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鬼神

    我的故乡过去是非常崇信鬼神的，许多人家都供奉着“家神爷”，其实就是用两块木板粘糊着用白纸剪成的帷帘一样的东西，钉挂在家里正中央的墙上，下面的木板上放着灯檠，香烛，用红布包住的一段圆木。过年的时候，要给“家神爷”点灯，敬香，扫灰，如果遮盖木板的白纸实在太旧了，就要找会做的人重新换一副，名曰“换真面”；家里发生了灾祸，疾病，就要跪着给他烧一些鸡血浸过的麻纸，嘴里默默地说些祷告的话。另外有一位“灶神爷”，腊月二十八这一天，一定要在厨房做饭的时候，不能叫出声音，然后在地上倒两碗饭，再烧些纸钱，据说这样就喂饱了他，否则，他上了天便要在玉皇大帝面前说人间的坏话，而且以后还要钻在锅底下偷吃人们做好的饭菜。我曾经格外留心过自家的铁锅，有时觉得下了锅的饭好像真的就变少了，心里也很气愤这偷饭的贼。还有一位“土地爷”,想起来真是可笑，只是在竖立的断坡上挖一个不大不小的坑，里面立一块半圆形的木板，约有两个手掌宽，上面连图案也没有，但过年的时候仍要祭拜他，有的人还会特别献上一碟腊肉片，大概是想到他常年一个人孤零零的，又克制朴素，吃点肉可以解一下乏闷罢。听人说“土地爷”的脾气很不好，人们不能盯住他看，要不然眼睛就疼得难受，夜里还会做恶梦。我对于这“土地爷”很不屑，也不相信他有如此法力，但据说有一回一个孩子对着他扔了一块石子，那石子碰触到木板立刻反弹回来，不偏不倚地打在孩子的脸上，肿了半个月也不见好。后来请人做法，向“土地爷”赔了罪，浮肿的部分才慢慢消散了。这实在让人觉得害怕，我心里也不禁对他敬重起来，每次路过的时候，总是匆匆走开，不敢朝那古旧的半圆形木板上多看一眼。
乡里有一些人会“法”，身上跌了伤，或者起了疮，都可以请他们“收”一下，“收”的时候是朝那伤者的伤口上呸呸地吐唾沫，但每次吐的要少，要快，而且嘴里念念有词，两只手的手指分别撮合在一起上下摇晃着，待到做法完毕，疼痛果然就少些了，这样伤便好转得快。村人得了疾病，是不轻易去看大夫的，若是头晕发烧一类的小病，大都疑心是“冲气”或者“睡魇”，病者只需晚上睡觉的时候，在枕头底下垫一把菜刀，这菜刀是用来吓鬼的，有一些鬼胆小，一见到菜刀就吓跑了，他一走，病人马上会好转。但自然也有一些胆大的鬼，纠缠住病人的身子不放，这时就须叫来别人，拿一双穿旧了的破鞋一一鞋必须是穿破的一一朝那病人的周身一边抽打,一边喊着“去啊，去啊，快快回到你那极乐世界里去”之类的话，而且一定要打的凶狠，喊得响亮，这样过后，就等于将那胆大的鬼赶跑了，再把鞋往门外一扔，两天以后，病人便能安然无恙。这方法通常是很灵验的，但有时也失灵，如果病人不见好转，实在拖不下去，家里就只好遣人牵着马去请赤脚医生了。还有一类病者，只是无精打采，不爱吃饭，贪睡，乏力，这叫“失魂”，大概就是魂不附身了，我曾经有过这样的症状，并不相信是什么“失魂”。然而我的母亲焦急了，一定要给我“叫魂”，她端一碗清凉水，拿着擀面杖，跑到大门以外，用长音呼唤着我的名字，然后将擀面杖挥动几下，叫道：“来，来，来呀！”这样地一边叫，一边慢慢地走到我的身旁，将那擀面杖的一端伸到水碗里，去离以后，轻轻地咂一口水，喷噀在我的额头上，就算一个魂到身了，如是重复三次，身魂合一，只要好好休息即可。不过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多少改善，为了不使母亲担心，有时也故意装作很有精神的样子，再后来，自然也就好了，但终究不知是如何好法。
我小时候很顽皮，不爱念书，经常跟几个伙伴去树林里打鸟，烧火，还往山上乱跑，我的母亲有一次似乎是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知道么？在你出生的前一天晚上，你的祖父梦见了一棵高直的大松树，通体闪着绿光，‘松柏长青’，这是吉象；你的外婆梦到了一条长蛇，颈子上系着黄色铃铛，发出的声音又响亮又清脆；还有你的父亲，他梦见两块明苍苍的银元，在黑空中奔腾翻滚，这都是好梦！你有福气，神保佑着，只要好好读书，将来一定有出的！”他的眼睛恳切而惊喜地看着我，我那时真的相信了，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以后果然刻苦学习，每有懈怠时，一想起那三个好梦，便恍然大悟，更加努力。我长的是下尖的虎牙，在学校里常遭人笑话，我的祖母说“男子长虎牙，将来吃天下”，于是我也不再害羞，有时还会故意裂开嘴给同学看，说我是老虎呢。
大约在我十岁的那一年，我们村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突然变得疯疯癫癫，到处乱走，喜欢跑到别的庄上看戏，夜里也不回家，有时就睡在别人家的草房里。听说他是看见过鬼的，我们小孩子都很好奇，见了他总要围住发问。他很爱别人夸赞自己，只要大家都说他的好话，便会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那是在一个夜里，天上挂着月亮，地下也能看见一些东西，”他说，“我走在一条很窄的阴沟里，两面都是山，但忽然就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叫着，我转身一看，在离我只有十几步的地方，站着的是一个吊死鬼，他没有脚，没有手，脖子很长，穿的是白衣裳，半边脸青，半边脸蓝，绿色头发向上立着，舌头长长地垂在胸前，好像还在滴着血……”他忽而作了停顿，诡秘地笑着，我们都紧张得冒汗，可越是害怕，就越想再听下去。
“后来呢，后来怎样？”我们睁圆了眼睛，很迫急地问他，“他的眼珠子恶狠狠的看着我，要来害我了，我只好向前跑，随手抓起一块石头，就转身向他砸去，正好打在脸上，忽然间什么也没有了，但刚刚歇下，又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东西给风吹的闪来闪去，亮晃晃的……”说到这里，他似乎也有些惊奇，看着我们问到：“你猜那是什么玩意儿呢？”
我们都不敢猜，盼望着看他，沉默了一会儿，他就说了：“我本来还以为是一堆鬼火，手里预备了石头，小心地走近一看，他妈的，没有想到是一块白抹布！一定让我打死了。”他高兴地大笑了，非常得意，我们也笑着，以为这是一个好故事，结末也并不使人害怕。
然而他有时也会讲厉鬼如何害死人，还说自己曾经到坟地里揭开过死人的棺材，这是让人胆颤心惊的，有一回他讲到最惊险的地方，忽然翻出白眼，就将一个听得入神的孩子吓哭了，因此他也挨过那个孩子的父亲的唾骂。他挨过骂以后，见到我们似乎就很惶恐，连话也不愿意多说了，但过一时又会变得和从前一样活泼，说起他新近遇到的离奇的故事。
离我们村庄不远的县城里有一座并不高的山，叫做“高庙山”，山上有庙，里面供奉着许多鬼神，墙上还有印画，每年正月十五这一天，很多人都会去高庙山拜神求福，祷告平安。我的母亲也曾经带我去过几次，鬼神的雕塑庄严凛威，气势宏烈，但令我最难忘记的，却是那些延绵的壁画，有一个十分壮硕的鬼，面目狰狞，赤着上半身，将一个瘦弱的犯人提住，正从铁的粉碎机的进口里塞下去，头和腰已经不见了，留下裸露的双腿还向上翘着，而下面流了一大团血，旁边还有一只恶狗贪婪地伸出腥红的舌头在舔……我当时怕极了，拉着母亲的手，心里砰砰地直跳，“看哪，这就是那些经常浪费粮食的人，到了阴间，就要被磨打成细肉，给那些小鬼和鬼王们吃，”母亲说，“坏人一定得不到好下场，迟早要遭报应的！”我立刻回忆起自己也曾偷偷地从碗里丢过不爱吃的饭菜，于是惊恐万分，看着那骇人的画，再想想自己可能遭遇的处境，我几乎要哭了，但母亲又说小孩子不懂事，如果长大一点还不节俭，就会受到惩罚，这使我稍微放心一些了，然而以后也格外小心起来，手里捧着馍馍的时候，会注意是否有碎屑掉下去。此外还有别的描述阴间如何处置坏人的壁画，颜色鲜明，场面惨烈，也让人触目惊心，比如经常在背地里说人坏话的，就用剪刀将舌头剪掉；偷听人说话的，就割掉他的耳朵；说脏话骂人的，就用针线把嘴唇缝合起来……我从没想过人死了以后，还要遭受这样的酷刑，阎王爷真是苛刻，我虽然对他很怕，但心里也很憎恶。
据说有一些人死了以后，大概是觉得冤屈，阴魂不散，他生前最爱怜哪一个人，却偏偏要将自己的阴魂投到这个人的身上，害得这人苦痛难忍，几乎要死。他本来也许是好意，但并不知道那样做的后果。这时候就要请阴阳生来做法，先是用一道符将病人镇住，然后几个人在屋里围住一只羊跳跃，阴阳生嘴里念动咒语，手中敲一面用深红色布包裹住的板鼓，很久之后，大家都是满头大汗，很疲累了，但那只羊却愈来愈精神，阴魂已经移到羊身上，那羊暴跳着，最后把它捉住杀死，病人就没事了。我以前经过这样的情形，觉得实在神奇，到现在也想不通其中的蹊跷。
听长辈们说，天地间也有一群弱鬼，是很容易制服的，我家以前就曾捉到过一只“服土鬼”，这种鬼不知什么缘故喜欢钻进人家中的水杯子里，如果有人喝了他所在的那只杯子里盛着的水，就一定肚子疼，但他却最怕房檐上的灰土，只需抓一小撮放进杯子，然后倒扣着搁置一夜，第二天将土倒掉，就发现杯底下有一道苍翠的印痕，那便是“服土鬼”所化成的烟雾熏染的。我的父亲说鬼并不轻易招惹活人，很多时候是人惹恼了他，他才会害人。我没有想到“服土鬼”的命运竟是这样的脆弱，心里倒觉得他实在有些可怜了。
无论厉鬼还是弱鬼，家神或者土神，如今都渐渐地离我远去了，这很几年来我听不到有人谈神论鬼，故乡的人们虽然仍旧供奉着“家神爷”，但大都懒得去给他“换真面”，现在的人们大概是不相信所谓鬼神的，我自己没有亲眼见过，也不能断定其有无。但小的时候，我确实完全相信天上住着玉皇大帝，地底下有阎罗王的宫殿，我常怀疑阴翳的地方布设着秘密机关，夜里也不敢一个人走路，有时梦中会朦胧出现鬼神的模样，或阴柔乖戾，或金刚怒目，但都可怖而可爱，只是孤独地在黑暗中游走，偶尔发出悲壮的叫声，他们大约要比人类纯粹和诚实，我也并不由这样的梦中惊醒。
我至今也记得在故乡死了人下葬时的情形，阴阳生一面敲打着铁镲，一面拖着尖利的长调女声念经，与逝者的亲人们深沉而热烈的哭声连成一片；纸钱和冥币烧起来，裹卷着遗物与花圈，蜡烛，香，馒头，酒，肉，茶水一同化为灰烬，烟尘弥漫，炮声震天，在告示着哀痛和不幸……我也记得母亲曾经说过的话，有时浮想起那三个关于我的奇异的梦，总觉得对未来还有不尽的期待。我宁愿真的有鬼神，使我知道敬畏与害怕，也使我相信人间暂时还有神秘与奇迹，而每当苦闷失落时，这些悠远的记忆，也常常给我生活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