九岁时,村里老人同他逗趣,模仿他结巴的口吻,说“小怪估,给……给你找找……个媳妇%你你……要……不要?”。一听说是要给他找媳妇,这下好,他竟急赤白脸起来,一蹦跳起八丈高,双眼一瞪,嘴巴一歪,呼哧呼哧喘气,结结巴巴吼出“找……找媳妇,找找个鬼哦!我怕……怕找找八妇哦!”后来到了不同年龄阶段段,人们有些是为了拿他开心;有的则是为了验证他人所述是否属实,总有人拿找或娶媳妇撩拨他,一听到人们的这一话题,他就会一如既往的脸红筋涨,不管在任何场合都会猛烈弹跳而起,结结巴巴急不可耐说出雷打不动的话语以表示怒不可遏的抗议。
我十四岁出村,到区上的中学念书,紧接着就考取大专学校在外就读。等到我工作后某年回来接父母,发现这个资源匮乏,缺水又缺电的山旮旯里的村寨,虽然粗通了公路,比起以前来,却显得更加的荒凉冷清了。
精准扶贫这几年,我所工作的这个市,许多县的乡镇都纷纷摘掉了贫困的帽子。而我出生地的这个村,一直处于贫困状态。这年,我从市教育局抽出来,派驻紫阳镇,定点扶贫的村寨,正好就是我的出生地———紫阳镇弋鹰村。
我们扶贫工作队的队长杨戬是市府办副秘书长,所以挂任的是大丰县县委常委。本来他打算任命我担任这个小组的祖长,考虑了一下,私下对我说,“你责任心要差点,我就不让你当组长了。但是,你可要配合好人家的工作,不要给你哥哥抹黑。”
我哥哥是市委副书记,我却是一个无拘无束,闲云野鹤似的人物,巴不能无官无责一身轻。于是朝他咧嘴笑笑,“你真有远见!”
其实,我们这个村子蛮大的,公路修在半山上,寨子就在公路上方的半坡上。村子所在的山坡坡势平缓,将近二十户人家的房屋,就密密麻麻的簇拥着,随着坡型呈逐渐上升趋势向高处蔓延。
寨子的四面,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寨子身后是深幽的大峡谷,隔谷望去,望不到顶的高山层峦叠嶂,好似要倒下来将寨子整个压住似的,煞是高峻。
以前,只要寨子里有什么声音或动静,寨中的狗就会一狗起吠而百犬齐鸣,声音便在山峦间汹涌回荡。现如今,几个人入村,话语声,脚步声,声音喧阗。半天了,也听不见半条狗的叫声。
村支书黄早国是罕见的年纪轻轻就叼上了旱烟杆者。他边手把握短小精悍的旱烟杆紧一口慢一口抽着叶子烟,边向我们介绍村里的情况。这个寨子早已经是一个“空壳”村了,“空巢,留守”现象触目惊心。村人离开穷乡僻壤的故土,情形存在多样性:有年轻人出去打工稳定下来后,把老人孩子接将出去的;有子女考取大学或应招或考试获得工作将父母接到城里享清福的;也有本身是一个能人做生意或办实体赚了钱举家搬迁的;现在,已经有不少人家依照扶贫规划搬出或半搬出村寨的。读书改变命运,知识提高了认识的现象,在我们村是凤毛麟角,但是也有非常突出的例子。譬如像我们薛江老表家就是这样的典范。
我就是他嘴里的薛江老表。但我不知道,我和他算起来属于老表关系是从那一条线上捋将出来的。
老估叔打小就喜欢我,我至今想起来,心里都是暖暖的。
说着话,我们走在一个巨大的瓜棚架内,它一直是村里路老伯家令人羡慕的繁盛乃至显赫的一种存在。它的出名不仅在于占地广袤,更在于由来已久的瓜瓞繁衍,浓荫蔽日。
而今,往日繁盛不复存在,唯见眼前一派颓废狼藉,架倒桩歪,地上稀稀拉拉枯干的木架,残存皆腐朽,满目灰暗没落。环视一周也看不到一茎绿色,这里一圈那里一堆满是枯败佛手瓜的藤蔓枝叶。想当年阔大的瓜架上密密麻麻悬钟般挂得满满的分外诱人的大大小小的佛手瓜,大约每一个瓜儿都是充满了生机,所有的瓜儿表情都是带着浓郁的笑意。
我正为这瓜棚今夕的巨大落差怅惘,队长急切地问黄早国,弋鹰组这位孤寡老人的工作到底有多难做?
正因为本大人正是从这个村组走出去的读书工作的人。队长组长听到汇报,当即想到了我。他们兴师动众,专门邀上我,今天一起到这里来,就是要找到孤寡老,想办法把他这颗“钉子”拔掉,如果能说服他心悦诚服搬离这块贫瘠荒凉的土地,其他半信半疑的观望者也就会下定最后的决心了。
孤寡老无病无灾,身体好极了。幼时,他与大哥虽然已经分家,但老人留给他们的五间大茅屋无法分割,他分得两间。一个人的日子也就过得粗粝简单,与人丁兴旺,富裕热闹的大哥家的日子就没法相比,那种凄凉冷清,相形之下,格外分明。大嫂出于丈夫与他的手足之情,同时也知道人言可畏,难免有人会鄙夷嗤骂说只顾自家餍足,而对让亲弟弟的惨景熟视无睹,不管不顾,委实是心狠不善!故与丈夫商量,从此请孤寡佬过来与他们一日三餐同吃。他俩商量好后,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兴冲冲前去,一同叩响孤寡老的房门,开口说明来意,话还未说完,孤寡老已听明白了个大概,顿时大发雷霆,喊道:我又不跛又不残,好脚好手的,叫我同你们一道吃住,岂不笑死个人?你叫我人前人后如何直得起腰来?再说了,我同你们吃住,娃娃仔仔吵吵闹闹不说,就凭婆婆娘娘啰啰嗦嗦的这一点,挡脚绊手的,多不自在啊?!
哥嫂完全是出于好心大义,犹豫了争执了许久才咬牙毅然做出的决定。他倒好,不仅不领情,还一大个猪尿脬带着尿骚气迎面打来,恨得两人当场扭头就走,从此不愿再搭理他!
我想起孤寡老擅长而曾经很吃香的那门技术,便急切地问黄早国,他那扣还在做吗?
黄早国“吧嗒吧嗒’猛抽了两口叶子烟,让那辛辣的香气飘散在风中。之后,接话道,你是出门多年了不知道。现如今再不是过去家家户户织布染布动梭机的年代了!他早就不做这个行当了!即使做出来,那怕还像以前那样做得好,也冇得人买了!
小的时候,我的记忆中杨怪估虽是一个人过日子,却隔三差五关起门来自个儿享用好吃好喝的稀罕东西。他是十里八乡唯一会做扣的人。由于这扣在织布机上的价值和地位无可替代,因而售价不低。 “扣”是当地的俚称,它就是织布机上那个状如米筛的长方形的框,虽然是竹篾所制,唯有做得高度细密与精致,穿过其间的棉线织成布后,质地才会紧凑细腻,光滑平板。所以,这扣做工难度十分的高。
杨怪估由于掌握了这门独门技术,当年,他的扣(即框)总是售价最高,但还总是供不应求。但是他这人有一个怪癖,就是每星期只制作十个,不能多也不能少。他做完十个以后,任谁上门说情或讨要,他誓死不再做。
他的另外三门活计,说来也没什么好稀罕的,但是,却足够养活他一个人。一是捞鱼,二是安山鸡,三是安耗子。当年,村里的人总见他从村后下到深谷里,然后登上村后那座高山,再从那里翻山越岭去到外面,或在河溪里捞鱼,或在山里面安野鸡。每一次总是收获满满。
所获之物,既可尽情享用,还可拎到集市上去换钱。所以,他的日子自有其安适自得之处。
他还捕鱼安山鸡吗?我问。
那当然。他就是因为在这里总是可以一个人吃的油汤油嘴,所以,他才不肯搬迁嘛。你看,每隔一段时间,满寨子疯长的野草,政府都要雇人来割掉。他缩在那个角落里,一听见动静就跑了。谁也没机会和他说上话。所以,外面的生活就是像天堂一样,你也没办法让他知晓半点内容。
我听了这话,突然内心一震一热,想起小时候与杨估叔亲近的许多镜头。杨估叔历来对大人小孩都不太理睬,唯独见到我就笑,时常轻轻的抚摸我的头。有时候,还塞给我炸好的鱼肉吃。
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了一种自信,用手指了指杨估叔住的方向。当黄早国疑惑地点点头时,我早已箭一般冲进了杨估叔的家里。
我从后门走进去,他还躺在一张自做的摇椅上摇晃哩。见我进来,他大吃一惊!当我告诉他,我是小毳时,他瞪大着眼睛,凑近了脸仔细的看。当真的确信是我后,脸上露出笑容,有些颤抖地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只一会,他脸色暗淡,眼睛也无神。低垂着头说,你当官了,不再回来了……。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聪明,伸抖,会有大出息的……。
我一见他皱纹如核桃般密布的脸,有些心酸地说,别人是想方设法要到城里去,过好日子。可您,政府来接您您都不愿去!
我一个孤寡佬者,何犯之余!到了城里怎么生活?在这里,天熟地熟,就是挖葛根野菜,摘山果红子,也饿不死我!
您说您老人家有多固执,有多偏见!既然是国家来安排您搬迁,哪会有让您饿死的理?国家的扶贫搬迁政策,就是要让贫困户过上城市人的好日子。如果城市人的日子不好过,哪那么多的人家,为什么要苦苦的拼命朝城里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城里要是不好,去城里的人岂不都回来了?!
我急了,一下子恨不能把城市的千万般好处,一股脑儿全摆出来。让他明白,他这日子与城里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见我说的那么激动,他嗫嚅着说,别人年轻有文化。我一个文盲,又是孤寡老头……。
我一个激灵,想到了刚刚用手机录制的移民新村的视屏。开始在他身旁蹲下来絮絮叨叨的挨近他细细解说,讲政府移民搬迁政策的诸多好处;讲移民新村的整洁卫生,设施全面。随即,又马上点开手机播放我所录制的移民新村视屏给他看。
就在他带着老花镜看得起劲的档口,队长,组长,黄早国也进来了。齐刷刷站在了他的面前。
黄早国既像埋怨,又像赔小心似的,小声说,“每一次上面有人来找您,您都躲得远远的。没想到这次……,会您这么容易!”
“他们每一次来,就好像要强逼成婚一样。老远就大喊大叫急火火扑过来……,打抢吗?不嘿人才怪!”
领导嘿嘿一笑,比了比手势,说,“您老人家慢慢看完视频再说话,我们不打搅您。”
屋里安静了几分钟,新村的外景,室内装饰,杨估叔又反复让我播放给他看了几遍。他拉我靠近他,然后,边看边指点着询问我。有几回,悄悄附耳对我说,“你说话我历来最相信了!我就知道你心是向着我的!”说这话时他语气极其和顺亲切,眼里满是慈祥,温柔。我都感觉出乖的味道儿来了。
我心中一下子荡起了一股涟漪,突然,儿时他对我无比疼爱欣赏的一幕幕又出现在脑际了。我喉头有些哽咽,连忙凑下身去轻声问他,“老估叔,您看完了没有啊?是不是真的相信我们了?”
他低沉而缓慢地回答说,看完喽。“原来出不了力的老年人,到那边去也会安排一些儿清闲的活路让他们做,生活有保障,环境还那么舒适那么好。真好啊!不过……”
我急忙趁火打铁,“那您老人家是搬,还是不搬呢?怎么又不过了?”
估叔慈爱地瞪着我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如果他们早点让你来说嘛,哪个憨包儿才不搬哦!搬!但是,小毳,我想先去城里看一趟,可不可以?”
我抬头环视,却见队长朝我微笑,会意的直点头。我赶紧趁热打铁,义不容辞地说“杨估叔!你老要先去看一看,我们坚决支持!而且,我一定全程陪同你!”
杨估叔笑了。他又像儿时那样抚摸我的额头。我在队长的鼎力助力之下,第二天清晨就协调了一辆皮卡车开进村来,把这个不但从来不肯与官方人员照面,甚至听说村级干部来找他都要躲起来的顽固老头,高高兴兴接上了车。到了移民新村,我带他在园区里转了转,喜得他口里啧啧称奇“这个院坝这个房子咋个这么高级哦!还有花有草,有树有木,地坪就像水洗过的一样干净!还不沾不稀!”
我随机带他参观了几户人家,都是那种既安心入城又已经扎下根来的人家。看着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室内,过得有模有样的日子,杨估叔脸上潮红,眼睛放出了异彩。但他没有说话。无意中,我们敲开的最后一户人家,居然是他的远村的亲戚。这家主户与他相互一见面,彼此都格外的惊喜。主人家热情地拉住他的手,激情难抑,吐枇杷子似的把自己一家移民后的幸福生活合盘向他托出,惹得他激动得坐不住了。他坚决谢绝了主人的挽留,挣脱出门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小毳,赶紧的送我回去!赶紧的去帮我办落实。我——要——移——民搬迁!我要搬到城里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