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一方人
有一个叫雷池的地方很有名。
雷池乃广济青林湖水经黄梅县界东流,注入大雷汇为巨浸,即今之龙感湖。
北京大学的一位老教授曾写过一首《浪淘沙·忆雷池》的词,概述了当年的情境:
回忆旧家园,六十年前。雷池堤外是荒原。柴草鱼獐寻不尽,牛放人欢。 夏日水连天,一望无边。乘风破浪去来船,往事烟消千里外,沧海桑田。
千钧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五十年代中叶,劳动人民响应党的号召,有背井离乡的各省农民,有上山下乡的各地知识青年,有省农垦总局派来的干部工人,汇集在这片肥沃的沼泽地,筑堤围垦,组建了国营龙感湖农场,下设七个分场,有位诗人写得好:
英雄人物看今朝,敢越雷池万里遥。七场纵横飞彩凤,三湖环绕镇狂蛟。
时光流逝着流逝着,这块流过先辈血汗的沃土又洒下了许多父兄辛酸的泪滴,牵挂着慈母之爱,灼热了多少赤子之心。这片热土上两代垦荒者的雷池之梦,该不是嫦娥奔月时萦回的梦想吧?
女娲能补天,精卫可填海,弹指一挥间,六十年。两代人艰苦卓绝的奋斗,终于使雷池之梦,梦想成真!
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想写一写我炽热的这一方黑色的沃土和这方沃土上致力于农垦事业的人们,这黑色的沃土里蕴藏着悠久的历史渊源,积淀了吴楚文化的淳朴厚实,至今仍然散发着这块黑土所独有的清香,如一杯新出土的千年老窖令人沉醉,更令我激动的是这沃土上的人们,我们的父辈,面对这一片沼泽地,没有丝毫的畏缩,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定叫荒湖满粮仓!
他们亲眼看到草丛中卷缩的蟒蛇,没有半点惧怕,打着赤脚,扛着犁赶着牛,一步一步犁下去,一条条蚂蝗吸附在腿上,咬得钻心地痛,用手一扯,血咕咕地流,吐一口痰往伤口上一抹,继续往前犁,种上了稻子,长出了青苗,拔不尽的水草,杀不完的虫,等稻谷将熟,乌鸦大雁白天鹅成群飞来,一哄而光。烈日炎炎的正午,毒日使人口干舌燥;暴风骤雨的夜晚,电闪雷鸣令人心悸。为了快收获归仓的稻子,或摘一片荷叶遮阳,或披一件蓑衣挡雨,只为守住这颗颗谷粒不被侵食和掠走。那时你还相信乌鸦喝水机灵可爱大雁展翅英姿勃发白天鹅洁白无暇像美丽的仙女吗?那是城市诗人的语言!我们的父辈在晒得发晕的正午冷得发抖的雨夜撑着竹篙驱赶它们的时候心里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愤恨,骂它们是日本强盗,是美帝国主义侵略者,是不得好死的孬种!我们的父辈被这群生灵害苦了就逼出一个绝计:投毒!田野里四处投毒,四处便是这群孬种歪七竖八的紫黑色的尸首。于是这帮精灵便在黑土地上销声匿迹了。也许这帮精灵中幸存的后裔会在世界各地鸣不平,可是我们的父辈又有什么办法来保护他们的劳动果实呢?他们又何曾不爱这大自然的骄子!?
那时本没有路,也不像鲁迅先生所说“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而是在沼泽地中筑路。寒风刺骨的冬天脱去棉衣光着脚丫,两边挖沟往中间垒,泥太稀,垒上去又塌下来,再往上垒,还不行,就在两边打木桩填草包,这才有了路坯。遇到大沟大排干,便搭桥,拱背桥,又叫石拱桥,桥下好行船,小木船在那个年代是很重要的快捷的交通工具,现在少了,即便有,也是打鱼的路过。
在没有路没有住宅没有一切的蛮荒之地,我们的父辈们怀着一腔改天换地的热血,远离父母妻儿,来到这片黑土地,他们为了生存,为了给社会创造财富,辛勤耕耘,结果有的染上了血吸虫病。这种病的最明显特征是发病初时全身发烧,后奇冷,冷的如入冰窖一般寒气袭人,三伏天四床大棉被盖在身上也冷得出奇,腿脚表皮先是发紫,继而冒出许多白水泡,大的如灯,小的如豆,奇痒奇痛,就用瓦砾扎,会扎出一摊腥臭无比的脓血。这就是我们的父辈,可歌可泣的父辈!
我的父亲五十年代中叶来到农场,一生默默无闻地耕耘着这片土地,今已入耄耋之年,满头银丝,一生没出过远门没离开过这片土地,我在京城的兄弟几次回来要接他老人家到京城里去,父亲总推迟不去,说的只有一个理由:“我不种地人就不好过。”我知道,父亲说的不好过,并非日子过不去,也不是身体不舒服,而是心里不舒坦,他离不开他这辈子耕种的土地,生怕一离开这片土地,这片土地就再也不是他的了,就再也不让他耕种了似的。父亲的灵魂和精气同这方水土完全融化一体了,这方水里土里有他老人家的血和汗!我们的父辈都是血汗泥土相连啊!
我有时想,父辈祖先的密码会在这里发出感应吗?他们就只能在雷池这黑土地上聚集一起才能破译吗?生命只有交织在这里才能放出绚丽夺目的光彩吗?——我想:是的!
置身高楼林立繁花似锦的龙感湖,走在平直宽广绿树成阴的大道上,就彷佛走进人间天堂,我的儿子会相信他爸爸讲的他爷爷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吗?
我亲爱的这一方水土,这一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