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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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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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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痴

《墨痴》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渤海文学》2019912

 

王师傅借着些许酒意,抻纸润笔,把大斗笔在墨汁中饱饱地蘸了蘸,举在半空,筛子一样抖个不停,令人不禁担心要甩出几滴墨汁来。但一旦落笔纸上就出奇的稳,洋洋洒洒地写下一个斗大的“龍”字。当他提罢最后一笔钩时,站在身边的学生叫了一声“好”。他似乎一只受惊的麻雀似的晃了晃脑袋,换支中楷笔写了题跋。那是他写得最为顺手的一支,兼毫,最适合写行书。但他不期而然地发现笔尖已经有些秃了,在写撇、提之类的笔画时会出现细微但确乎存在的分叉。

“是时候买笔了。”王师傅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中交糅了檀香和墨香的气味,漫不经心地说,“墨和纸也不够了,需得买一点。”

“我还得练一会,今天的帖还没临呢。”学生随手打开一团因墨渖而胶合的废纸,拭去落在桌面上的一滴墨汁。

“不,你也一起走。”王师傅起身穿了外套,将学生的外套递过去,“一个好的书家不仅会写字,还得懂得挑选最适合自己的纸笔。”

在人们的眼里,王师傅爱书成魔,是个疯子,呆子,心里满满当当的装了书法,成天不是写字,就是读帖,早已入了谵妄之境,于是便有了无数诨号。其中,王师傅自己最中意“墨痴”的叫法。他常常会笑着自嘲一番:“痴就痴吧,现在聪明人太多,反而显得痴人少了。”这样一来,这个外号就传开了,也坐实了,王师傅总是笑呵呵地应着。

可是近几年王师傅的笑容少了,熟悉他的都知道是从他开办书法培训班开始的,或者说,人人都认为是因为办了培训班才颓丧了他的精气神。每回听别人这么说,王师傅心里就会说一句:“你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事实上,人们完全颠倒了其中的因果关系,王师傅恰恰是因为伤了心才办起了培训班。

王师傅虽然已龄近花甲之年,但有着经常上网、看新闻的习惯。他时常会通过电视、网络等途径看一些和书法有关的消息,但大多数时候看到的却是无数打着书法旗号的跳梁小丑在哗众取宠。几个四肢健全的人用嘴、脚趾、咯吱窝,甚至用屄夹着毛笔写几个横七竖八的字,竟然还有那么多人追捧和颂扬。每当看到这些,他就觉得恶心,就会用平生最为肮脏的词汇痛骂几声,好几次都痛心疾首地落下泪来。“他们懂书法?懂个屁!”气得他从沙发上跳起来,脱下帽子掼在地上。照他的话讲,狗刨的都比那些好看。感叹几回之后,他忽然想到自己应该为书法做些什么,比方说培养几个真正懂得书法奥义的人。

正是出于这种想法,王师傅才做起了办书法培训班的行当。刚开始来的学生不多,毕竟万事开头难,谁也不知道这个白发老翁究竟有没有真才实学。王师傅倒是气定神闲,只等着教出个书法家吓大家一跳。

第一节课王师傅就表现出了他的与众不同。当那些长幼不一的孩子们各自带着文具来上课时,王师傅却拿来一个香炉。学生们面面相觑,瞪大了眼睛互相张望,如同一只只不知所以的小狗,脸上写满了疑惑与迷茫。王师傅点燃一支香插在里面,叫他们盯着燃烧的红点,不准闭眼,不准游移,直到它慢慢地变低,变暗,最终湮灭在香灰之中。

“你们需得静下心来,越浮躁,时间走得越慢。”他一面监督着学生们,一面解释着自己的良苦用心:“临《兰亭序》最讲求一气呵成,笔意流畅,试想一下,倘若王羲之写《兰亭序》的时候心浮气躁,一旦乱了心神,手底下就难免会打个磕巴。同样的道理,颜真卿写《多宝塔碑》,柳公权写《玄秘塔碑》的时候心何尝不静?如果都像你们一样东张西望,瞻此顾彼,还能写好吗?正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败笔一出,全篇皆毁,这道理再明显不过了。所以,学字,第一步当先修心。”

正如王师傅所预见的,第二天学生少了一半。老伴骂他不中用,连哄孩子都不会,他则笑嘻嘻地说:“你不懂,你什么也不懂。”也就是在这剩余的寥寥几个学生中,王师傅找到了一个可以称为天赋异禀的学生。那是个正读二年级的孩子,最开始临的是《颜勤礼碑》,两年下来,虽然笔触尚嫌稚嫩,但隐隐然已经有了颜体该有的丰腴与庄重。王师傅大喜过望,伸出蒲扇大小、五指长满老茧、皴裂的右手亲昵地柔乱他的头发。学生对这种亲昵十分不快,在老师没注意的时候趁机皱了皱眉头。

接下来,学生依次临摹了《玄秘塔碑》和《九成宫醴泉铭》。学生确乎在书法一道有着非同一般的天赋,对各种笔法和间架都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有时甚至会设计出前所未见的独特的章法令王师傅大开眼界。王师傅时常捧着他的字不无感叹地说:“真是个好孩子,多好的资质啊。”

学生学写行书时已经五年级了。有了最初三年楷书的底子,行书对他而言并不如何艰难。灵动、飘逸,叫人越看越觉得喜欢,唯一的不足就是缺了一种坚韧的力道,究其缘由,则是功夫未到之故。王师傅拿他临的一小段《圣教序》参加了一个省级的青年书法比赛,却出乎意料地获了一等奖。得到消息的时候,王师傅正自摆弄着阳台上养植的花草,因为太过激动,以至于不小心撞下一盆君子兰,摔得一地颓败,又惹得老伴连珠炮似的数落。

由于这次获奖的激励,王师傅有了更加充足的劲头。面对学生火候未足的难题,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幼时曾用一支尺长的铁笔在一个沙坑里写字的时光。那其实就是一根一头尖一头圆的铁棒,沉甸甸的,写几分钟后手指和手腕就会有无可抑制的酸麻之感。如今如果有人褒扬他笔力遒劲,他就会将此殊荣归功于这种练习。他打心底觉得这将会是增强学生腕力的好方法,于是开始思索哪里可以搞到这样的铁笔。

可是第二天学生母亲的来访让他寒了心,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学生的母亲是个时髦的女子,王师傅看着她裸露着浑圆的小腿和纤细的脚踝,扭动着腰肢走进屋子,高跟鞋和地板相撞发出咔咔的脆响。她坐到椅子上,随手又似乎有意地撩了撩垂在胸口的头发,微微挺了挺胸,让胸口的商标更加惹眼。“一个庸俗的女人。”他这样想着,但立马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评价学生的母亲。

“多亏老师悉心的教导孩子才有了这样的成就。”女子从包里取出一叠钞票放在桌上:“这是今年的学费,您请收好。”

王师傅斜眼看了看,从厚度来看约摸几千块,但心里没有半点波澜。他并不爱钱,自己只凭着养老金过活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再说他牙口不好,前几天拔了最后一颗下槽牙装了假牙,吃东西也不利索。这辈子尽过了没钱的日子,现在老了,要这么多钱干嘛?但瞥了一眼桌面上那叠钞票,心里也很高兴。因为这样就可以给学生买更好一点的纸笔了。

“我今天来呢,一来是交付学费,感谢老师的教导,二来是来跟老师辞别,毕竟教了这么多年,离开总得说一声。”女子将翘起的左腿换成了右腿,两只手扶着包重新放上去。

“辞别?”王师傅显然对这个词的出现有些措手不及,只得喃喃地重复一遍。

“老师您也别怪我说话直,说实在的,书法这东西,我真没看出有多大用处,又不能靠它吃饭,有什么值得我们来学?如果不是学校招生里有优惠政策,我才不会叫孩子来学书法呢。现在的社会要写字直接用打印机就好了,非要用笔还有钢笔啊,圆珠笔啊形形色色的笔,怎么着也轮不到毛笔吧。现在孩子拿了奖项,有了享受优惠政策的资格,也没必要再学下去了。再者说了,孩子马上就要升初中了,学业繁重,真顾不上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王师傅想申辩几句,但沉默了。是的,学业为重,他当然懂这个道理。自己这些旁门左道有什么理由占据年轻人的时间呢?看着孩子走出房门,他不由自主地慨叹一声:“可惜了,资质多好的孩子啊。”放过这样一个具有天赋的孩子使他觉得罪孽深重。这种时候,他就会思索一个平时很少想到的问题:为什么自己不是生在古代,要真是那样,仅凭他的一手好字就足够安身立命了。但事实是,偏偏要他活在当下承受这种深切的失落。他很清楚地知道,在这个疲于奔命的世道,自己是格格不入的。

他提出要送孩子一程的要求,母亲没有拒绝。他转身走入房间,找了一块上好的砚台包装好,递给学生:“闲了多写写,别把一手好字给丢了。”他送两个人到了地铁站里。随着关门的警报响起,他和学生给门隔得严严实实的。他孤零零地站在站台上,看着列车渐渐开动,车厢里的人如幻影般倏忽而逝,化作一道光束在隧道里越行越远。他觉得,这道光束刺得他眼睛酸酸的。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失眠了。当他清楚地听到客厅里的大钟发出两声响动——凌晨两点的报时——他就明白,今夜自己已经彻底失却了睡觉的能力。这日之后,他会经常性地睡不着觉。每当这时,他只能逼着自己躺在黑暗里,静静地,什么也不想,胡乱做几个稀里糊涂的梦,然后等着迎迓破晓的阳光。

以后每当他要收学生的时候,这一次失落的经历就会在他的脑海里过一遍。他扭头看了看旁边的学生,“资质还行”,他心想。他总会按耐不住将这个学生与第一个学生相比较的想法,相形之下,这个学生未免显得有些笨拙了。但没关系,学生乖巧又勤奋,最关键的是他的家长不介意孩子跟他学习书法。

“南端那家卖的砚台最好,正宗的端砚,发墨快。”王师傅站在广场中央,披着阳光,日晷一样投下一条笔直的身影,指着一个个店铺给学生解释:“东边那家卖的是正宗的湖笔。”学生在一旁诺诺地应着。

两人首先走进了西边的那家。伙计一看到王师傅,脸上立马堆满了笑容迎了上来:“王师傅又来买纸了?”王师傅点点头:“嗯,两刀生宣纸,一切照旧。”

“好嘞。”伙计吆喝一声,却不动身,回头取了一个砚台出来。“我们店新进了一个洮砚,正宗的,王师傅是行家,就不用我介绍了吧?”王师傅嗯了一声,只见端庄厚重的砚台在天光下泛着荧荧的绿光,一眼便瞧出此砚为“绿漪石”所制,水波状的纹路中掺杂着些许黄色,更显出它的名贵了。王师傅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半晌,越看越觉得爱不释手,问了问价钱,立刻呆住了,怔怔地放下,转头对学生说:“等你获个省级的奖项,老师就送你一块。”

“你们老板呢?他去哪了?”王师傅直勾勾地盯着砚台,随口一问。

伙计将手指放在嘴上,示意小声一点,又朝旁边努了努嘴,王师傅这才看到老板一脸悲戚地坐在角落里。“他怎么了?垂头丧气的。”“老婆跟人跑了呗。”伙计摊开两手,耸了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老板一蹦子跳起来,一脚踹在伙计屁股上:“我倒霉也就算了,还要叫你逢人就说,到处给我丢人现眼。”伙计揉着屁股,“没了老婆就朝我撒气”,骂骂咧咧地招徕新来的客人了。

王师傅问道:“怎么回事?”“嗐!跟一个做生意的跑了呗,嫌我搞书法没出息。现在书法行当不景气你是知道的,名家的不给咱卖,写得好的但没名气的没人买。”老板将袖筒挽了起来,又翻回原状:“那个人你见过的,上回来店里买了一个横幅。”

王师傅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了那个大腹便便的商人一脸横肉、浑身金饰的伧俗形象。根据王师傅的记忆,那一天他来给自己的卧室挑一幅书法,在一堆书作中端详了半天,带走了一张“海纳百川”的横幅。显然他并不懂得挂字画的种种讲究。就在他右手握住门把手的一瞬间,王师傅想:“又是一个附庸风雅的人。”转头看老板,却是一副忍俊不禁又强加忍耐的表情。

等到他走得远了,老板才放开声笑了出来,一面笑,一面打趣说:“其实他买这幅挂在卧室里也是有道理的,寓意着只要去他卧室里的女人他都来者不拒。”王师傅也和着笑了几声。那时的老板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一语成谶,当自己的女人走进他的卧室,他也来者不拒了。

王师傅无意去了解其中的细节,随便安慰了几句,带着学生去了别的店铺。他和每个店里的老板和伙计打招呼,很熟络的样子,谈的都是些诸如今天天气很好之类的话题。在他们寒暄的时候,学生站在一旁,打量着眼前的人和周围的摆设,一句话也没说。

就在回去的路上,学生叫住了他:“老师。”他咬着嘴唇,流露出迷茫、惶惧的神情。王师傅看到他的眼里有自己的影子,白发苍苍的——他从没想到过自己的头发会白得这么彻底,好像带了一顶拿白毛线织就的帽子。

“学书法,会有用吗?”

王师傅看着眼前迷惘的年轻人,倏然感到一阵刺痛。正如第一个学生的母亲所说的那样,靠书法能吃饱饭吗?这不仅是她对“墨痴”振聋发聩的拷问,更是现实对传统无情的鞭笞。他不能给学生粉饰一种宏大的前景,要是他真那样做了,这对老师的身份而言是不称职的,自己已经过了大半辈子,终此余生跟时代叫叫板也就算了,但学生还没尝过人生滋味,怎么能把他们也拉进自己都捉摸不透的涡流呢?但他又不能让本来就对前途迷惘的年轻人再添失望,如果是那样,岂不是等同于承认书法的走样与没落?这对他而言是最为难以接受的。

学生定定地等着他的回答。阳光下的王师傅将眉头拧成一团,这让学生多少觉得自己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他从学生的表情里读出了这层意思,“多好的孩子啊”,他再一次地慨叹。学生看到他的眉头舒展开来,扬起嘴角笑了笑,尽管他故作轻松,但对前景深深的担忧却是遮掩不住的。只听老师喃喃地说:“会的,会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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