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头垮了》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萌芽论坛》2019年7月19日
丁老六双手划圆,在胸口摆了个“白蛇吐信”势,腰身下沉,成了个半蹲姿。我瞥了瞥周围暴尸荒野的他的随从,有的脖颈处划了一道殷红的伤口,有的胸口戳了一个碗大的洞,无一例外地汨汨地淌着鲜血,转眼间树根一样交错纵横了。我的兄弟们森然而立,有的手里掂着鬼头刀,有的持着红缨枪,前前后后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此间地处偏僻,层层叠叠的密林遮挡住了一切,只有阳光穿过林翳稀稀落落地洒将下来,在刀刃处反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光束。他竟然还能好整以暇地摆出个架势,我不禁满腹狐疑,怔怔地望着他。
“你们都别动手,我来会会他。”我扭过头吩咐我的兄弟们。单瞅他的架势,就能看出只是花拳绣腿而已。“果真是个纨绔子弟。”我心里暗骂一声,决心像老猫戏弄耗子一样戏耍一番,不过就在我望向他的双睛察觉到他眼底隐隐然但又天光一样闪烁的笑意时,我倏然觉得我自己才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这只是一种错觉——我安慰自己——因事情进展地过于顺遂反而心生不安罢了。我的运气确实不赖,至少没有像我哥那样稀里糊涂地死在他的手下。按功力而论,就凭他三脚猫的功夫休想薅下我哥的一根汗毛。故而每当谈起我哥的死亡时,我们总会不约而同地摇摇头以示惋惜。
这件事得从我姐身上讲起。
我姐是父母第一个孩子,俊俏、水灵。正如所有落俗的故事一样,悲剧总是从穷人家里美貌的女儿身上开始。在两年前丁老六带领家丁冲入我家企图强行掳走我姐之际,我哥腾身跃起,雄鹰一般将双臂展开到极致,一掌向丁老六罩顶拍下。当时的我还只是一个消瘦羸弱的少年,两排肋骨鼓风机似的一开一合,紧张又激动地看着我哥大展雄风。谁知“砰”的一声,丁老六掏出一把勃朗宁,我哥登时如一块石头重重落地,激起一大片灰尘。我们几时见过这等阵仗?只能在他冒着青烟的枪管下,眼睁睁看着他拉着大姐走出院门。
父亲回房取出自己曾血溅十里的长刀大踏步地追了出去,然而就在他抬脚要跨出门槛的那一瞬间,回过头看了看身后惊惶的母亲和错愕但略有激动的我,颓然扔下刀,摇了摇头,手指抓着草浪样晃荡的头发,叹气道:“丁家有钱有势,敌不过的。”
自此之后,在我要求父亲教我铁砂掌时,父亲就会勃然大怒地一巴掌将我打翻在地:“学个屁!你功夫再高能敌得过枪子吗?也不看看你哥是怎么死的。”母亲总在这时抢上前来,挡在我和父亲之间,嘶哑着喉咙大喊:“一个儿子死了,女儿被抢了,剩下一棵独苗你就活活打死了吧!”
如今,丁老六已完全在我掌控之中,要取他的脑袋易如反掌。但我必须用家传的铁砂掌光明正大地敲碎他的天灵盖,方解我心头之恨。我蓦地里暴喝一声,一掌朝他胸口拍去,他眼神稍作游离,双手上翻,硬生生接了过去。双掌交击,我发觉他并不像我想象那般不堪一击,但要他的性命亦非难事。
“就这么点本事吗?”我嘲讽一句,旋掌挥臂,结结实实地掴了他一耳光。他打了几个踉跄,倒在地上翻滚几圈,抬起头看我。我狠狠地睇了他一眼,只见他抬袖拭了拭嘴角的血迹,然后扬起一抹细微的笑容。
这混蛋,杀了我哥,害了我姐,如今命悬一线,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我的仇恨瞬间膨胀充盈了全身。就是因为他,我可怜的姐姐才饱受痛苦。在我姐被掳走之后,她曾三番五次地逃回家中,但那次回家之后,她再也没被抓回去过——她是给人抬回来的,难产,被扔在街上,邻里帮忙抬了回来。父亲兜转在房间里,似乎老天震怒时劈下一连串惊雷似的咆哮着,将桌子、椅子全都撂翻在地,用练就了铁砂掌的巴掌拍个粉碎。母亲坐在一旁抱着女儿已经发臭的尸体一句话也不说。
那天夜里,母亲跳井了。我和父亲听到静阒之中扑通的一声,但都没有在意。当发现井里浸泡着母亲的尸体时,父亲瘫坐在地上,用掌心布满了老茧的蒲扇大的巴掌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口中喃喃地道:“老天爷惩罚我呢。”这时一个念头猛地冲撞过来:这老头子垮了。
老头确实垮了,那天我拿起拳谱在他眼前晃悠:“我要开始练铁砂掌了”的时候,他嘟囔了一声,没有了再度阻挠我的劲头。而对于我,仇恨一日一日地积蓄着,做梦也在企盼着一掌拍烂丁老六的脑袋。
前几日,当我将自己随手烹制的面食端上桌时,父亲忽然一巴掌拍在桌上。我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饭菜不合他的口味。老头虽然垮了,但毕竟练了一辈子的铁砂掌,普普通通的桌子如何承受得住?顿时摧枯拉朽般散了一地。我也曾尝试用过石制的桌子,但在他拍断了中指的骨头后就此作罢。我看了看他肚子上悠悠乱颤的赘肉,这个将英勇丢在过去的落寞的老头,现在只有在饭菜不合口味像孩童一般闹脾气时才依稀显现出惊人的武艺。
“这是你拍烂的第八张桌子。”我埋怨道。
“成天就知道数落我。”他脸上露出犯错的孩子般委屈巴巴的神色:“有本事你去杀了丁老六啊。”
“好。”我一口答允。我知道他的功夫,很清楚现在他远远不是我的对手。父亲却慌了,一把攥住我的手:“你别去,你会死的,我现在只剩下你了,你别去。”他的眼角有一星泪光,闪闪的,似乎在央求。
笑话,就凭丁老六的功夫能杀得了我?至于手枪——这种不入流的奇技淫巧——只要我有所防备,就全然不惧。我打听到他将于今日路过树林,遂集结了几个练家子兄弟横路拦截。事情进展得不错,转眼间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然而,就在我们横刀拦路之际,我看到他脸上蒙着一层疑惑。他不记得我吧?肯定不记得,他连我姐——掳劫过的众多女子中的一个——都不一定记得,又有什么理由记得当时暗中窥视的毫不起眼的少年呢?
“你早就不记得了吧?”我捏住他的衣领,重复了几遍。让他稀里糊涂地死去实在大大损折了复仇的意义与快感,我渴望看到他恐惧、忏悔的表情。但当又看到他有恃无恐的神态以及一闪而过的笑意时,我再一次地陡然一惊,心下惴惴不安起来。
莫非他还留有什么后着?我不禁重新审视起了这次行动的前前后后。从刚开始集结人手到如今的胜券在握,一切都顺理成章,无可挑剔。
还是因太过顺遂而生的不安暗自作祟罢了。
他扬起嘴角,又笑了一笑。这笑容叫我生厌,胃里就像被千万张手同时揉搓一样。我强忍住涌上来的吐意,一拳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脸顿时红肿起来。“就像一头猪。”我想。
我抬头望了望天空。太阳在一碧如洗的长空中央燃烧着,洒下的光芒令我眯了眯眼。我咬着牙,大仇得报的激动让我心头发颤。如今丁老六就在我的脚下,我们家所受的苦楚,终于能在我的一掌之下得到偿还。我眼角滚下热泪,但随即抬起衣袖拭了拭——毕竟现在还不是庆功的时候。
“我问你,你——”就在我低头的一瞬间,掌下的丁老六骤然而动,我连忙回手下按,但额头一凉,一件物事猛地抵在我的头上。在那一瞬间,我的眼前立马浮现出我哥不停抽搐的惨状——我以为我不怕的,但当枪口真的抵在眉心时,我也无法阻止全身的瘫软与战栗。我似乎预见到了我如同我哥一样浴血的惨状,我还看到父亲一个人坐在夕阳下,孤零零的,如同沙漠中独生的老树。我不禁想道:这老头真的垮了。
丁老六持着手枪,笑吟吟地起身。此番变生肘腋,兄弟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丁老六一脚踹翻我,我的脑袋磕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我只能眯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