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松
我的故乡在贵州省晴隆县的花贡镇母洒村。那里,大山团团环抱,潺潺清溪缠绕。广袤的田坝高低错落,绿色的茶园纵横绵延。
十四岁离家,到三十里外的区中学上学,因为住校,每周甚或有时半月,才能回家一次。往日繁琐细碎的劳动,不外砍柴,割草,放牛,讨猪菜。至于偶尔的摘杨梅,扳竹笋,则是一种新鲜快活之事。间或参与一次的田间地头的活计,则因完全定义为成人活,多半都可以得以宽松。但是这些日常事务,均因与我日渐生疏而变得模糊。等到后来考入省城读书并分配在城里工作,不仅仅这些,就连在故乡与我联系紧密的许多人与事,景与物,都变得很遥远了,然而,在记忆中却是那么真切,牵动心魂。
在省城学习生活期间的几个假期,除一次因按照老人意愿必须去祖籍度假,一次与几个同窗相约留校了结某个心愿外,其余时间,都是辗转乘车,返回故乡来度过的。每一次临出发之前夜,都是激动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很是迫不及待,急不可耐。如果说当年到区上去上学,回家有些像作客,那么可以说,自打考入省城之后的每一次回家,则完完全全就是来作客。你不当自己是客,家人尤其是父母,都一定是把你当成了稀客甚至是贵客的。每一次,当汽车驶入家周边二十里范围内,看着车窗外熟悉的山岭,树林,道路,房屋,心情就开始不由自主的激动,首先是心脏率先莫名“怦怦”跳动,随之就是呼吸急促,热血上涌。下意识中,我还会双手互换,用手掌使劲拍击挤压另一只已握成拳头的五指,使关节发出脆响,在本能机械的重复中以缓解沸腾的情绪。
贵州是一个多山的省份,平平坦坦,一望无际的平原或大坝子,在贵州几乎是难觅其踪的。我家所在的寨子,不论是寨前寨后,周边不远的地方,全是连绵不尽的大山。在山的不定之处,分布着不少的村寨,还有省劳改局直管的县级花贡农场的六个点,以及同样直属于省劳改局的普安铅矿的两个车间。
花贡农场场部,与花贡公社同在距离我家五里远的花贡街上。一条一直由花贡农场负责养护的公路,直通到我家对面的寨子的半腰上。沿路的右边走出山峡,可到达场部和公社。公路在途中不断分叉,有道路分别通达到农场的六个点和铅矿的两个车间。农场的六个点分别是母洒车间,五里牌大队,竹塘大队,茶亭大队,腊坝大队,大坝河大队。铅矿的两个车间则除了丁头山车间就是杉树坡车间。
从我家里出来,跨过河里的石墩,走上公路,再朝下走上七八分钟,便是农场的母洒制茶车间。虽然它不叫大队,却与大队是平级的。农场各个大队种植的茶叶,采摘,粗制之后,都需要送到这里来深加工。记忆中,经过这个区域,耳朵便被各种机器的声音所侵袭,“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通村公路在我很小时就着手修筑。当修到与我家隔河正对的,又与与我家房屋同一水平线位置时,一件意想不到的意外发生了!当对面寨子脚下,修路的人吹哨摇旗,高喊放炮了,懵里懵懂的我,根本理会不到会有什么危险发生,新鲜好奇中,不但没有躲进屋去隐蔽,反而,摇摇摆摆出门来看稀奇。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块被炸药震飞的石头,黑乎乎迎面而来,即使两山相望,中间还隔着一条河,它居然猝不及防地轰然砸在了我身上,将我砸倒于地。父母在魂飞魄散中,呼喊,惊叫,以为我定然已经罹难,在不顾一切的恐慌急乱中将我抢出。没想到我原来还活泛灵动,毫发无损。当问起时,我就据实回答,那感觉就像是被人猛推了一掌而已。
每次回家,感觉自己顿时变得身手敏捷,身轻如燕,时时刻刻大有忍之不住,直想高声而快活地呼喊出声来的冲动。汽车从省城出来没多久,就会在山间河谷起落蜿蜒。无意间与人交谈,竟被人发现并指出我有些紧张过度而语无伦次。离家不远,汽车必要爬上栎树满坡的那座山,穿越茂密的栎树林。窗外,金黄的栎树叶挂满了每一棵树,或洒落、铺满两边路肩;还有那截熟悉、间或出现一段光滑青石路面的失修路段,一一从眼前掠过,每一次,我的头皮,面部神经都会引发细微的反应,导致微微的发麻。与人搭话也心不在焉,有些颠三倒四。毕竟,省城离家几百里的遥远路途,可谓天高地远,山水阻隔。况且那时又年幼,每次离家,一呆就是漫长的时日。想家想父母,思念哥姐兄弟,家乡的味道,儿时的玩伴,想寻回记忆深刻的活动或场景,便是最正常不过的人之常情了。
古人云,父母在,人生尚有来路;父母逝,人生只剩归途。那时候,我们的那个大家庭和和睦睦,热热闹闹。不但人丁兴旺,且还算得上财丰粮足。家的魅力既包含父母带给你的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暖,也包括令你牵肠挂肚,馋涎欲滴的美味与食物。
那时候,信息不发达,几乎一切信息的沟通都要靠书信。而书信在路途中旅行的速度又是那么的缓慢。书信迟迟收不到,电报电话非十万火急,不会用到,即使用到,也并不能解决对亲情最具体最现实的渴求。离家,归家,都离不开翻越重重锁叠的迢遥关山与纵横交错的条条沟壑。与家人之间,那怕是仅仅分离一个月,便恍若分隔了多少年似的。宋之问诗《渡双江》云“岭外音书绝,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最能够形象生动的表达游子对亲情,对家人的深厚感情。越是即将归家,越是即将见到亲人,越是激情难抑,紧张万分!每一个少小离家的人,谁的身上,心上,会没有累累的伤痕?所以,当他临近自己的家时,每一个人都难免内心翻腾,眼溢热泪。
五里牌大队在一座山上,长途汽车通行的公路,要经越它的入口处。而且,这里也是我乘坐长途汽车回家必经之地。这里虽然没有站牌,但却是一个上下乘客的站点。附近村子里的人,懒得跑到远处的场坝上去兜售甘蔗,鸡蛋,红糖之类家屋出产,就都会拿到这里来兜售。路边,坎上,就成了一个临时场坝。
每一次车到五里牌,我都会急切的在从花贡赶场回来的人群里,打量父母那亲切而熟悉的身影或听辨他们那熟悉的声音。
因为这个时段,往往父母从花贡赶场正好回来,或赶五里牌即将返家。如果正赶上与他们相遇,同他们愉快地交谈着,从五里牌一道往家走该是一件多么快乐,幸福的事啊。
即使兄弟们多有出来工作的,回家仍然是令我最为心痒难耐的一件事。工作后回家,发现花贡农场演变成了花贡茶厂,再后来,竟又演变成了花贡劳教所。
我驾车回家需要经过山岙里的母洒茶厂车间,我陡然间发现,以往的厂房,学校,以及球场,早已是踪影全无。偌大的地方,仅见几处新修的水泥小平房。停车打听,得知花贡劳教所已经搬迁到了安顺市。所有原使用的土地,均返还给了县政府。日前,昔日的母洒制茶车间是一个水库移民的安置点。
我的心境难于平复。当汽车开到与我家隔河对望的这边寨子的河岸时,正打算停车的我,被一座打眼而突兀的水泥桥吸引住了目光,这座桥崭新,结实,横跨河的上空,飞架到了对岸。往日望河兴叹的地方变成了通衢大道,使我正在那里迷茫。聚集在我车旁的村人,一边老五老五,回来了啊的同我打着招呼;一边在我的询问之下无比兴奋地告诉我,你二哥亲自出面抓落实,这桥终于修好了,现在车子可以直接开到寨子中间去了。
父亲走南闯北几十年,最后选择在此落户。他的口才,他的龙门阵,堪称一绝。小时候,宽大的堂屋,柴火熊熊燃烧的火塘,铁三角架上煮的沸沸腾腾的一大茶缸茶水,便是畅快淋漓听父亲以及他的挚友讲述精彩绝伦故事的最佳配置与场景。我小时候把听父亲讲故事看得比任何事都要重要!
善于讲故事的父亲具有极强的凝聚力。冬天,大家将他围拢在火塘边,聚精会神的听讲;无需烤火的季节,则大门边,坝子里,总会形成以他为中心的圈子。那些“孙悟空讨封齐天大圣”,“二十八宿闹昆阳”;”狸猫换太子”:“落帽风故事”……,一个一个逐一精彩展开,刺激过瘾。
我们都长大了之后,每一次返家,父亲就会在母亲炒好炖好几个安逸爽口的家常菜后,倒上他最爱喝的瓶子酒或上好的土酒,面对着自己的儿子,就会像对待老朋友一样招呼他同桌,共酌。之后,娓娓开言,开始谈古论今。小时候,历来严厉的父亲,在我们的眼里是那么的规矩森严,令人生畏。而每当此时,我们分明享受到了一种特殊的成人礼。
小时候的味道,最令人刻骨铭心,齿颊留香。母亲弄的“醡肉”,“糯米油渣”,“猪尿脬灌糯米”,“饵块巴煮香肠白菜杆”,即是我儿时永远难以抹去的最香最爽,最为美妙的味道。醡字在普通话里读第四声,而在我们当地就应该读轻声即眨音。就是将连皮带骨洗净后的肉类,与各种佐料辅料以及盐巴之中不停揉搓至彻底入盐,之后,用坛子来盛装储存使之共漤。经过一段时间的密封而发酵,味道会变得更加酸爽刺激,开胃可口;糯米油渣则是将油渣和糯米粉一同储存在一个密封的罐子里,要吃的时候,连油渣带糯米面一起抓出来,用清水调匀成米糊状,然后放在饭甑子里蒸熟至固态。这种做法既香口耐夹,又待客体面;至于猪尿脬灌糯米,则是将洗净的猪尿脬灌装上满满的糯米,然后用针线密密缝上恢复原状,放进锅内以中火持久煨之,待其烂熟再捞出来切开,分食。那味道糯脆清香,咀嚼劲脆,回味悠长;还有饵块巴煮香肠白菜杆,则是用我们当地的粘米蒸熟用粑棒粑盆打出来的饵块粑,用菜刀切成条状或块状后,加入切短的香肠,叶茎粗大,汁丰味甜的白菜杆,再放入少许的猪油,食盐,大锅烈火熬煮,待熟透后一出锅,那汤,那菜,那香肠,那粑粑,香味四溢,诱得人馋涎欲滴,食肠大动。这些味道,仿佛是打上了深刻的烙印,与我的记忆我的味蕾,入骨地融为了一体,成为了我记忆中故乡最为浓郁久远,最为牵心挂肠的特别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