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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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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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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 里 乡 关连载


 

                        

一提起深圳,木桐屯的人们眼红了整整二十年。

木桐屯离深圳很远,一个在南头,一个在北头,中间由一条“京九”线牵着。人从潢川站搭上脚,到在深圳着地,回头一看,就跑了半个中国。南下闯荡的收成,远比不上木桐屯田地上庄稼的春种秋熟那样准确,可木桐屯人还是踮起脚尖眼巴巴地憧憬。

南方的燕子,能在北方安家,木桐人就不能在深圳安下一个窝?木桐屯最初走向深圳的,是几个年轻胆大的后生。他们结伴南下,目标深圳,他们在向深圳发起冲锋时,很像当年木桐人投奔革命的那种豪情。血火岁月,木桐屯走出去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木桐屯破碎了一个将军梦,木桐屯不出将军,但木桐屯出了一个名人:木大头。

木大头是在腊月里回来的。

腊月里,木桐屯上空弥漫着干肉的香味。太阳懒洋洋地,吝啬地铺下一层浅薄的暖和,经过一个上午的积累,临近中午,树枝伸开了拳头,草叶抖掉了霜花,都舒坦地直起腰来。木大头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到木桐屯的。木大头的“本田”呼啸着驶进来,立即就遭来木桐屯狗群的抗议。在它们眼中,既然不能容许要饭花子接近村庄,当然也不会容许“本田”,这个庞然大物的黑家伙靠近。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家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木桐屯空了,空了的木桐屯就成了这些忠实的狗们忠诚职守的舞台。

群狗同仇敌忾的吠叫,惊动了整个木桐屯。人们聚往村口时,木大头的半个身子还在车里,探出一个头来,在接听电话。电话很长,里面好像藏着一个很大的喜讯,木大头脸上的笑容灿烂始终没有褪色,极像村头春风下水波欢耍的那口水塘。

屯里人的出现,木大头才结束那个电话。他好几年没有回来了,人胖了几圈,他费劲地把自己从车里拽出来,迎着人们的目光,走过去。木大头的脚步,在木桐屯的土路上,迈得沉稳坚实,手臂左右摆动,他这高首阔步的架势,一下子就紧紧抓住了人们的眼球。这样的派头,屯里人在电视上经常看到,那都是有钱人的风度,看得叫人眼谗,令人嗓子里发痒痒。木大头走到人们的面前,人群顿时就静下来,都好像在等着检阅似的。木大头眼睛一扫,认清楚站在前头的陈八爷,他拉住陈八爷的手,亮开嗓门说:“八爷,我是木大舟,大头啊!您老人家身子骨还好吧?”

陈八爷把他上下瞧个遍,点点头,就转过身子,抬起一只手,在头顶上一个挥动,转瞬间,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掌声。陈八爷当了几十年的队长,在屯里有着极高的声望。孩子们也受到了感染,他们闹不清楚是谁来了,但是都猜想准是来了大人物,于是也兴高采烈地拍手,嘴里还稚气嫩腔地喊道:“欢迎——欢迎——”

木大头受不起这样高的礼遇,他赶紧抬起手,在头上滑稽地做个球场上暂停的手势,孩子们哪里看得懂,都一个劲地喊叫,超过在学校课堂上的朗诵。木大头拉住陈八爷的手,请求说:“八爷,我哪里当得起!”陈八爷嘴角一笑,又抬起他那只挥动了几十年的大手,在空中往下压了压,孩子们的喊声,便齐刷刷地停下。

陈八爷拍着木大头的手,连声夸赞说:“有出息!有出息!孩子啊,你为俺木桐屯争脸了!”

木大头摇摇头说:“八爷说外了,我只是在外面闯几年,真的没干出啥名堂!”

陈八爷脸色一拧,说:“啥叫名堂?干成事干大事,就叫名堂!县电视台宣传你,全屯人都看了,你靠本事赚了大钱当了大老板,屯里人腰杆都硬朗。双河山出将军,双河人出来脸上就有光。”

陈八爷说完,手往前一挥,两个小姑娘跑上前,把一团红彤彤的大花,交在八爷手里。木大头看见大红花,心里一怔,问道:“八爷,这是……”

陈八爷说:“早几天,就知道你最近回来,这花,就是特意为你做的。革命那阵,咱木桐屯一个晚上有十八个后生,参军入伍上前线,临走时,屯里老人们合计合计,当场绣了十八朵大红花,专门等他们杀敌报国回来,为他们戴上。谁料他们造化浅命薄,一个个都血洒疆场成了异乡野鬼……”说到这里,陈八爷望望村口,指了指说:“你和他们一样,都是从这条路跨出去的。今个儿,你成功了,这花就应该你戴!”

陈八爷为木大头戴上花,左右一番打量,嘴里叹道:“不容易啊!特别是深圳,满街上都是大学博士的,你一个乡下娃,真不容易啊!”

木大头戴着那团红花,脑子里空空地,站在那里,没动。任人们看着,直到人群散进屯里,木大头还是定定地站在路上。陈八爷清楚他的心情,轻轻地、爱抚地拉拉他的衣袖,抄背起手,先走进村里。人们散尽后,木大头才发觉回来前特地为乡亲们准备的东西,还原封不动地放在车上。正待他转身时,眼前却出现了一副生动的景象。木桐屯上空,炊烟升上,一柱柱,淡蓝淡蓝,笔直笔直地,没有一丝一毫的散乱。他痴迷地看上一阵,被眼前绝美的山村冬午的景观,震撼了。纵然酒绿灯红笙歌缭绕,又哪里能当得上这份宁静?

木大头这次回木桐屯,过了春节,走的。

木大头,姓木,大头是小名,学名木大为,是爹给他起的。上中学后,他把名字改了,改成木大舟。当时他是这样想的,木,就算是有大的作为和用处,也不外乎架桥上梁,搁在那里任人脚踩足踏或任草瓦积压,是不会有大出息的。改成一个舟字,名字就动起来,就能纵横江海。书读不进去那阵,正好赶上打工热,木桐屯的年轻人一拨一拨地进城,热闹的像江河里的浪。木大头也成了浪里的一缕水流,不过他没有北上,也没有东进,而是拉了几个伙伴,出人意料地南下,一年后,家里人才知道他们在深圳。到了深圳,木大头就抱定一个念头:给别人干,永远都没有出路,你就是封上了大臣,人家还是皇帝。木大头要当自己的皇帝,十几年闯下来,木大头成功了,他先后办了好几个厂子,当起了名副其实的老板,他这只大舟,还真的在深圳劈波斩浪了。

木大头这次回来,办了两件事情。一件是应县里邀请,回来考察,准备在县里投资,一件就是为老家做点好事。人不能忘本。木家,在木桐屯是小户,能商量事的人,都外出了,木大头就来找陈八爷商量。前一件,陈八爷够不上管,后一件,陈八爷倒很乐意问问。

木大头走进陈八爷家,八爷正在看新闻联播,他有一个孙子在城里读研究生,研究生是研究大事的,为了能和孙子说上话,八爷就天天不落地看新闻,背诵国家大事。家里出个人才,不容易,人才回到家,能不能让他不寂寞不孤独,更不容易。木大头的到来,陈八爷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意外,在全木桐屯,能前朝后代的说出个子丑寅卯,能看明事理的也只有他陈八爷了。木大头讲完自己的打算,陈八爷就赞赏地鼓起掌来:“好!好!木总啊,你这次回来,那可是锦衣还乡,是我们木桐屯的荣耀啊!明天,我带你走看走看,到时候,你就会有自己的主意啦。”

第二天,陈八爷带上木大头,去了村东角的刘黑球家。木桐屯有上百户人家,都参差有序地排列在木桐岭的坡脚下,呈一只月牙形,乡下有懂风水的说它是“簸萁朝阳地”,意思是生金聚丁之地,是块好地。百多年来都这样传,木桐屯倒没有发富的迹象,但人丁兴旺,一茬茬,都快要超过木桐岭上的树草。

刘黑球一家,就住在东头的月牙尖上,三间草瓦主房,两间边屋。房后生一片水圆竹,矮矮高高,都面黄肤瘦,一看,就知土薄水穷。陈八爷前面走,木大头后面跟,两人扶着竹篱笆,拱着腰走完长长一段青石阶,就气喘吁吁地站在刘黑球的院中。听到动静,屋子里出来一个半大的后生,站在廊阶上,朝两人腼腆地笑。陈八爷指着后生说:“栓柱子,你黑球大哥,就这一根苗。”说完,陈八爷就拿手招呼道:“栓柱子,你木叔叔木总,来看你们啦!过来,和人家认识认识。”

刘栓柱赶忙整整身上那件窄瘦的丝棉袄,跳下廊阶,跑到两人面前,先是拘谨了片刻,接着就放松开了。他先叫了一声“八爷好!”,然后就大大方方地握住木大头伸过来的手,刘栓柱两腿并拢得笔直笔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木大头,像一个新兵在接受入伍后第一次检阅。

木大头拍拍他的手,关切地问:“栓柱子,今年多大了?学校里放假了吗?”

刘栓柱说:“不上学了,俺想向木叔叔学习,出门打工挣大钱!那天你回来,俺站在人堆里瞧你,瞧得俺一连做了好几天梦。木叔叔,你真有本事,你是俺木桐屯的大英雄!”

木大头笑了:“好小子,反倒夸奖起我了。有理想,就好!”

进到屋里,一阵浓郁的草药味道,呛得人鼻子里直痒。木大头疑惑地问陈八爷:“栓柱子家里,谁生病了?”陈八爷说:“你黑球哥,病了好几年了,他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啊。”

刘黑球睡在里屋,听着外面人说话,就咳嗽连声地问栓柱:“柱子,来的是八爷吧?快叫他们坐,生笼火烤烤。”话音刚落,陈八爷木大头就走进里屋,站在刘黑球的病床边。刘黑球一个惊讶,连忙用两手支持起身子,靠在床头,连咳带喘感激地说:“八爷,这大老冷的天,大老远的路,你还来看看我……”

陈八爷走上前,为他掖好被子说:“黑球侄子,躺好,别寒着。”然后,他拉过来木大头,说:“黑球啊,你快看看是谁来了?”

木大头往前挪动挪动。木大头个高,房梁上吊下一盏电灯,快要抵到他的鼻梁上。刘黑球看得真切,瞧得清楚,声音立即就颤抖起来:“大头?是木老弟?你今个儿是大贵人了,还能想到我刘黑球?”一边说着,一边挣扎着,想坐起来。

木大头低下头,绕开那盏电灯,坐到床边,两手赶忙按下他,说:“黑球哥,你这是咋的啦?没有进城里医院看看?”

旁边的陈八爷接过话头,说了一通,木大头这才明白刘黑球的遭遇。刘黑球粗手粗脚的,就是有一把力气,那年去天津打工,跟一个宁波的老板扒房子。那几年,到天津扒房子的民工特别多,多的像地上的蚂蚁,为了抢活,一天中午,别人都还在休息,刘黑球一个人跑到扒得千疮百孔的楼房上,去扯所剩无几的电线。电线里全是铜丝,当时,一斤铜能卖好十几块钱。他一个不留神,一脚踩空,人就一个肉团子掉下来,腰椎骨栽断了。事后,老板认定他是非上班时间私自偷盗,鼻大压嘴,把责任推得精光,随便给了点钱,人就被打发回来了。

木大头握住刘黑球枯瘦枯瘦的手,半晌才安慰一句:“那时候管理不好,要是现在,可就有说理的地方了。”

临走时,木大头塞给刘黑球一千块钱。刘黑球拥抱着那沓钱,眼泪滂沱而下,淋湿了正在慈祥地看着他微笑的领袖像。

从刘黑球家出来,木大头一路上就埋怨自己,钱带的少了。陈八爷却不这样认为,他说:“木总啊,钱是能解人一时之急,可过日子长哪,日撵月月赶年的,哪有个尽头?老话不是常讲‘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授人千金,不如授人一技,我今天带你来,就是请你当一回菩萨。”

木大头从兜里抽出手,放在胸前团了团,这是他的习惯,一遇到什么缠手的事,他总都要这样做。走上一阵,木大头才说话:“八爷,你看我是不是应该,在黑球哥孩子身上考虑考虑。”

陈八爷停住脚,赞许地说:“老板的头脑,就是比常人快几圈。爹残废了,栓柱子,也应该站起来挑挑大梁啦。”

刘栓柱站在院口,看着他们走的,直到两个人的身影,在路头消失,栓柱还立在原地,张望,说是送别,又像是在等盼一个人,或是一个喜讯。

那个夜晚,刘栓柱小心翼翼地袒护他的右手,什么都没有碰它,什么也不能碰它,连睡觉前的洗脸水,也不能淋湿它。因为,那只手,让深圳回来的木总握过,拍过。

今年年尾明年年头,吃完年夜饭,木桐屯人筷子一放下,新年的脚步,就迈到了村口。

春节一过,木大头开始张罗南下深圳。开年了,工人要上班,机器要运转,那里有很多的事情,等着他回去。可是就在他带上刘黑球的儿子刘栓柱正待离家时,田螺村的戏班子,大张旗鼓地找上门来。十里八乡方圆百里,就数你木大头木总名头响亮,他们哪肯放过这样的机会。说是戏班子,其实就是早年的皮影,年头改了,他们也在与时俱进着,弄一些新腔调新耍腿,挣来人们的眼球,添些人气,捧个场子,顺势也搞点收成。新年头新正月,乡下人就是图个热闹。锣一停,鼓不敲,乡下人又都像鸟一样,扑楞楞地飞进城市。

木大头不耐烦这个,提起热闹,什么场面,深圳没有?他便打算安排一顿饭,打发了事。这时候,旁边几位晓事的老人提醒说,这帮人,可得罪不起,管你是官宦还是商家。万一得罪这帮靠提脚板动嘴皮耍生的人,说不定哪天,哪一出戏里,就有耍弄你的影子。这一提醒,木大头就拽住脚,爽快地掏出两千块钱,叫他们在木桐屯,红红火火地唱上几天。

木大头是在初六上午,去深圳的。那天阳光白亮白亮的。白亮白亮的阳光下,站立着红布幔的戏台,精神的像个红妆的新娘。

戏班子一帮人,很会拿事。

木桐屯伟大的木大头,告别乡亲,转开身,他刚走到“本田”胖乎乎地屁股边,沉寂的戏台,突然蹿起一阵吹管声,高亢嘹亮。惊得房前房后树上的麻雀,“嘟——”,数不清的箭头,在空中绽射,随后便陆陆续续地击中大大小小的树枝。几只慌乱的幼鸟,抬动不了吓软的腿脚,只得缩起头,趔趔趄趄地钻进草里。

几管锁呐,吹的是《百鸟朝凤》。周边十里八乡,能把它吹得上口的,也只有田螺村几位乐师。

在深圳,木大头陪同客户,多次在茶座、酒吧、演唱会上,听过这首民乐。听得多了,他听出来那是一场盛大的聚会,是一场平民对王者的朝拜。森林,也是一种社会,那里同样有着川流不息的身影,同样是秩序分明,只不过万千气象里面,让人听到喜庆,让人听到圣洁。

今天,他在自家门口,听到它,更多的是听到了一种迎合。但是木大头的心里,还是澎湃起一种豪情,他的身子,在颤栗。自己刚回来那天,陈八爷在村口为他戴花,他就感到一阵愧疚。木大头是闯出条路,木大头是有了钱,可是这些,究竟能为木桐屯带来什么?

锁呐,响着。                              

四管锁呐口,齐刷刷地朝向木大头,朝向木桐屯人进进出出的村口,时而激越,时而舒缓,尽情地流淌着欢乐。

木大头转过身,眼睛里满是热泪,人群,模糊了;木桐屯,模糊了。而那四只圆圆的锁呐口,在清晰地放大,喷射出激情的火焰,奔跑着鲜花和鸟语,奔跑得春意盎然。木大头庄重地倾下身体,鞠躬,鞠躬,像一个演员,在经久不息的掌声里,谢幕。

这个场景,深深地烙印在刘栓柱的脑海里。

在即将踏上深圳的前夕,木桐屯上演出如此壮观的一幕,彻底地震撼了他,木大头木总的形象,完全征服了他。刘栓柱站在木大头身后,砰砰直跳的心,也在鞠躬。人,就应该赚到这个模样,能混到木总这般地步,够了!刘栓柱完全沉浸于遐想中,有一个翅膀,早把他的心魂托举到大京九的最南端。这时,木大头发动了车子,喊了多遍,刘栓柱方才明白,要走了,要到深圳去了。

“本田”向前走,戏台退在后头。“本田”开着车窗,没有跑起来,而是用力地走着,走得四平八稳。它不忍心跑快,要是转下路口,就出了木桐屯地界,那样,路,不是木桐屯的路,风,不是木桐屯的风,就连声音,也不是木桐屯的了。

刘栓柱坐在车里,坐在窗边,耳朵却没有收回来,他听到戏台上换了行头。的确,戏台上换了节目,锁呐,都安静地躺在桌子上,两只人把高的大音响,在呼嘶呼嘶地忙,播放董文华的《春天的故事》:

一九七九年

那是一个春天,

有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

划了一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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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辕   2018-08-17 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