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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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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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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恨

错恨!

陈松

章满洪目睹后到家的弟弟从进门到坐到饭桌上,不但不与自己打招呼甚至连看都不屑于看自己这个哥哥一眼!当话题绕不开章满洪时,他竟生硬冷漠地直呼他的大名!他从弟弟弟媳进门起,就一直用微笑迎接他们,可往几年春节时在老家相遇还勉强敷衍的章满义,这回是彻底的板着面孔,恨声怒目,对待章满洪的态度就好像对待与自己有着深仇大恨的敌人那样,寒气逼人!大家齐齐坐到饭桌上,见父亲还没有坐上来,他就想通过字斟句酌和风细雨点拨弟弟几句,干咳两声之后的他方才晦涩艰难地把话说得一半,谁知异常敏感的弟弟章满义猛然站了起来,以义愤填膺的严正,刻薄尖酸的语句,怼得章满洪全然懵了圈。

他劈头盖脸“狂扫”的话语,诸如狡猾无情,闯祸逃避,嫁祸于人之类,句句声声,持续不断地刺耳扎心!章满洪一下子被猛烈的炮轰震吗懵懂了,呆若木鸡似的戳在了那里,一阵脸色突变之后,张大了口,在万分憋屈,一头雾水中理不出个头绪,始终弄不明白他何来这么多似乎是积蓄已久、理直气壮的怨毒之气!

弟弟的话语里,满是当年他如何对不起他的指斥。他虽表情僵硬,耳朵却拚命的竖了起来,此时,他最希望听到无论是谁发出的那怕只是只言片语的公道话,因为他为弟弟的付出,功莫大焉。然而,令他失望的是,父母不言声;哥哥突然微闭双眼,伸了一个懒腰后,左右手交替按了一下十指骨节,说,“过年嘛,谁也要把心情调整到最佳,有一个好的氛围。”章满洪张了张嘴,本来想说点什么,很快忍住了,端起锯掉半截玻璃瓶做成的酒杯,仰头一干而净。

那年中考失败,弟弟选读哪一个补习班父亲基本已经不当一回事了。历来读书就不被父亲看好的弟弟那时已是第三次复读初三了,对于他是否能够考取中专或者师范或者升读高中,似乎已不在父亲的计划或考虑范畴,漠然的态度显而易见。

那时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中国恢复高考制度已经实施有好几年了。朵突农场是县级劳改农场,办场时间可追溯到建国初期。当年,为了选择水土肥沃,土地宽阔,又相对偏僻锁闭。方圆百里人烟稀少的地域建场,就因太具备种养条件而成为了首选之地。经年以后。源源不断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人员,其中不乏知识丰富,学问极深的知识分子。国家重视教育,这些人就都被弃用到了子弟学校,没有多久,初高中毕业班的教学质量转年就猛然飙升,到了中高考时就大见成效了。录取人数,录取比例,录取分数接连考了几回省内第一,逐渐不仅省内闻名,就连在省外也顿时变得大名鼎鼎起来。

昔日的臭老九一下子身价猛涨,他们中间有的人被送进来,依据仅凭一张二指宽字纸上的几个字;有的人甚至则是一个电话或打一个招呼就莫名其妙被押进了劳改农场,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应该呆多久,什么时间什么情况方可离开都不明确。这部分人基本都没有档案;但他们均稀里糊涂,根本弄不清楚……,这些人到了农场后,被分散安排于农场的各个角落,信息不通,与书籍报纸完全隔绝。如今因为知识而突然受到重用,自然感激涕零,如久旱的庄稼获得雨露,投入教学工作的热情意志,强烈而超凡,这种拼搏精神汇成洪流,子校不久便被他们共同打造成了一所成绩斐然,闻名遐迩的名校。

这些曾经清高傲慢的人们,而今早已磨去了所有锐气傲气,他们全是人才,计有留学英国的谢天一,留学俄国的马在飞,数学天才高武丽,物理圣手朱中信,化学怪杰李辕田等人········,真的绝非等闲之辈!

盛名之下,全省各地,乃至一些外省,每天都有人蜂拥而至,都是前来联系办理转学手续的人们。除极少部分外,大部分学生都有家长陪护他们而来。那种络绎不绝的空前盛况,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因而,章满义要想进朵突中学补习,难度可想而知了!

章满洪当年考入省城某大专院校,在审计大专班上了一个学期的学后,返回家中度寒假,面对弟弟的这一尴尬状况,内心很是替他着急。————一因为他与弟弟满义打小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以故感情无比的深厚。当他一回到家的对岸,就被早看到他的弟弟迎接贵客一样飞奔来接,在过河时,根本不是一步一步谨小慎微地跨踏河中石墩,而是心情激动,不顾一切淌水而过,溅起了很高的浪花。弟弟站在他面前,尊敬稀罕不言而喻,然而自卑胆怯却也格外显见!喜悦之余,他心底便有了酸涩的滋味。再者,他知道他是用功的,只是读书确实需要讲究一定的天赋,确实需要懂得一定的科学方法。他到了省城,见识了一所又一所的大中专院校,象牙塔内的鱼贯出入的莘莘学子中竟然没有一个是自己的亲弟弟,他的心总有一种一直悬在半空的感觉!他很清楚满义学习成绩搞不上去的症结何在?那时弟弟已辍学在家,他心如明镜般地意识到,如果不努力为之争取,弟弟若再无回转学堂的机会,那他将只能与土坷垃打一辈子交道了!

弟弟的复读争取程序随着他假期的返家开始了全方位的启动。大概是人微言轻,他的说词,被父亲以“衙门钱在眼前;农门钱万万年”云淡风轻驳回。为了弟弟的前途,他机械而僵硬地喃喃述说。无论他说得多么有理,多么焦急,父亲听后却一味报以沉默。

父亲的脸色不是那种松动活跃味道,脸皮紧绷着,要么自顾自的用火钳敲击火塘里的柴火;要么不停的抽闷烟。“叮叮当当”,“吧哒吧哒”,就连眼皮都不爱抬,偶尔才看章满红一眼。

到了第三天,父亲“吧嗒吧嗒”的抽了几口叶子烟,用火钳拨动着火塘里的红火碳,慢吞吞的说,读书,那是要讲天分的。你,你哥,还有你姐,我操了半点心了吗?你看他,那个呆笨……,连读了几回了?问题是考分还那么的低!让他再读最后一年,我都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反正他也考不取—————要办转,你有本事,你自己去办……。

几次三番都说不动父亲,章满洪仍不肯放弃。现实的问题是,唯有读书才是边远乡村人们的一条光明出路。看着同一学校里成百上千快乐的学生们,他们中间没一个人是自己的亲弟弟,章满洪心里就隐隐阵痛。如果自己再不趁早帮弟弟,恐怕今生今世他就再没机会蹦跶了!剩下的唯有困守僻壤,永世在山间地头的泥土刨食一条路了。

父亲认为章满义自小与他的其他儿子相比,本身就显得要愚笨一些。而读书是要讲天分的,既然其他儿子在读书,考试问题上不用挑选学校,也不用父母操心,在不经意间就能考取大中专院校,章满义的问题就绝对不是出在学校好坏上面,而是自身缺乏读书的禀赋!那时章满义已经变得自卑羞愧,有些抬不起头来。

章满洪心生一计。等哥哥章满刚前脚一踏进门,东西都还没有搁下,他连忙迫不及待的跑过去站在了他的面前,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速度极快地讲起了这件事。他知道,只要哥哥肯出面给弟弟向父亲说情,那效果截然不同。

不是有一首歌有这样一句歌词“家兄酷似老父亲”吗?弟兄姊妹多的人家,父亲多半倚重稳重成熟、理智周到的长兄,他们往往总会心曲颇为相通。他随哥哥走到父亲面前,眼睛和耳朵注意力只是转移了小一会,回过神来,当即见父亲爽快地同意了弟弟再次复读的事。还不忘嘱咐他们去找某某帮忙。自然而然,父亲也就把到时带同弟弟前去贯彻落实复读事宜的人选顺理成章地敲定为他了。

他一得到父亲的这一反响,顿时全身就像放下了千斤重担一样,轻松愉悦得一蹦老高。

那时是一个冬天,章满洪带着弟弟在泥泞,坑洼,乱石成堆,每隔不远就有一个稀泥坑的路上小跑,好不容易找到了与自己家有些亲戚关系的公社副书记倪文清,又是低头作揖,又是口舌抹蜜,倪文清本来愣着想装着不认识这两个小不点,爱理不理就支吾过去。没想到他机智的抬出了自己的父亲。一想到他家冬天熊熊燃烧的温暖的火塘,尤其是可口而诱人的酒菜。他的脸上迅速笑成了一朵花。恍然大悟般的“哟哟”声,响得好意外好刺耳!在他出面帮助下,章满义的转学手续办理得十分顺利。没有费多少周折,便大功告成。

转学那天,他替弟弟背草席,拎被单卷。弟弟就只夹了一个烂枕头和一床有一个破洞的毯子跟在后面。

冬天的山区道路上黄叶飘零,稀泥烂路。黄泥,远比糯米还要粘稠;顽石,坚硬硌脚。如果冻得通红的脚趾一不小心隔着薄薄的鞋布踢到坚固而突出的石头上去,那钻心的痛疼简直直接要人命!

章满洪记得很清楚,自己那年也就17岁的样子。身体骨骼都还没有长定型,虽然身小力单。因为是哥哥的角色身份,时时事事都把弟弟拉在身后,奋勇着向前。

肩扛手拎的东西体积大,重心漂浮。一不小心一个闪失,居然“噗”的一声扑面摔倒在了泥水坑里,弄得一头一脸的泥水!

检点的结果,被子被浸湿了局部,拎起来更沉。一直很高兴的弟弟此时才微微露出些许的受挫感。

两人小心翼翼的协作,好不容易把东西从粘泥里抱出来。站在干生处一对视,哎呀,一对浑身上下粘满了黄泥的泥人。要命的是鞋子,竟被粘脱了帮!

那一刻内心愁苦啊,等相互配合着擦干净了手上身上的泥巴。真是小孩无灾年啊,只一会儿,看到了对方的滑稽样,就都又嘻嘻哈哈了起来。

他故意转移话题,弟弟的沮丧很快就跑的无影无踪。兄弟两人找到了学校,对农场中学的班级教室和宿舎都充满了新奇,弟弟眼睛亮的显眼。接下来,办理落实班级,寻找寝室,安顿床铺的事,直把满洪累得腰酸背痛,汗水浸泡衣服头发,结束时整个人几近虚脱!

回到学校后,他一日一封信邮寄给弟弟。信中,不厌其烦的教给弟弟学习和记忆也就是自己的秘籍点滴不漏传授给他。弟弟极少回信,就是偶然回了,也是极简短的几个字。但他看得出来,字里行间凝聚着弟弟时时牵动泪腺的感动。

他的学习和记忆方法有点像武功的独门、独到秘笈。他的一个男同学读书很是笨拙,耗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付出了几乎常人的五倍功夫。每当考试结束,考分总是要差上那么一点点!满义也格外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机会,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斗志,异常用功之外,方法也逐渐到位,学习成绩也就越来越好,越来越变得令人刮目相看了!老师发现了他的潜力,就出面找他谈,建议他继续读高中,不要再参加中考了。他尝到了甜头,自信心十足,遂听从老师的建议,考高中而没有考中专。高中毕业参加高考,这个学习上一再赶鸭子的人竟然一炮而红,直接录取了重点本科院校。毕业时,正逢本省人民政府到他们学校来挑选人才,他那一手漂亮出色的钢笔书法,行书潇洒飘逸,楷书端庄刚劲。此次省政府紧缺的正是文秘人才,他瞬间不但成为香馍馍,还名头很响,像一颗耀眼的明珠一样,被带队前来的省政府副秘书长高调选中,第一个被点名要去了省人民政府。在省府工作没多久,又被选派去了驻上海办事处。现在,已是堂堂正正的副厅级领导干部,任职省级的大机关报业集团。

所以,当他听到牢骚满腹的攻讦言语,竟一时间语塞。不过内心却无比难过,那种强烈的被人冤枉,遭人错怪的委屈感,竟使他的心脏不由自主的猛然抽搐了几下。

弟弟的人生转折,全在于他的不懈努力,窜上窜下极力游说父亲;更在他入学的档口,费尽了汗水与辛劳。但他章满义此时说出来的话表现出来的态度不但毫无半点感恩怀德之意,反而表情语言满含无尽的怨恨鄙夷,竟带着不惜踏平所有,一拍两散的气势!这在满以为自己在弟弟成长事业上功不可没的章满洪听来,简直不啻于一声晴天霹雳!实在是太意外太失落了!

自从弟弟考入省级重点大学之后,两人之间竟然这么多年未能见上一次面。弟弟总是以工作很忙借口不回家;要么,回来的时间总是与他错开,顶多是短暂插肩。以往,他没有作过多的猜想,此时,他终于明白了缘由。这次,本来相互聚首也难,是因为父亲对于父子之间多年没有实现的大团圆,耿耿于怀的时间由来已久,许多年以来第一次向所有儿女下了死命令:今年过年,必须全部按时集中到家里来一起过!即使天塌地陷,下刀子都不得耽误!否则,以后你们就不要认我这个爹了!

天各一方的弟兄姐妹们,有人本来还想推推时间,扯一扯理由,一看老父动了真格的,当即着了急当了真,克服一切困难风风火火朝家里赶,这才有了今天勉强聚在一起的场面。没想到啊没想到,年夜饭的桌上,多年没有见到的弟弟,对他这个当年竭尽全力爱护,帮助他的哥哥,不仅不怀丝毫感恩之意,反而是一开腔,就表现出极度的怨恨与敌视!这到底是哪一股筋胀呢?!在这些弟弟一口咬定的所谓的他的可恶行径里,恰恰与他当年的所作所为翻了个个,具有霄壤之别,这真的实在令他费解。

弟兄们分散在各地工作,在父亲的严令之下,今年大年三十夜十分难得的团圆场景出现了。望着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父母,早已经怒火冲天的满洪紧咬嘴唇,一次次攥紧拳头,又一次次不动声色摊开。以故,嘴里有了血腥气;满手心的汗湿。但他对弟弟关于当年他卑鄙无义逃跑攻击,指责,还是觉得找不到北。他只记得父亲决定让满义复读,安排他送弟弟时,作为哥哥的他几乎把扛铺床用草垫子,被褥一股脑全揽了过来,与犹如缧绁缠身般艰难行进的他比起来,弟弟落得仅拿了简单轻巧的东西,那轻松劲近乎甩手甩脚了。一联想到自己当初为他争取复读;为他挑轻拿重筋疲力尽,寒湿衣衫几次在泥地里跌倒;费尽心力天天写信,教给他学习和记忆方法……一想到种种付出,他狂怒了,血脉偾张到了极点!但左看右看,特别是看到白发苍苍,身体佝偻的父母;看到熟悉的庭院和院外的小路,小时候兄弟俩相依相伴,快乐互助的童年的一幕幕又浮上心头,他眼睛有些湿润,思绪纷乱,心肠瞬间变的无比柔软……

章满洪读书远超于常人的不凡之处,在于理解和记忆方面方法独到,禀赋超凡。高中毕业后,因为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在没多大的把握的情况之下,高考时就只敢填报了一个大专班。没想到考试结束,却以全区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被录取。

实。

他的学习和记忆方法有点像武功的独门、独到秘笈。他的一个同学读书很是笨拙,耗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付出了几乎常人的五倍功夫。每当考试结束,考分总是要差上那么一点点!

每当老师大赞章满洪,他心知老师是在不点名地批评自己。羞愧到真希望地缝凸现,好让他钻进去不要被人看见才好。

两人一起同学到初三,章满洪考入高中,他却落榜了。意外的是,假期他从学校回家度寒假,期间被父亲领着,去远在五十里外的石山区的亲戚家吃喜酒。在这里,他们遇见了。

两人都颇为诧异,那同学更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就像蒙受了巨大的冤屈而落难的人遇见了大救星一样,两手紧紧地抱住他,声称一直想去找他就颤抖而泪流。

为儿子置办喜酒这家人家,恰巧同他们两家都是亲戚。这个遇见岂非仅仅是缘分?!

那晚的月亮很明,在这个石头异常丰富而树木花草几近绝迹的大山深处,比他稍大些的同学个子很高,手臂奇长。一见之下,诺诺而谦恭之下,形影不离,亦步亦趋。

他们年龄相近,地位并没有什么悬殊,因此他心下未免有些惴惴。等到了晚上,大个子一再恳求他,希望他能同他去月下的野外走走。

他满腹狐疑,但见他几乎要哭了的样子,这才作了应允。

村子边有许多高大、独立的石头。或一两丈高,或五六尺高。几乎都是光秃秃的,顶上都可坐人,或能坐一两个,或能坐五六个不等。

他们选择了一块最高的石头,他㨄他到最高处平顶上坐下,突然出其不意一躬到底,竟俯身给他行起大礼来。

这个同学已经连续考了四年了,为了能够得以继续复读,继续考试,他家人费尽了心机,找遍了门路。但每次的结果总是名落孙山!

寒凉的夜晚,荒野之外阒静无人,在他的面前,他此时正像小孩一样哭得十分伤心!他吞吞吐吐说出了他的恳求,他说了半天,他也听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他是在求自己在学习上实实在在的帮他一把。因为————他仅仅只有最后一年的复读、考试机会了!————今年再考不起,他再也不会有继续读书的可能了。

他很是愕然。他恍惚记得有同学提到他时,说他一直在复读,一直考不取,都成油条了。考虑了一会儿,也许是古道热肠;也许是被人诚心拜师很是受用;当然,也不排除对聪明这个评价的自我证明,反正,他答应出手帮他。

当晚,他不厌其烦地向他传授他的学习技巧与心得。第二天天不亮,他又来讨教,他又一直讲个没完没了。分手之后,他回了学校,他则不断向他发出求教书信。每次要求解决的,仍然是方法与技巧的问题。免不了有时候也将直接的问题题目寄给他请求解析。

那年,他终于破天荒考取了地区农校。换上崭新的衣裤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没有忘记寄给他一封千恩万谢的感恩信件。由于他的恩德,这么多年过去,他一直主动联系着他。他很欣慰,始信这世上有知恩图报这一良性的存在与循环。但是,弟弟呢?他后来考那么好,工作那么好,是他帮助的结果哟,弟弟从来只字不提;他也无从去求证他的内心。

弟弟的话就像钢筋扎在他的心上一样令他难受!他一辈子记忆深刻,是他把弟弟回转学堂和提升成绩当成了最要命的大事来重视,来时刻不忘地抓落实·······!又谁知,他的记性竟然都让狗吃了?!竟把他记成了十足的大恶人!

大家都进入中年了,弟弟愤愤不平的表情,过于激烈的用语,使得他的心脏因不适而乱蹦乱跳,额头上的青筋也直蹦跶,血液涌向脑门!愤怒使他觉得整个头似乎就要爆炸!他麻木地看着表情生硬冷漠的弟弟,看着听着他的讥诮数落,他能够想像自己猛然站起,野兽一般扑向那个已将自己视为仇人的弟弟,以雷霆万钧之势闪电般将他扑翻摁倒,而后施之予暴风雨般的拳脚,打得他丝毫不能动弹,这一顿别提该有多痛快淋漓了!

他努力定下神来。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翕动了一下鼻翼,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而后转念一想,弟弟历来比自己乖比自己善,他没有暴躁狠辣的一面。这一出一定事出有因。当前要弄明白的是,毛病到底出在何处?是什么因素所导致?

母亲大概见他脸色有异,赶忙不停地往他的碗里夹菜。

小时候,家里掏阳沟,其实就是把房前屋后水沟里的石头沙子,树叶杂草清理出来。父亲用锄头,铁锹挥汗如雨开挖,装筐,他与弟弟则负责用大号撮箕抬那沉重的清理物到远远的河边上去倒。

那抬土筐的杠子如何放置,很有些窍门在里面。假如放在正中间,被抬物的重量基本还算均衡。但只要有人用手指稍稍移动一下筐上的铁丝,不懂奧妙的人,往往被压得踉踉跄跄,龇牙咧嘴,磨破的肩肉火辣辣的痛,还不明就理以为是自己力气太小,皮肉单薄所致而硬撑不语。

他虽然比弟弟大一点,个头并不比弟弟高大健壮。但是,他总觉得自己是哥哥,总在时时处处本能的让着,呵护着弟弟,这,完全成为了他的一种深入骨髓的下意识。

两人一起抬土筐时,他一直叫弟弟抬前位,自己抬后位。起肩的时候,他就会偷偷将筐绳或铁丝往自己这边移动。重担压肩,身子骨又尚未长成熟,肩上的细皮嫩肉钻心的疼痛,双腿在重压之下颤悠悠晃动像醉汉。他其实好几次都痛的双眼噙满了泪水,为了瞒过无比惊诧的弟弟,他悄悄用衣袖蘸干眼泪,强颜欢笑的回应着弟弟的疑问说,我没事我没事!

至于偷拿父亲的粮票,钞票一起到农场的供应站,买水果糖,买胶筋,或到农场食堂买馒头,包子,他真的哥哥做得太称职:再好吃的东西,总是紧着弟弟先挑,先拿。

生活中的点滴成为常态,他已习以为常;弟弟也早已习以为常。值得一提的是,兄弟两人一同出门,遇到荆棘丛生,或坑洼崎岖,则他自然而然把弟弟拉在身后,自己走上前去捉柴捡刺开道;遇到过村窜寨,则由他扫尾断后——————因为这一带的农村,无论哪一个寨子,那狗是又凶又恶,且数量极多。对生人的攻击极端猛烈————专挑走在最后的一个人的腿肚子撕咬。

那次去殷家洞,当他们快要走出村子时,突然狗群里汇入了几条刚刚从远处闻声跑回村子的大狗。他本身地吓得腿肚抽筋,但在弟弟面前表现出来的却是沉稳勇敢。

这几条大狗仿佛已经猜透了他的鬼把戏似的,全都朝他毫不留情的扑咬过来!虽幸得长期肩头上扛着一个梨花木大烟杆的高大叔及时出现,并出手相救,才喝退了狗群。饶是如此,右后腿根部有一坨肉连同裤子上的一块布,都血淋淋的被狗叼了去了。————那种恐惧和疼痛至今想起来都余痛难消并还心有余悸!

至于打架,那是小时候淘气调皮孩子必经的历程;其实,有的时候,就连乖巧听话的孩子也很难避免不参与打架————原因嘛,有些人非将你逼到无退路,他是不会放手的;还有,不明就理中,你会身不由己被动卷进某些事件里去。

就闯祸惹祸而言,章满洪动辄与人发生冲突。面对攻击,他的脾气显然远比弟弟更为刚强火爆。当两兄弟在远离家庭以外的区中学共读时,弟弟惹下祸,他去帮忙的情况不会超过三次;而他闯下祸端,弟弟一道同他共赴“灾难”的场景,竟不下于十次之多!

他读水浒,里面讲到杨志卖刀,在东京遇到名叫毛二的大虫。章满洪曾经惹毛一个人,那也是一条十足的大虫:身高一米八几;家家户户都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他居然体重超过了两百斤!

章满洪才与他搭手,就被他倚仗着身高体重的优势,把章满洪的脑袋几乎压进了脖子里去!只一会儿功夫,就被压的满面通红,说不了话,丝毫不能动弹,再憋一会,眼看就要没了声息。

弟弟不知何时偷偷跑出去,扛了一根硕大的捣煤巴用的木杵飞速赶回,从后面照着大个的屁股狠命杵去···········。

这事现在想起来,兀自后怕着哩!

这次回家来过年之前父亲下的死命令里就有一条:这回每家都必须给我在家呆足五天才能走!否则,像过去寨邻间互相借火种那样,拿着干草枯枝匆匆而来,包上火种飞快而去。回来干嘛?还不如不要来!

弟弟在大年三十说过那话以后,他不想搭理他;他似乎也一样,也不想搭理他。

父亲今年已经七十九岁了,不但十分整洁干净,精神还很是矍铄。这两天,他不时把弟弟章满义叫到一边去,私下谈着什么。有时,谈的时间还很长。

弟弟和弟妹,开始拿眼看他了。虽然不喊,但脸上渐渐的带着微笑了;喊的话,即便有些不自然,则竭尽全力的在微笑了。

他曾把弟弟出乎意料的表现与妻子摆谈分析。妻子劝他说,他说那话时我又不是没在旁边?关于他有今天,动心起念,费尽心力的人是谁?难道还用问吗!应该发生了一件什么事,造成了你们兄弟之间的误会。你不要暴躁,发疯,搁一搁冷一段时间,他也许最终会回忆起真相来的。俗话不是说吗,冲动是魔鬼嘛!

他正在那里对弟弟,弟妹的转变颇费心思的时候,父亲突然招手叫他过去。

他从老得泛黄布满蛛丝的青冈木柱头下面经过时,母亲正站在钉挂着白炽灯的柱头下,望着他说,听你爹慢慢说,你两弟兄就再不会生分了!

后门是一个小木门,离后院墙五丈之地,便是三丛从野地里移栽而来已经长成巨大形状的绵竹丛。每一丛绵竹,不仅高大葳蕤,青枝绿叶,且散发出绵竹特有的浓郁的清甜气味。

父亲把他叫出来后,顺手带上了木门。这样一来,他们就等于站到了房屋外面阒静无人的野外来了。

你弟弟替你挡了一场天大的灾祸!但你不知道!

父亲一等章满洪站定,就退到中间那丛竹林下土墩上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那土墩围砌在竹丛四周,由石头与泥土构筑而成。

他听了父亲的话语,很是惊讶。嘴唇动了动,正想发问,父亲抬手制止了他。装上一袋叶子烟,边“吧嗒吧嗒”的抽,边缓缓的叙述起来。

章满洪身体打小就像牯牛一样强壮,个性更是好胜争强,面对挑衅和攻击,他的火爆脾气很快就会像鞭炮一般被点燃,迅猛爆发。因而,自小到大,因此而发生的肢体冲突,数不胜数。他占了上风,或是落了败,事情很快就会像大风吹过的烟雾一样,被他忘的彻彻底底干干净净。除非教训太深刻,他少有对这类事留下记忆的。

他不记对方对方未必不记;他不恨对方对方未必不恨。社会极度混乱的时候,小镇上有一个玩社会的地痞头目绰号叫清明刚,带着一帮小弟,打架斗殴摸包赌钱耍流氓,但凡寻衅滋事横行霸道,他没有一样不深涉其间的。据说,他十余岁就开始闯社会,先是在距此五十余里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的矿区出道,几年之后,纵横周边几个县城,以及这几个县城附近的几个较大的街镇。手下有十余个弟兄,均以心狠手辣,敢杀敢拼著称。

章满义就读的朵突中学,就在朵突农场场部,与区公所相隔不远。由此而形成的街镇,自然远比其他的区公所所在的街镇要大得多。章满洪要到省城上学,只能在这里的长途汽车站点上车。

他和弟弟几乎是半夜就起床,两人分拿着东西,边说着话,边摸黑走了近五公里左右的肯坑洼泥泞的公路。当他们赶到街镇上发车的地点时,天还未开眼,整个世界还沉浸在茫茫的黑暗之中。

兄弟俩站在场坝中间的那个石台上的大树下,一直聊着,正不知聊了多久,天才终于放了亮。汽车开来了,肚子也就饿了。

章满洪打算与弟弟走去离停车站点隔着一条街的馒头铺买馒头吃。

但又有些犹豫,担心不盯住长途车,师傅会因见不到乘车人而直接把车开走。

弟弟也与他有着同样的担心。为预防万一,弟弟要他盯守着长途车,由他一个人去买馒头。他想想也觉得是这个理,就点点头,留在停车站点的大树下等待他。

原来在这个街镇上横行霸道的这一伙混混,全是清明刚的手下。其手下有一个比他还冲还横的小弟,绰号叫谷雨刀。章满洪入校一年,爱好武术的他,在学校学习军体拳后,早晨打熬身体时遇到一位来自湖南娄底,在学校干部培训班进修的中年男人。他是真正的练家子,却对章满洪很是感兴趣。一来二去,便成了他的师傅。他假期返家,下车后正打算穿过街区,朝自己家的方向走,不想惹下了一场大祸!

那天,正逢自称大虫的谷雨刀想单独上街“捞独食”,正哼着小调,晃着两只雕龙画凤的光膀子招摇过市。当他气势汹汹瞪着迎面走来的章满洪撞过去时,他料想章满洪一定会吓得三魂少二魂,不要命的躲开他!

谁知事情大出他的意料!章满洪却丝毫不怕他,更看不惯豪横霸道的人,加之学武正在沉迷阶段,一身的招式正好浑身痒痒,正愁找不到靶子。一见横着过街的谷雨刀的蛮横气势,霸凌神态,不由的心火腾的疯燃!不但不避不让,反而是故意迎面等待着他的临近,一俟他逼近,早已暗自运足力气,朝不屑看他一眼的谷雨刀猛力撞击过去!

谷雨刀意外得咧开的嘴都合不拢!揉揉身体被撞的生痛的部位,顿时恼羞成怒,挥拳弹腿,对章满洪大打出手起来。

章满洪早有防备。他自小体力过人,又兼也实打实打熬过一阵子力气。迅速避开对方攻来的拳脚,也舞拳出腿,毫不示弱的与之对打起来。

那些社会上的流氓,多半是仗着人多势众,枪棒随身,敢于下手。安分守己之人多半胆小怕事,遇事百般退避,致使流氓常常仗着人多势众轻易得手。

章满洪今日一来不知道他为何物;二来一腔正气在心中;三来嘛,单打独斗谷雨刀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几个回合,那谷雨刀就被他撂翻在了一个积满雨水的泥水塘里了。“啪”的一声,溅起好高的泥水,等他狼狈地艰难爬起,已弄得满身满头污秽,连连滑倒!群众闻声纷纷前来围观,不知是谁带头一笑,哈哈的大笑声迅速爆发,已丧失斗志的谷雨刀在慌乱中悻悻逃离。

谷雨刀打听到了章满洪的底细,估摸着这段时间他就要回来。他无论是回家或返校,别无选择,他都要经过这条必经之路。所以,接连几天,他带着三四个小弟,每天早晚都在停发车的附近游荡。这些事章满洪当然无从知道,也就无从防范了。

章满义拎着一提兜馒头出来,恰好与谷雨刀那一伙人狭路相逢,因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站在低处的章满义见到了领头的那人,知道他的名头。没想到那人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脸上的肌肉突然抖动,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的凶残。

他朝手下大喊,“揪住他!这小子就是那个狗杂种的亲兄弟!”

章满义虽不明白原委,但知道危险临近,手中的馒头舍不得扔,双手抱了袋子里的馒头紧紧贴在胸口上后就不要命的朝前奔跑。一边跑,一边领悟谷雨刀话里的含义。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马上掉头,朝着与哥哥所在的相反方向,以凄厉苍凉的心态狂奔着!

杂杂沓沓的脚步声顿时在街镇上快速响起。没有多久,章满义只感觉一股刚劲的棍棒飞速破空的风声在脑际骤然响起,紧接着棍棒击打在人的某个坚硬部位的清脆声音频频传出。在“啪啪”的脆响之后,他觉着自己有些站立不稳,头晕目眩得十分严重,眼前翻涌着层出不穷的无数朵金花,腿脚恍如踩了棉花一样轻飘无力。只跑了半步,就一个趔趄,重重的摔跌出去很远很远。朦胧混沌中,他只感到头痛欲裂,万般沉重。

起初,他听懂了他们问话的用意,他只是想把他们引开。想不到他们人太多,其间不乏擅长短跑长跑的人,只几下就有人撵上了他。倒地后,他感觉一阵阵更急促更杂沓的脚步声响起之后,有无数的拳脚棍棒如暴风骤雨般落在似乎是自己的肉体之上。“噼里啪啦”的声响不绝于耳。被打者痛苦的呻吟着,那声音仿佛离自己既十分遥远又近在咫尺。

章满义在迷迷糊糊中,却还牵挂着一件事,他担心他们兵分两路。因此内心不断的祈求祷告着,期望章满洪能够尽快乘车离去!

这些声音终于停了下来,跟着,传出了“说!你哥哥在哪里?”的逼问声,那声音非常凶狠。

当他确信遭受多人毒打者是自己时,心底对哥哥章满洪很是埋怨,:你到底是在哪里在什么时间做了什么错事?与什么人结下了仇恨,害得我来替你遭受这么大的罪孽?!我好冤屈啊!

拳脚棍棒纷繁杂乱,如雨般落下,无法躲避遮挡的他索性麻木地双手抱了头,脑子过电一样胡思乱想着。

他的脑袋突然“嗡”的响起了一声巨大的金属声之后,他竟然莫名其妙的听到了哥哥悦耳的语音,温暖的笑容,关爱的举止。他在那一刻,满脑子都是哥哥满洪关爱担当,以及真切呵护自己的点点滴滴。他心中一热,一酸,眼圈湿了!他大喊一声“狗才些!你们打吧!反正你们也不敢打死我!”

他一面暗暗深责着哥哥。一面有了一种为亲人抵挡灾祸的宽慰。然而,没有多久,他的思想意识就犹如坠入了黑暗的无底深渊,世界一片混沌。

“刀哥,不如我们去停车点找。他哥哥说不定就在那里!”

他再次大喊。“我哥?他早就走了!他,是········前天就、就、走了的。你们去那里找他也是白跑!”

因为他的大喊,声音嘶哑微弱。这几个人相互看了看,动摇了。

“既然如此,收拾这个小狗日的也一样!也可以出了我心头这口恶气!给老子狠狠的打!”

父亲慢腾腾的抽着烟,说,“你弟弟被暴打了这一顿,虽然后来送到医院医治好了,估计也就记不住那天的事了。医生诊断,他的伤情主要是脑震荡。这事我们没有告诉你,是因为当时急于去抢救章满义;再者,告诉了你,反而影响了你的心情,其实你也帮不上任何忙。后来,时间一长,大家对这件事就都淡忘了!”

章满洪听到这里,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父亲讲到这里,章满洪心头一阵激动。按捺不住插话道,“哦,是说嘛,那天章满义去买个馒头,我左等右等总也等不见他来!肚子饿的就像垮岩一样,不知道看了多少眼,实在看不到他的影子了,车子又已经启动,只好恨恨的上了车·……,没想到,原来那天……,唉!那,哪些坏人呢?

父亲回答,坏人不久就统统被抓了,受到了法律严厉的惩处!

听到这里,章满洪喉头哽塞,眼泪刷刷的就下来了。这眼泪,他觉得迟到了不知多少年。

晚饭时,不等父亲把酒倒完,章满义就早早的举起了酒杯,几次都是刚说出我提议三个字,就被弟媳以父亲尚未倒完酒,且未发话来阻止他。

父亲很快坐了下来,十分鼓励的说,满义优化,你就先说吧!

章满义听到这话后站起来,双手捧着酒杯,对着章满洪弓腰低头,双眼挂满水雾,声音有些哽塞地说,哥,这么多年我都一直在误会你!没有你当年的坚持不放弃,一方面一如既往毫不动摇地为我争取;另一方面又孜孜不倦不厌其烦地写信教我学习方法,哪会有我的今天!我脑筋大短路,记忆混乱,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颠倒了是非,错怪了你!我要满斟这一杯酒敬您,发自内心地恳求,希望当哥的能够原谅我这个差点成了忘恩负义之徒的弟弟!

看着弟弟满义一脸的坦诚,稀里哗啦流出来的泪水,章满洪想起自己痛恨到极度愤怒时的几乎痛下狠手,不觉深深后怕、内疚。随即,他也再次涕泪交流,双手略微颤抖地一只手端起酒杯,一只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竭力露出欢笑,说,弟弟,不要再说了!当年,要不是你,哥哥恐怕活不到今天!同时那件事情,由于我的原因,也差点,害死了你这个亲兄弟……。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想起了《菜根谭》作者洪应明撰写的一副对联:“一念慈祥,可以酝酿两间和气;寸心洁白,可以昭垂百代清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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