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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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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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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清泪

    

             凡人清泪

                 陈文祥

                        

    “四伢,你给说说,这畜生像不像话?”三伯哭丧着脸对我说,这畜生指的是他的儿子我的堂兄文利。我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三伯就对我说这话。从表情上看,我捉摸这父子俩又为啥子鸡毛蒜皮的酸事吵了起来。

     在我三伯的眼里,文利是个大逆不道钻进钱眼里的不孝子,而我是个规打规矩的好后生,这是因为三伯看了我几篇狗模狗样的文章,又说我是个教书先生,知书达理。故此三伯就有好多想不过来转不过弯的事儿理儿向我讨教问计。我总说三伯礼贤下士不耻下问,其实我倒是从三伯那儿学了不少的人生道理。譬如说在孝敬父母方面,三伯就教导过,“敬重田地有谷,敬重老人有福”。三伯有一回牵牛耕田说过:“有时人告牛,有时牛告人。”忽一听,从文字上还真难理解,,后来仔细一琢磨,这“告”字不能理解为告诉、告状,而是传授知识技能的意思,进一步想去,三伯这“告”字用的却是精炼简明。用三伯的话说,他说的这些话都是谷子呐话,开始我连什么叫谷子呐话都不懂,翻了《辞海》、《辞源》《中国方言》几本大部头都没找着,现在懂了,谷子呐话即是真理、物理。

     因为是三伯家务事,我想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我是侄子辈的,对他家的事我不便插嘴。正抬脚要走时,三伯扯住了我。

    “四伢,你莫走呐,你听我说。”

                        

    三伯家的日子一向很平静,很凡俗。48年的岁月社会是不平静的。但三伯家的日子是平静的。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百姓人家又能掀起多大的浪呢?社会动荡来动荡去对一个靠种田维持生活的人来说不会带来多大影响。何况三伯还是旧社会走过来的佃农,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流浪各村的真正无产者,尽管三娘的政治背景比较复杂,但自从嫁给了三伯的同时生命就染上了无产阶级的色彩,昔时的反动家庭也随着她的默默无闻而烟消云淡。历次的政治运动都因为三伯的为人忠厚而过关。在农场,一个普通农民的老婆实在激不起人们斗争的兴趣。

    三伯除了种田兴园外,还在扫盲班学了两字,没事喝点小酒打点刮胡牌,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倒也有滋有味,三娘在忙时也去田地割谷拾棉花帮上一把,平时就弄弄饭洗洗补补的,两口子很少红脸,只是同儿媳之间有些小别扭,也只是放在心里从不张扬出去。我们这个分场场部两百来户人家中他家算得上“五好家庭”,前些年还评上了“双文明户”呢,三伯家的日子如水一样流逝,似在印证着一个朴素的道理:持家来不得半点花架子,过日子靠的是勤劳简朴的功底,靠的是精打细算的运筹,靠的是家人平平静静的心性。

    如不是三娘的远房表哥来了他两老这日子还会如水似地过去。他怎么没掉进海里淹死呢?三伯刻骨铭心的咒骂,人到老了还不安生。老表哥众星捧月般的回归让三伯仇恨,更让三伯气愤的是本区的大官个个接见他,唯恐怠慢,他们全然忘记了他是国民党反动派。这台湾佬回来不为别的就为想见见林媚。林媚?是个好漂亮的靓姐呢。怎么没听说过,还是一班文臣武将都是现代派,自然不知道在他们还没有出世时黄梅城关就出了个倾国倾城的林媚小姐。

    林媚小姐是什么人呢?他们问,老头子说了情况,他立即出动全班人马,终于在个林业队找到了,这时立马通知分场,分场又马上通知队支书,队支书就带着三娘去了,走进去政府大院,两幢大的办公楼威严地挺立着,三娘一下子就想起了县党部,不同的是县党部门口有兵站岗,而这院里有个“垦荒者”的雕塑。

    队支书把三娘领到接待室,简单地交代后,接待室的同志对支书说:“谢谢你,没你的事了,你回去吧!”说完便带着三娘到港台办公室。正欲向港台办陈主任介绍,不想陈主任却先开口:“三娘,你怎么来了!”“是他要带我来的。”三娘手指站在接待室的同志说。接待室的同志说:“这个奶奶就是董汉夫先生要找的那个林媚。”陈主任听了大吃一惊,似乎怕听错了,又问了一句,接待室的同志又重复了一遍,陈主任疑惑地望着他熟悉敬爱的三娘如同一个外星人样的陌生。

                         

    港台办公室的陈主任名叫文进,是在我们伟大的祖国大跃进迈向共产主义时生的,因是“文”字派所以我大伯给他取了这个名字,中国农民也总想多进一点。在我们这一辈中,文进年龄最大,所以碰面时都呼他大哥。我们陈氏家族历代总只出几个蛮人,个个老实巴交,憨头憨脑,见了官腿就发抖。倒是到我们这代出了他这个滑头文进。看他这幅模样就不像什么好人。三伯说他四个眼睛看东西总是溜光溜光的,鹰钩鼻子,薄嘴唇,男人生这像多是阴险狡诈之徒。当然三伯的话有失偏颇,也只是在背后嘀咕点,若是文进往他面前一站,即使笑着向他问好,三伯怕是同样会恭敬地站着,感受官者的威气逼人。此是闲话,不可多说。

    这陈主任之所以不知道三娘就是林媚 ,是因为人们无论是姓陈的本家还是外人,反正十里八乡,凡是认识三娘的都管她叫三娘,除了孙子辈的叫三奶外,年老的中年的年轻的都叫三娘。我们龙感湖就有着这样的称呼习俗,从何而来,我未作考证。我的大老兄从小喊到现在哪管三娘姓甚名谁,故此当他听到林媚就是三娘,三娘就是林媚时,自然感到惊而讶之,在惊讶的同时内心也感到难以抑制的欣喜。

    一转眼,陈主任那凸凸的眼球在厚厚的镜片里一愣,说:“三娘,这香港来的董汉夫老头是个什么人,怎么没听说过!”三娘瞅瞅旁边的人多,怕说话,便不做声。陈主任故意抬表看了看,说快下班了,同志们有事的话也可以先回去,这里没什么事,今天我三娘来了,我去买点菜就先回去了。说完就拉着三娘回去,走在半路对三娘说:“你老穿这身衣服怎么去见那老头子,这样吧,我先给你买件好的。”三娘舍不得钱不肯去,文进就做工作,说:“三娘,你穿好穿坏不仅仅是你个人的事,而是关系我们整个区的整体形象,说简单点吧,这是交给你的政治任务。

    前面文进说了一箩话,三娘就是听不进去,她想都这把年纪了还爱那个俏做什么,是怎么样就怎么样,打扮也俏不了。这侄子是自家人,要是让媳妇晓得了还不吵死,为了我这个老婆子他俩要是吵架传出去我这老脸往哪儿搁,打定主意坚决不要侄子买衣服。但一听文进说这是政治的需要就被吓住了。三娘最怕政治,在她的人生经历中,年轻时看到了国民党的政治,后来又看到了共产党的政治,可怕得很。可是侄子是当官的起码不会害咱老太婆,还是听一句他的,免得让他为难交不了差。所以就跟着侄子到小商品市场买了一套质地较好的衣服,往身上一穿照一照镜子,仿佛年轻了许多。四十多年没穿一件好衣服了,荣华富贵如过眼烟云,瞬间即逝,岁月沧桑,白云苍驹,沧海桑田,怎么就因为那一天而变得面目全非了呢?

                       

    文进只是在很早以前,大概也就是少年时代偶尔听说过三娘的零零碎碎的故事。

    在文进一再追问下,三娘才道出实情。原来三娘的父亲林宝铭是黄梅有名的绅士,早年毕业于燕京大学,其父也就是三娘的爷爷林修竹任过晚清湖广盐务总督,在袁世凯穷困潦倒而又雄心勃勃时,曾资助过袁世凯上京求学,袁世凯学成后又依靠淮军吴和庆捐得同知的官衔,任驻朝鲜通商大臣,袁氏不忘前情,给林修竹一大笔外汇生意,使得林修竹积聚万贯家财。光绪二十一年袁世凯任清台道员在天津训练“新建陆军”,时年林宝铭大学毕业,赴袁处任军机政委秘书,沿因袁氏镇压维新运动,而林宝铭在燕京大学读书时就受进步思想影响,是个地道的维新运动的信仰者,终因道不同,于是便辞官回乡,置田买房,吟诗作赋,清闲逍遥。常自诩为开明人士,膝下一儿一女皆请名塾师教导,长子即三娘的兄长林渊考取南京大学,毕业后又考入黄埔军校第二期,可以说是正宗的黄埔军校生。林渊后来官至75师师长。民国38年跟随蒋总统从重庆飞往台湾,民国51年蒋总统反攻大陆时战死于金门岛。据说蒋总统在他的追悼会上写过四言,前两句是“林中猛虎震,渊中蛟龙腾!”后两句是反动话就不说了。

    三娘的塾师董逸贤是黄梅圣学绝顶,与林宝铭是至交,两家长幼过往甚密,不分彼此。三娘八岁进学,同董逸贤长子董汉夫一起学习功课,攀扯起步,两家还是远方老表呢。

    读书八年,二人皆很用功,经常在一起切磋书法绘画技艺,临风赏月,吟诗作赋,后山玩耍,你追我赶,激扬文字,意气风发。偶为一字,争论不休,学问之间,互相促进,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他们又各有偏好,汉夫爱书法,崇拜王羲之、颜真卿、柳公权、董其昌来着,而林媚却喜欢清词丽句,我想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他父亲所影响,李后主薛涛柳永李清照的纤词佳句常常让她半日痴呆无语。

    再后来董汉夫亦同林渊考取南京大学,又同时考取黄埔军校二期,毕业从军,多年未归,直到民国37年4月他带兵围剿大别山的刘邓大军驻进了黄梅城关,县里有头有脸的官仕富绅都出来迎接,确实风光了一阵惹得一城佳丽趋之若鹜,没想到这董师长情有独钟专恋林媚,这对有情人很快就出双作对地出入人们的视野,并传出消息说下个月就要结婚,女儿与贤侄日夜如胶似漆,林宝铭也看出了端倪,但他想女儿既然已经许配给了他,再加干涉似乎不忍,反正即将成婚,但万万没想到,就在要成婚的当日,部队一声令下开拨了,蒋总统说,战争时期一切以党国利益为重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儿女情长务必全部抛开,否则军法处置,没有告别没有亲吻,说走就走。

    此生但得常相伴,不冤世间梦一场。然而这一走之后的几个月董师长就随着国民党的残兵败将去了台湾,他与她终成南柯一梦永久离别了,逃跑时连想回来带林媚走的机会也没有,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有情人终成眷属实其何难啊。

                        

一声春雷震天响,穷苦人民得解放。苦大仇深的三伯翻身做了主人,分到了田地,还当上了农民委员,真是扬眉吐气,而林宝铭被列入了土豪劣绅的黑名单,先是清算了家产,全家老少先后扫地出门,后被游行示众,最后被人民政府镇压了。前年我同老表去那里办事路过那山头,老表指着一个山坡对我说三娘他爹就在那山坡上站着被枪毙的,当时我问他,你怎么知道,他说听老人们讲的,老表说得很轻巧,我却感到沉重。多么好的一个燕京大学的高材生死得却如同一只蚂蚁,我有时想生命竟然如此这般脆弱不堪一击,生命之轻宛如薄羽。

当上了农委委员的三伯人们都称陈委员,陈委员过去受地主的剥削和压迫如今是仇恨交加,在惩治恶霸地主时下手既狠又毒,完全丧失了陈家人忠厚善良的本性,当年有些老人看不过去,说,三伢啊,手下留着点,得过且过,你这蛮力哪个受得了。这陈委员却义正辞严地说这是阶级与阶级的斗争,你不斗死他,他就斗死你。就是这样,陈委员斗死了不少地主富农,也因此跑了不少人,县里还说要提他当乡长呢。每次县里召开积极分子大会都通知他参加,也就是在那次陈委员人五人六地指挥人搬东西挖墙脚时看到了惊弓之鸟般蜷缩在柴垛一角的林媚和她的母亲顿时眼睛就放光。他妈的个鳖,这劣绅的东西好女儿也好,陈委员的心里愤愤地骂,长这么大还真没看过这光鲜的女人咧,陈委员在心里骂完眼睛死死盯在林媚身上,吓得这母女俩直打哆嗦。直到有人喊他他才睡醒了似的抹抹嘴走了。会后那个蔡县长问他要什么,陈委员头都没抬就说,我什么都不要。蔡县长就接过话茬说,这就好,我看你已经锻炼成了一个革命同志嘛,好样的,县委县政府决定任命你到大河乡当乡长。陈委员并没显出高兴的样子,蔡县长关切地问,有困难吧?有什么要求提出来嘛小陈,陈委员仍不抬头,说,蔡县长,我什么东西都不要,只要林劣绅的女儿做老婆。这句话说得蔡县长大吃一惊,猛地一拍桌,吼道,乱弹琴,你陈老三要这女人就别想当官,要想当官就别要这女人,阶级路线不清的家伙。

陈委员没有要官,去找林家母女时,林媚生死不从,还是母亲劝闺女,听娘的话,还是跟了这后生吧,好歹图个安生,他是佃农,能遮风挡雨躲过这几年,董汉夫从台湾打回来不就好了。我佩服这老太婆的远见,遗憾的是她还缺乏卓识,在她老人家促成了她女儿与陈老三的婚事后第二年便一命呜呼哉,尔后的陈老三便真是陈老三了,连个陈委员都不是了。但以后的几十年,风风雨雨,三娘在三伯的庇护下真正得到了安生。

                       

三娘穿着文进给她买的崭新的套装走进雅致的宾馆,这是她老人家想都没想到的事,文进把她引到一个银发枯容的老头儿面前介绍说,这就是您老要找的林媚,这就是董汉夫先生。

老头儿和她都怔在那儿,四目相望。

48年的岁月,说不清眼前的陌生,道不尽人间的沧桑,老头儿颤抖着想握一握眼前老太婆的手,三娘却伤心地别过脸去,半晌,三娘哭着说了一句:“你,你还来找我干什么?”说完竟不管不顾回转身捧着脸朝外跌跌撞撞地跑去。

你还来干什么?你怎么没淹死?刻骨铭心的初恋带给三娘的快乐非常短暂,而痛苦悲伤的日子却是那么漫长,要不是三伯或许也早已魂归西天了,三伯是个粗人,不知风雅闲情,但他却才是她的脊梁她的靠山,你董汉夫带给她的只有不幸。

董汉夫仓皇地逃到台湾时绝对没有想到与林媚的见面会在48年之后,当时如果知道此去就不复返,他无论如何也要冒天大的风险把林媚带走。他那时想以后回来肯定是轻而易举的事,没想到事与愿违,此一去青丝换白发,时间无情,让人老矣,青春不再,老迈昏聩,铁的念头想着的只是此生能再见一面,到真的见着了也只有嗟叹,只有感伤,只有纠缠不清的迷惑,是梦?是醒?物是人非,全然无法接受。

面对这个意想不到的场景,陈文进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进退两难,忽听老者猛地笑了:“此生见此一面,死而无憾。”然后紧紧的握住陈文进的手说:“先生,谢谢你!谢谢你!”老人掏出手帕拭去眼角的泪珠。

                      

真正有政治任务的是作为港台办公室主任的陈文进自己,当他一接到将有一个台湾的侨胞辗转来我区寻亲的通知时就欣喜不已。这年头把引进多少外资也纳入考核干部的政绩,时值党委即将换届,真是天助我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要是抓住这一次大好机会升迁有望。

当他看到这老头儿要找的林媚竟是自己嫡亲的三娘时内心就抑制不住狂喜,一向吝啬的他破天荒给三娘买套好衣服,弄好饭菜给三娘吃,平时三娘想他一包白糖都难以得到。当他面对他始未预料的场景时,他的心突然就提到了嗓子口,生怕三娘气走了这老头那他一切的如意算盘就白打了。

要说服三娘同这个老头握手言和,好让这个老头到区里来投资或干脆捐几栋教学楼该多好啊。区委正为迎接省市教育验收没钱盖教学大楼发愁呢,要是在这节骨眼上让这老头掏出一把出来盖几栋教学楼,那我还不是一大功臣?

                      

看到三娘提着一袋衣服回来,三伯心里就不悦,若是年轻时他肯定会暴跳如雷,因为三娘,或许是三娘文雅气质的影响,他那棱角全然被岁月磨掉了,单个生命的不可重复把他定格为一个老实忠厚的农民,它属于那种一眼看去随处都是的最本质最淳朴的农民群体。三伯这几天烟抽的特别多,他在捉摸着一个该要枪毙的要他死无葬身之地的人,如今敢大摇大摆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回来,这些年轻的娃们还前呼后拥的像接菩萨似的,你们就不知道这家伙的手上沾满了多少人民的鲜血,有多少新四军死在这家伙的枪下,你们当然不知道,这书上怎么没写呢?唉,写了怕也是白写的,你们也没遭过殃,毛主席在该多好,还不一枪把他毙了喂狗。

当三伯听说这家伙回来,心一下子就灰了,世道巨变,他妈的原来的敌人也变英雄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唉,随她去吧,反正是他的人,就当是借用人家的东西还给人家了。

人老了,还有什么顾忌的呢?

                   

区里一班人领着董汉夫先生到各处转了转,转了现代纺织企业,也转了下面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的小学校,说了些董汉夫爱国诚心的话,意思明摆着,要么您老投点资,把这企业办的再现代一些,要么摔两小钱给我盖栋教学楼,我们还可把这楼命名为“汉夫楼”,让您老美名流芳百世。                                                                                                                          

这意思文进主任谈话间不经意地传达到了董汉夫那里去了,然而董先生迟迟没有表态,文进就有些着急,想来想去,觉得有什么事没办好。晚上睡觉时跟老婆说起这事,老婆说:“你这笨猪,你还不知道,这董老头是花心不死,这大老远的从香港赶回来图啥?”一句话让他恍然大悟。后一想,这咋行?让三娘跟他走,我三伯余生咋办?又把这想法跟老婆说,老婆说,这老头有的是钱,让他撕个角下来也够你那老不死的三伯接好几个奶奶的。

                      

第二天,文进驱车赶到三伯家,就找到三伯,三伯猜度着这大侄子怕是给他做工作来的,不等文进开口,就直肠快语地吐了出来:“我说大伢啊,你也不用给你三伯做什么思想工作了,这两天我想通了,你三娘本来就不是我的人,以前还以为这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前些年不是传说那批去了台湾的人都淹死了吗?既是那董老头回来了,我就把三娘还给他,还是让他带走吧。”三伯一口气说了出来,便长长吁了口气,仿佛完成某一件他早就想完成的大事。

文进听后沉默不语,望着眼前这位满脸皱纹的三伯,他惊愕了,多少年了没有认真地看看三伯,挥手间三伯就真的老了许多,那张古铜色的脸上爬满了蚕,画着沟沟坎坎,胡须根根现出青灰的硬朗,头发花白令人信服三伯的苍老,苍老的人毕竟比我们年轻人洞达事理啊!

面对三伯的通达,文进第一次赶到了自己内心的虚伪与渺小,他不敢审视自己了。

“让他来吧。”三伯的话语充满宽容和真诚。

文进本想说些什么,哪怕做作一下也好,然而他一声没吭就走了。文进坐在三伯家的竹椅上面对三伯如坐针毡,他怕他的良心经不住这位老人仁慈的拷问,他更不敢拷问自己的良心,只得横着心出来。

                      十一

文利这几天特别高兴,他听说老太婆的表哥回来了,想一定会带很多钱给老太婆。管他是什么亲戚,有钱比什么都重要,区里关于侨属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的故事蜚蜚扬扬传的神乎其神,这会让他遇上了算是三生有幸,保不准会腰缠万贯后半生吃喝不愁了,老婆总骂他是只知道打牌喝酒吃娘老子的孬种,隔三岔五地总为吃喝穿戴吵嘴,这回竟也把他当宝贝任他百般揉搓,不焦不躁,服侍得像财神一般,晚上做梦都是好梦连连。

那天吃过晚饭,住在隔壁的老子走出来说,伢子你过来爹跟你说件事,文利就走出去听他爹说,三伯说,这回香港来了个老头子,他年轻时跟你妈—--也没别的,这次他要带你到香港去,我过来问问你的意见。

文利想都没想就说,只要他给钱,带走就带走,省的跟媳妇在一起闹闷子。

三伯听到这话,两眼直冒金星,本指望儿子的一根线牵扯老婆子不走,没想到这畜生竟这样说,火冒三丈,一巴掌打过去,文利脸就紫了,紧接着又“咚”地一拳文利就趴下了,三伯双手叉腰破口大骂:“你这个畜生,你把你娘当牲口卖了,这个该吃火药冲的王八蛋......”

文利媳妇开始站在一边不做声,听老头骂文利王八蛋就接上嘴了,这也是有名的年轻泼妇,结果这一晚一家子人搞得一团糟。

三娘因为同媳妇闹闷子也没过来拉,只在房里哭泣,也没想到在黄土盖过颈脖子岁数时娜死鬼竟然会来,她在心里早就埋葬了他,她没想到在成婚的日子他会一去不复返,逃之夭夭,而她却在快乐梦幻中迎来了刻骨铭心的痛苦,要不是三伯她早已坠入地狱。她感谢三伯,她跟了三伯,她爱三伯吗?她的爱早已经死了,她心里无所谓爱,爱又有什么用?平平静静过日子比爱的死去活来的所谓爱要真实百倍,她珍惜这平静的生活。经过48年的磨难董汉夫在她心里早已毫无踪迹了。可现在他回来了,他来了只能让她回忆起那段伤心痛苦的日子。三娘越想就越觉得命苦越是哭泣不止。

                 十二

港台办主任陈文进同董汉夫先生做了一次长谈。董先生说,他的部队民国38年在广州同蒋经国陈诚的青年军会合,原计划坐五艘海轮去台,结果只来三只船把青年军装了过去。一气之下他独自去了台湾,刚入台连个工作都难找,后来靠卖字为生,现在在台已有妻室,这次回来,没有别的想法,纯粹是看看祖国看看故乡,当然还有我的表妹。陈主任听到这话愕然,他更确信自己先前的幼稚无知,面对这位老人,他又觉得时间和人们的理智可消解许多人们无法解释的问题。

他们谈到最后,董先生说,我明天就要回台了,委托陈先生帮我办两件事,一件事是捐200万台币给区做教学楼,另一件事是送10万台币给林媚女士。陈主任在真正听到这件事时,心情并不十分激动,他并不嫌捐少了,而是他在短短几天内面对两位老人使自己的心灵得到净化,灵魂为之升华,他变得真诚稳重。

在文进把董先生送的10万台币送给三伯三娘时,三伯三娘却怎么也不肯收下,并告诉文进决不能私下给文利。执拗不过,文进把十万台币还给了董先生,董先生说既然她不肯要,我拿出去的钱不会再收回,那就给福利院吧,双方办了手续,福利院还发了一个大红荣誉证书给董先生,那所学校后来给他寄去了一个名誉校长的聘书。

文进后来把董老头的许多话告诉三伯,三伯渐渐惭愧起来,便提出同三娘一起去看看董老头,人心都是肉长的,毕竟是咱家的一个亲戚,大老远来的也该看看人家。文进说,董老头昨天已从九江坐飞机走了,就见三娘的双眼湿润了,两滴清泪顺颊而下,三伯也很自责地撇着嘴,文进又补了一句:

他还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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