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网》
本文首发于《延河·下半月刊》2020年第6期
1
蜘蛛是我的偶像。这么说也许有些夸张,但好歹表达了那么一层意思。当蜘蛛在我们学校到处打架——照我们的老师的话讲“惹是生非”——的时候,我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破孩儿呢。等到我升到了初中,蜘蛛早就因为开了一个小子的瓢被开除学籍,留下一段令人神往的传说不知所踪了。那时蜘蛛的英勇事迹在大街小巷口耳相传,我曾暗下决心,要成为像他一样的英雄好汉,但最终还是因为胆小怕事而作罢。偶像毕竟是偶像,哪能这么容易就叫你赶上呢?
就在蜘蛛声名鹊起又迅速销声匿迹之后的第五年,我和阿斌都升上了高中。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和阿斌之间开口闭口都是蜘蛛。我和阿斌戏称对方为“蛛友”。我们会将“蛛”字拖得很长,然后像唱京剧的演员那样抖一抖,于是听起来就像“猪队友”了。蜘蛛所遗留下来的传说取之不尽,虽然有些早已难辨真假,但我们依然沉迷其中。
然而在我们老师口中,蜘蛛始终是一个怒气冲冲、惹人嫌恶的家伙。我们的班主任——一个刚直不阿的迂腐老头——曾经说:“如果我们班里出了那么一个角色,我先用教鞭抽死他。”他的教鞭在空中挥了几圈,发出“嗖嗖”的破空之声。我们心头一紧。
那时的我们都步入了叛逆的年纪,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诸如逃学、打架之类的事情。阿斌显然要比我聪明,在我还傻里傻气地混日子的时候,他已经谈起了恋爱。我那时已经对男女的约会习以为常了,对男女之间那些羞于启齿的事也略知一二。我会在街上看到两只野狗干那档子事,公狗趴到母狗背后,屁股一耸一耸的。大人们会遮住眼让自己不去看它们,羞赧又惊慌地快步走开。大人们不想看的事情我偏要看,看得多了,也就明白了一些。我知道阿斌想干那档子事,到底干了没有我不知道,但我曾亲眼撞到过他俩在学校的围墙根抱在一起亲嘴。我羞红了脸仓皇躲开,心里暗暗嘀咕,如果他们看到我可怎么办?
阿斌的对象小玉是一个身材纤弱的女孩,扎着个马尾辫,冲人笑的时候还会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和仅在左边脸颊若隐若现的酒窝。倘若按成年人的眼光来看,小玉算不得美女,那时候她还没发育起来呢。另外,她也算不得文静,又跑又跳,总是跟男生一起干些捣鸟窝之类的事情。我猜阿斌就是这样和她好上的。她生性活泼,又长得可爱,所以他们总会说阿斌好福气。我听到他们这么说很开心,后来转念一想,这些和我并没有关系。
阿斌老是带我偷偷摸摸地溜进小玉的小区。我估摸着他是为了在不小心撞到她的父母时好有所伪装。我俩会把自行车停放在草坪里,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等待小玉的到来。至于他们俩后来去了哪里,我不清楚。
我真是尴尬得要命,但偏偏又愿意去她家小区。那里栽满了银杏,我喜欢坐在黑黝黝的树影里,做一些充满趣味的事,比如说挑选精致的银杏叶片。阿斌总说我幼稚,在美女和树叶之间竟然选择后者。有一回他问我:“你觉得她的酒窝好看吗?”“酒窝嘛,”我举起一片叶子仔细端详,尽力做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不过是脸部肌肉闭合不齐的缺陷罢了。”他哑然失笑,说如果我再这样出言不逊,他就会揍我。这当然是开玩笑。我和阿斌经常有玩笑可开,据说检验友谊的标准之一就是看对方能否经受得住你的讪笑。然而即便如此,有一件事我从没对阿斌讲过。有一次我竟然幻想,如果和小玉谈恋爱的是我该多好,我甚至想象到了她的辫子甩到我的肩头温柔又细腻的触感。这件事当然不太道德,所以我绝对不会告诉阿斌。
像小玉这样的女生,当然不缺人喜欢。我知道隔壁班的圆脑袋阿吉也喜欢她,理由是在他俩谈恋爱不久,阿吉曾找了几个人围殴了阿斌一顿。阿斌刚开始看到拦路的几个人时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是眨巴着眼睛。阿吉将一只手搭到阿斌的肩膀上,低声说:“马上从小玉身边消失,否则我要你好看。”阿斌却笑了:“怎么?你喜欢小玉?”话音未落,阿斌突然一拳砸在阿吉的肚子上,阿吉登时疼得弯下了腰,像一只龙虾蜷缩起来。阿斌拔腿就跑,但终究敌不过人多。阿吉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阿斌的鼻子磕到地上,他感到鼻子好像掉了下来,海绵一样软绵绵地挂在脸上。我敢打赌倘若阿吉当初知道阿斌有朝一日会和蜘蛛交好的话,他是绝对不敢找阿斌的麻烦的。然而此时的阿吉一脚踏在阿斌的脸上。阿斌皱了皱眉头,狠狠地啐了一口,但吹起了一阵尘土。他只能眯眯眼。
那天晚上,我一直都在替阿斌担忧。我不知道他将何去何从。我设身处地地将自己置于阿斌正在面临的境地,当街上响起呼啸而过的摩托引擎声的那一刹那,我忽然觉得走投无路起来。我相信凭阿斌的才干,他一定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法子,然而与之相对应的,我发现了我自己的无能与怯懦。
窗外的引擎声里夹杂着清晰的欢呼声,欢乐是他们的,我只觉得吵闹,于是我就咒骂这些骑手不得好死。这当然有些残忍,甚至是恶毒,但当你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能,放下尊严向世界低头时,你就不会注意到这些了。那时我还不清楚蜘蛛就在这列车队之中,如果我知道的话,多半就会像半个月后那样,等到父母都睡着了,再蹑手蹑脚地打开窗户探出身子,在他们飞驰而过的瞬间挥手附和。当然,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我。
当我清楚地听到客厅里的大钟发出两声响动——凌晨两点的报时——我就明白,今夜我已经彻底失却了入睡的能力,只好逼着自己躺在黑暗里,等着迎迓破晓的阳光。然而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我梦到我站在斑马线上,周围什么也没有,我被圈禁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一阵引擎声骤然响起,我被一辆突如其来的摩托撞得横飞起来,摔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在梦里我也逃脱不了惯性,落地之时拖着鲜血向前滑行,留下一条泛着碧光的痕迹。
“你梦到血了?”当我将梦境分享给父亲时,他一边点了支烟,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那你要发财了。”烟头的红点灼亮了一些,随即暗淡下去,一股挟带着焦油的呛人烟雾从他口中氤氲而出,在空中飘飘荡荡的,化作一片虚无。他长舒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拿起放在窗台上的报纸随手翻阅。
“金鱼喂了吗?”我母亲的声音从煎鸡蛋的油爆声中清晰地传了出来。父亲嘟囔着:“几条破鱼有什么好喂的,干脆扔了得了。”我扭头看了看金鱼,在发绿的水里摆着尾巴游弋很是悠然。“你听到没有?”母亲系着围裙,叉着腰站到厨房门口,“起这么大早也不知道帮衬帮衬。”父亲这才叹了口气,老大不情愿地从躺椅起身,翻箱倒柜地寻找鱼食。
我父母养金鱼纯粹是心血来潮。他们在广场看到几条金鱼挺好看,便用塑料袋装了几条回来。就这么简单。一开始还兴趣盎然,置办鱼缸,忙得不亦乐乎。时间一久,喂鱼也就成了每天不想做又不得不做的例行公事。我父亲看报也是例行公事。据我观察,他最常看的是报纸上刊登招聘广告的版面。他经常用手戳着报纸,情绪激昂地感叹:“月薪八千多,谁拿到这个岗位,谁这辈子就不愁啦!”手里的报纸窸窸窣窣的,看上去很痛苦。
在父亲躺在藤椅上翻报纸的时候,有那么一刻我竟茫然起来:每天早上在窗边无所事事的人,究竟是我的父亲还是我的祖父?我的祖父也喜欢看报,我父亲惬意时拖鞋挂在脚尖上一晃一晃的动作与我祖父如出一辙。我祖父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农忙之余既不打牌也不听戏,就喜欢看报。没上过学的祖父对密密麻麻的铅字怀有莫大的敬意,等到父亲到了读书的年纪,祖父就订了《人民日报》。最初是给父亲看,父亲时不时地指点他几个字,几年下来,他也能读懂一些简短的社评了。
祖父一辈子住在乡下。当父亲要把他接到城里时,他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固执。他用他布满了老茧的大手摩挲我的脸颊:“爷爷住在这里什么都方便,就一样不好,每年只有寒暑假才能见你一回。”我扯住祖父花白的胡子:“我要骑大马,我要骑大马。”祖父放下泡了银杏水的搪瓷缸子,乐呵呵地趴在地上:“我孙子是大将军,要骑马打仗咯。”父亲连忙从一旁闪出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爷爷这么大年纪怎么经得住你的折腾?”祖父扶着腰慢悠悠地站起身,朝我尴尬地笑了笑:“等到我老得玩不动了,你就不会想我了。”“老了会怎么样?”我问道。“老了就不能动了,吃饭、拉屎都要人伺候,然后,”祖父顿了顿,“就会死。”祖父笑嘻嘻的,那时我还没有对衰老和死亡的直观感受,也笑嘻嘻地问:“死是什么?”“死就是爷爷不在了,”祖父一把抱起我,用手指逗了逗我的鼻尖:“但爷爷又无所不在呢。”
直到祖父去世的那天,我才明白死亡的真正含义。对生命瞬间凋零的顿悟让我生了一场大病,父母说是我冲撞了爷爷的鬼魂,而烧得迷迷糊糊的我说出了一句令他们至今印象深刻的话:“我宁愿和爷爷的鬼魂在一起。”多年后我这样解释当时的心理:“我想尽可能地留住爷爷的温暖。”“温暖的很,”父亲总会这样调侃,“都烧到四十度了,能不温暖吗?”随着年岁渐长,我逐渐接受了祖父不在了这一事实,而等到我时不时地将父亲错认成祖父,我才突然明白:当祖父模糊的身影可以成为任何人时,他便真正的无所不在了。
2
“等会放学了,陪我去一个地方。”在阿斌挨揍一周之后,他欺身到我耳边神秘兮兮地说。我问道:“去哪儿?”他嘴角扬起一抹得意又狡黠的笑容:“咱们去找蜘蛛。”“找蜘蛛?”我疑惑地望了望他。直到一个拍着篮球慢慢跑过的人不经意撞了撞我的肩头,我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并不是只会织网的颟顸昆虫。“你知道蜘蛛在哪儿?”我有些激动地问。“我不知道。”阿斌耸了耸肩头,像一只受了凉的麻雀一般晃了晃脑袋,“可我知道他爹在哪里。”
我觉得阿斌的神情有些古怪,他挤眉弄眼的时候咬着牙,使得他额头上新增的伤疤格外显眼。当时我并不知道人经历一些事情后是会变的。直到后来阿斌和蜘蛛揪住阿吉的领子一把掼到地上,拳打脚踢毫不手软时,我才真真切切地认识到这一点。阿吉回学校时拄着拐,头顶包了一层纱,逢人便比划出一个“二”的手势,指一指自己脑门:“我被医生缝了十二针。”看到对方无动于衷,又补充道:“头骨太硬了,医生就用电钻打了十二个眼儿,伤口一边六个,然后把线穿进去,这才勉强把脑袋合起来了。”这当然是胡扯。然而当我再度见到阿斌,脑海里就会掠过身着白大褂的大夫像木匠一样钻人脑袋的画面,我不寒而栗。我觉得阿斌在认识蜘蛛之后变高了,我的头顶只能够到他的鼻梁。我以前可从没注意到这个。我想拍拍他的肩膀开句玩笑:“没想到挨顿揍还能长个子。”但当我看到从他双眸中射出逼人的精光时,我却噤若寒蝉了。
如果你曾听说过或者亲眼见过蜘蛛勇猛无敌的气势,你就绝对不会想到他的父亲竟然会是一个形容枯槁的颓废老头。当我和阿斌骑着单车,在曲折崎岖的街巷里迤逦而行了半个多小时,最终停在一家包子铺门口时,我不禁问他:“你确定蜘蛛的爹是个卖包子的?”“放心吧,我都打听好了,如假包换。”阿斌一眼都没瞧我,扬起门帘迈着大步走了进去。
庄叔平日里排忧解闷的方式之一就是对着一个鞋盒子大小的电视机喝点小酒。就在我们进门的一瞬间,他正伏在桌子上吮吸不小心洒在桌面上的酒水。“来客啦?要吃点什么?”“一笼胡萝卜包子。”阿斌和我在靠墙的位置坐定。庄叔顺手拂开散落在桌面上的花生壳,一边走一边扭头望着电视。我看到半个花生壳从桌沿落到了地上。
我以为阿斌要向庄叔打听关于蜘蛛的事情,然而风卷残云,将一笼包子吃得一干二净后,他揩了揩嘴角发亮的流油,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对我说:“走,回家。”我目瞪口呆:“不找蜘蛛了?”阿斌说:“今天就这样,明天再来。”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除了打雷下暴雨之外,差不多每一天我们都会来这里吃包子。次数一多,庄叔也就认识我们了,会像和熟人打招呼一样,冲我们问一句:“来啦?”我们微笑颔首:“来了。”
庄叔的鞋盒子里,播的大多数是港片或者一些武侠剧,光是周润发那句掷地有声的台词:“我发誓不会再让人用枪指着我的头!”我就听过不下三遍。除了整天对着鞋盒子发愣,庄叔也就只有看看报可以称得上是习惯了。他戴着老花镜,斜躺在椅子上的情景总让我想起我的祖父。之所以是祖父而不是父亲,是因为父亲没有一头花白头发的缘故。但庄叔买报并不仅仅是为了看,更是为了包子里的流油不被客人抹到墙上。糊在墙上的报纸一天一换,我也是那时才发现,原来除了我父亲订阅的无聊至极的报纸,还有不少诸如“仇杀”、“畸恋”之类叫人心头发热的主题。我匆匆一瞥,便倏地涌起一股羞惭之意,倒是阿斌显得落落大方,蘸着包子的流油涂在一些具有刺激性的文字上面,就像在课本上用荧光笔标记重点内容那样。他冲我笑了笑,像只狐狸。
我们本以为在包子铺会见到蜘蛛,但谁知眼见已堪堪过了半月,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人一样。我们不禁怀疑起这老头是否真的与蜘蛛有关系。阿斌等不住了,寒暄之余问道:“你就一个人经营者店铺?也没有儿女来帮衬帮衬?”庄叔倒显得从容:“不瞒你说,我就一个人过活,老伴去世了,也没个儿子,那句成语怎么说来着?”伸出大手挠了挠头皮,“哦对,孑然一身,你瞧我这记性。”说着嘿嘿发笑。
“不对吧,”阿斌手拿筷子慢慢把玩,“我可听说您有儿子哪,叫什么蜘蛛。”顿了一顿,又说:“不该叫他蜘蛛,应该叫他庄英雄才对。”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蜘蛛的本名,当时我刚将半个包子塞进嘴里,一时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接连喝了好几口水才勉强抑制住即将迸出的笑意。“装英雄,”后来我对阿斌说,“也不知道他爹怎么给他起的名字。”阿斌也哈哈大笑:“是啊,多好的名字,偏偏姓了庄。”说着大摇其头,以示惋惜。
庄叔听到“庄英雄”三个字时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原先挂满了笑容的老脸一时之间涨得通红,大声说:“我不认识什么庄英雄,你们要找他就去别处,我这间小庙容不下他那尊真龙!”他虽然老态龙钟,但毕竟几十年和面操刀,手劲着实不小。他一把一个揪住我俩的衣领推出门去。天色已经大黑,树影和高墙在阒暗之中看不分明,只有远处的路灯闪着些许微光。我和阿斌面面相觑。庄叔在身后一手捂着额头——后来我才知道是高血压导致的头晕——歇斯底里地大喊:“什么蜘蛛,就是一只猪!”似乎老天震怒时劈下一连串惊雷似的,惊得远处的狗狺狺狂吠起来。
“没办法了,此路不通,”阿斌幽幽地叹了口气,随手整了整发皱的衣服,“看来得另想法子了。”我回头望了望店铺,门帘的一角似乎积藏着余怒,兀自摆动不止。
在接下来的六天时间里,阿斌再也没有去过包子铺。他显然已经对以庄叔为媒介来结识蜘蛛的方法大失所望,而在每天放学后,他行色匆匆地独自溜走,似乎在刻意躲避着我。但我不会介意,我知道阿斌仍然执着地要找到蜘蛛。他的机敏和执着是上天的馈赠,当他的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我就觉得自己望尘莫及。我很识趣地没有掺和阿斌的计划。我的生活已经恢复了正常,唯一不太一样的,就是偶尔在斜阳渐渐消隐的时分,猛地想起庄叔怒气勃发的狰狞神情,然后灰溜溜地打消去包子铺的想法。
阿斌主动找我是在第七天的下午。他左肩扛着一朵开落的云彩,右手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蜘蛛要见你。”我一时之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深深地呼吸了几口空气,才怯生生地问道:“你找到蜘蛛了?”阿斌点了点头,从鼻孔里发出“嗯”的一声:“小玉的姐夫和蜘蛛是一个车队的,我竟然遗漏了这么好的线索,真是蠢得要命。”他神采飞扬,鼻孔因得意而张大了些,许久都没有复原。他告诉我,蜘蛛会在四点来学校附近带我们去飙车,我暗自一算:“那时候正在上课哪。”阿斌拍了拍胸口,胸有成竹地说:“没事儿,我有办法。”这时,那朵流云已经挪移到了他的右肩,边缘像墨水一样涣散开来,没有任何形状。
能有幸结识蜘蛛的兴奋持续了两个小时之久,其间我不厌其烦地打听蜘蛛的情况。当阳光斜斜地穿过玻璃窗,缓缓地蔓延到墙角时,我扭头望了望树荫下招摇的灌木丛,心中焦急起来。我回头看了看阿斌,他把课本立起来,脑袋躲在后面,低着头握紧拳头朝鼻尖砸了几下,鼻孔中就流出血来。我目瞪口呆,直到他用胳膊肘顶了顶我的手臂,我才举起手:“老师,他流鼻血了。”我们就是这样溜出来的。
一阵风掠过,阳光在围墙边的槐树树梢上摇晃,抛掷下瑟瑟发抖的影子。树梢虽然延续了夏日遮天蔽日的葱茏,但毕竟已是初秋,总免不了有几片叶子枯落到堆积在墙角的煤堆。每当时令入了秋,学校就会将大批的黑煤运输、堆积起来,以便抵御即将到来的寒冬。我和阿斌朝四周望了望,确认四下无人后登到煤堆的顶端,于是,高耸的围墙就同我的腰腹一般高了。就在我翻越学校围墙的时候,我听到耳边响起一阵迅疾的风声,我欢呼一声,感觉自己就是一匹脱厩的骏马,马上就能驰骋在广袤的天地。
我红光满面地奔向这个骑着摩托,带着墨镜的年轻人。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会允许我坐上他的摩托,整整一个下午,我已经在脑海中经营出一段庞大的架构,比如说我如何接受同学们的敬重与畏惧,如何驾驶摩托招摇似的经过庄叔的门前。然而此时我还没有确定,见面时要对他说些什么。我当然可以告诉他我是多么痴迷于他的传奇,但这总让人觉得未免失于庄重,甚至草率,就像被热情冲昏了头脑的追星族。就在我犹豫之际,蜘蛛问阿斌:“这就是你的朋友?”阿斌点了点头。我尽力挺起腰板,使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过矮小。
蜘蛛皱了皱眉:“就他这小身板儿,还想跟我混?”伸手一把捏住了我的肩膀,强有力的劲道似乎让我全身的骨头尽数粉碎,我拼尽全力不让自己喊出声来,但最终还是没能克制住我的嗷嗷乱叫。他把一个头盔塞到阿斌的怀里:“快走吧,人都到齐了。”阿斌戴上头盔。透过沾染了一层灰尘的玻璃,我看到他的脸上挂着一个充满了歉意的笑容。蜘蛛再也没看我一眼,一时之间,委屈和失落两种情绪在我的眼中打转,一片朦胧中我看到一阵黑烟转眼间弥漫了整条街道,人们纷纷捂住口鼻躲闪到路边。蜘蛛和阿斌是那一刻街上最引人注目的景致,我只能转过身,独自品味被抛弃的沮丧和失意。
我没有再回到学校,毕竟墙外没有可以攀爬的凭借。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一圈,在广场上看到一个老人掰碎馒头喂鸽子,嘴里不停地嘀咕:“快吃吧,吃饱了就能飞了。”我突然觉察到了我的饥饿。于是我决定去找庄叔。在我掀开门帘的时候,庄叔依旧对着鞋盒子窝在躺椅里昏昏欲睡。我清了清嗓子,然后叫道:“来一笼小笼包子。”这时鞋盒子里传出周星驰的声音:“他好像一只狗啊。”我顿时面红耳赤起来。
3
年近六十的庄叔曾经有过两个孩子。第一个孩子的到来是在庄叔新婚之后不久。刚刚成婚的庄叔和妻子如胶似漆的几个月后,妻子的肚子便渐渐隆了起来。那时年轻的庄叔每天晚上都要抱着妻子的肚子想入非非:“我儿以后要好好念书,考到北京去,等学成回来了当个市长,或者做个企业的董事长。”当庄叔提及这段往事的时候,他羞涩地笑一笑:“都是年轻的时候瞎说呢。”在孩子出生前的几个月里,庄叔差不多每天都会带回家一件东西:奶粉、尿不湿、拨浪鼓、汽车模型、花边裙子。在不确定孩子性别的时候,他就已经准备好了养育儿子或女儿的全部事物了。当一个大胖小子从大夫手中送到庄叔怀里时,庄叔立刻像得到新玩具的孩子一样喜形于色了。
然而幸福并没有持续太久。照庄叔的话讲:“这孩子是以前死在战场上的亡灵,阳寿未尽,抢着投胎凑足阳数,所以活不长。”这当然是迷信的说法。而医生的解释是,孩子的死亡是由于先天心脏病导致的心脏衰竭。当孩子的身体在庄叔的怀里渐渐冷却时,庄叔的抽泣像被截断的冰棱,一根一根零乱地落到地上。
庄叔的妻子是有心脏病的,因为妻子的父亲死于冠心病的缘故,他们将孩子的离世归咎于妻子的遗传。此后十几年,夫妻俩再也没生过孩子。“其实两个人过十几年也不要紧,”庄叔歪着脑袋不停地搓手,桌上的一只苍蝇也在模仿他的动作,“可如果你看到同龄人的孩子都考上了大学,甚至都有人抱上了孙子,这种寂寞与失落又怎么经受得住呢?”两人深思熟虑,决定再生一个。因为有了前车之鉴,再加上妻子已经不再年轻,庄叔照料得格外悉心。这一胎又是儿子。庄叔当然没有掉以轻心,直到儿子平平安安地到了蹒跚学步的年纪,庄叔心头的忧愁才烟消云散,说:“你是闯过了鬼门关才来到这世上的,所以,我给你取名叫英雄,你是你自己的英雄,更是我们全家的英雄!”
这个英雄儿子转眼间就做了英雄。“真英雄啊,”儿子小学的班主任唾沫横飞地跟他讲述,“他把一把沙子灌进了同学的嘴里,逼着他咽下去。”怒不可遏又羞愧难当的庄叔想一巴掌打翻冲他做鬼脸的儿子,但终究下不去手。“是我害了他,也是我害了他妈。”庄叔手指插进斑驳的发丛里,“他妈走的时候,我应该随她去的。”就在儿子被学校开除的那天,妻子气得嘴唇哆嗦,抱着胸口就滚到了地上,几天后变成了一张黑白照片。
庄叔既当爹又当妈的日子十分短暂,马上就迎来了父子决裂的一天。事情的起因是儿子买了一台摩托车。庄叔十分疑惑:“这孩子哪儿来这么多钱?”儿子给出的解释是他在外面找了份兼职。当时的庄叔并不知道的是,自己辛辛苦苦存了十几年的存款已经被儿子动了手脚。后来庄叔因为这件事情对儿子大发雷霆:“你用我和你妈的存款买了个狗屁摩托车!”儿子睇了他一眼:“什么叫狗屁摩托车?我们已经有了一个车队,我的兄弟个个都有车。”“什么狗屁兄弟!都是些混混,流氓!”庄叔手掌拍着桌面咆哮着,“那可是我和你妈存起来,打算养老、给你买房子娶媳妇的钱哪!”一股气愤瞬间冲进了脑袋,“我打死你!”一巴掌把儿子打翻在地。
儿子躺在地上,捂着脸:“你如果打死我,我的兄弟绝不会放过你。”他眼中射出的阴郁狠毒的光芒令庄叔心头一凉。庄叔大声道:“你让你的那些兄弟来,我倒要看看都是些什么英雄好汉!”儿子缓缓地站起身:“按照道理,我们是不能找兄弟家里人的麻烦的,但现在,”儿子突然从鼻孔中“哼”了一声:“我不再是你儿子了。”庄叔显然愣了一愣,随即吼道:“滚,你给我滚,有本事别再回来。”庄叔得到的回复是儿子的离去和大门的关闭。庄叔瘫坐到地上涕泗横流起来:“我怎么养了这么一个白眼狼哪!”又抬起头,好像看到了妻子似的,“你来看看咱俩的孩子吧,你走的那么早,这叫人怎么活哪!”
“人就活这一辈子,”庄叔一边喝茶,一边不无慨叹地说,“平时好好地活着,要说没,也就一转眼的事儿。”他扬了扬眉毛,这让我想起祖父说“我也就无所不在了”的神情。庄叔总能让我想起我的祖父,我甚至觉得,就连他们额头上的皱纹都有几分相像。然而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但凡同时见过这两个人的,都不觉得他们有什么相似之处,除了同样龙钟的老态。庄叔呷一口茶,然后将唇齿间的茶叶吐回到杯子里。祖父也有高血压,也喝茶,但他喝的是银杏泡的茶,据说银杏有降血压的功效。当我看到祖父模糊的残影又变成了庄叔时,我突然觉得我该为庄叔做点大有裨益的事了,譬如替他收集银杏叶。
阿斌和蜘蛛报复阿吉一周之后,我找了一个小布袋子独自来到了小玉的小区。那时已是深秋,有些树叶落得早,树枝已经光秃秃地裸露在寒风之中,只有银杏的叶子金灿灿地在树顶招摇,偶尔落下的几片在阳光下闪耀着柔和的光泽。这里的银杏叶生得别致,与阿斌同来的日子里我总能找到几枚精致的叶片当书签,或者和我的蝴蝶标本放在一起。我已经好些日子没和阿斌来过这里了。其实仔细一想,我已经好些天没和阿斌联系了。他放学时匆匆跑出校门的身影总叫我难过。我当然知道他去干什么,但我总会想起那天我一个人淹没在浓烟之中的情景。
我看到小玉坐在树下,手里举着一枚银杏叶片,似乎在端详,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多半是她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也可能是女人的直觉吧,谁知道呢?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她眼睛红肿得跟核桃一样。她立马扭过头拭了拭眼泪,而我则将手中的袋子藏到背后。我猜我当时的动作像极了心怀不轨、觊觎珍宝的小偷。
“你怎么来了?”小玉并不看我。我回答道:“我来捡一些银杏叶子。”“捡银杏叶子干什么?”“观赏。”我下意识地撒了谎,因为我总觉得银杏叶太过精致,大肆收集让我罪孽深重。“观赏的叶子要用袋子装呀?”小玉却笑了,“你是准备拿来泡茶吧。”我不好意思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还用想吗?我们小区里的人都捡叶子回去泡水喝。”她伸手环顾了一周,“前几天落得满地都是,地毯似的,这不,都叫人给捡走了。”她弯腰捡起一片叶子:“这片就不错。”
小玉说话的时候,眼睛时不时地朝门口瞥,我说道:“阿斌没和我一起来。”“谁管他了?”小玉摇了摇头,辫子悬在脑袋后面甩个不停,“他爱来不来。”咬了咬嘴唇,看了我几眼,又说:“你和他是好朋友,你劝劝他吧。”“劝什么?”我有些错愕。“你劝劝他,让他别再打架了。”“我劝也无济于事哪。”我摇头道。
这一点我倒是说对了。后来阿斌瞪圆了眼睛对我说:“老子都是替他干的架!”我说:“打了阿吉也就算了,没必要和其他人过不去。”他说:“看在你是我兄弟的份上,这回我不和你计较,以后你别插手我的事。”他狰狞的神情让我心生畏惧。几天后他又打了胖子唐唐,理由是他曾公开表示过对小玉的好感。
然而我还是答应了小玉的请求。小玉喜笑颜开,说:“作为回报,我帮你捡银杏叶吧。”一把抢过我手里的袋子,一边弯腰一边嘀咕:“这片不行,都被虫噬了。”我扶着树干摇晃一阵,满树的黄叶便飘飘然地脱离了树干,在空中如同千万只蝴蝶围绕着我们飞舞。有几片落到小玉的头发上,翅膀不停地开合。在那一瞬间,我竟然看呆了,已经完全忘记了我的来意是捡拾银杏叶,就像我早已忘了认识庄叔的本意是为了结交蜘蛛一样。
当我把满满一袋银杏叶递给庄叔时,庄叔捧出一把嗅了嗅:“嗯,都是好叶子,难为你挑得这么精细。”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庄叔接着说:“真羡慕你爸妈有你这么个好儿子。”顿了一顿,将银杏叶扎口放在一旁,“我家阿雄小时候也孝顺得很哪,他说以后赚了钱要接我去北京住,我说到时候我就不去了,离开家住不习惯,他当时就急得大哭起来,坐在地上顿足,好像他已经在北京买了房子一样。”嘿嘿笑了几声,神态立刻黯淡了下去,“多好的孩子啊,可惜了,可惜了。”叹了口气,对我说:“这世上人都是会变的,等你长大就明白了。”“我明白。”我说。我想起了阿斌。
庄叔如此侃侃陈词并不多见,我平时都是从他的只言片语中连缀、架构出他以往的故事。庄叔看上去兴致很高,我觉得这是银杏叶的功劳。就在我心中窃喜之际,庄叔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过几天我就不开包子铺了。”我愣了一愣:“为什么?”“我把店铺卖给别人了,”他微笑道,“放心,他也是个做包子的,你想吃还可以过来吃。”“可这是你经营了十几年的店铺哪,怎么能说卖就卖呢?”我压抑不住心头的焦急,大叫起来。
他伸出大掌摸了摸我的头顶,我却将头一歪挣脱了。他一边搓着手,一边说:“阿雄前一段时间打了人,你知道吧。”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和阿斌打了阿吉的事。“那人的家长找到了阿雄,索赔二十万。你说他怎么可能拿得出来?一筹莫展之际,还不是自己的老爸最可靠?可我也没有那么多的积蓄,就只好出此下策了。”“可是,”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狠下心说道:“他不是和你断绝父子关系了吗?他还来找你干嘛?”“我都和他说好了,帮他还钱可以,但今年过年得在家过。”庄叔红光满面,笑盈盈地说,“三年了,已经有三年没有一起过春节了。”
庄叔的喜悦一直延续到了除夕。那天寒风凛冽,天空洋洋洒洒地飘起雪来,转眼间整片大地便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庄叔辞别了几个往年一起过年的孤寡老友:“我儿子今年要回家过年啦!”他宣告这一消息时孩子般兴奋又骄傲的神情让他的老友忍俊不禁:“那你们两个娃儿一起过吧。”开门的时候门外的寒气混杂着浓浊的火药味,如同一卷排浪将暖意驱逐到了角落,但庄叔并不觉得冷,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家里走去,途中买了一只烧鸡,两斤羊肉和一瓶茅台,喃喃地说:“咱爷俩终于可以一起喝一盅了。”那时的庄叔沉浸在浓烈的喜悦之中,根本没有想到不久后的将来,蜘蛛就会走完他生命的最后一程。
蜘蛛的死亡是典型的作茧自缚。就在庄叔向老友炫耀时,蜘蛛已经和他的朋友喝得酩酊大醉。等到夜色弥漫了整片天空,将白茫茫的大地浸染成了一片黑暗,阿斌第一个坐不住了:“我得回去了。”蜘蛛这才一拍脑门:“对了,今晚我得回家。”大手一挥:“走,阿斌,我捎你回去。”阿斌看他脚步蹒跚的样子,笑道:“就你现在的样子还骑车?也不知道你要把我甩到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死了都没人收尸。”蜘蛛骂道:“操你妈!胆子这么小,跟个娘们一样。”摇摇晃晃地骑了摩托朝家里飞奔。
可能是寒风让蜘蛛觉得酒意已醒,于是肆无忌惮起来,他毫不胆怯地提高了车速,一路上星奔电迈,播雪扬冰,就像一颗流星气势汹汹地划过阒寂无人的街道。然而就在驶过一处急弯的时候,由于速度过快,轮下打滑,车身“嘭”得撞到了马路中间的防护栏。于是,他整个人飞了出去,笔直地撞上了停在路旁的汽车。摩托车撞断了防护栏,狼藉地躺在路中间,后轮不停打转。
阿斌撞向汽车的巨大的冲击力使车门扭曲变形,报警系统像尖叫一样划破了寂静。当时一个醉汉正摇摇晃晃地经过,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走到那辆车前踹了一脚,“让你吓唬我”,然后解开裤带对着汽车撒尿。阿斌的血液漫过车底慢慢流淌,最终与他的尿液混在一起。他在朦胧的月光下看到自己的尿液里混杂着殷红的血迹,大惊失色,连裤子都没有穿好,就踉踉跄跄地跑开,大喊着:“完了完了,我尿血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蜘蛛的死讯成了人们走亲访友时的谈资,在人们交往格外密切的年初像插了翅膀,迅速传开了。我眼前总会浮现出庄叔那天满足又激动的神态,这神态是那么的愉悦,以至于我对看望庄叔始终心生怯意。蜘蛛去世后,阿吉和唐唐联起手来报复了阿斌,蜘蛛的离世使他们有恃无恐,逢人便炫耀:“我一把就把他的胳膊扭了下来。”由于最近与阿斌关系的微妙变化,我也不敢去看他,他可能会将我善意的慰望解读为嘲笑与挖苦。蜘蛛织就了一张繁密的大网把我们联结了起来,而如今,这张大网已经摇摇欲坠了。
等到我决定去看望庄叔时,新年已经过半。我又来到了小玉的小区,我希望能再找到几片银杏叶送给庄叔。但这显然是痴心妄想,银杏树上早已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而在银杏树下,我看到阿斌和小玉在争执。阿斌左手扶着受伤的胳膊,右手在空中挥舞:“我要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谁打我一拳,我就回报他两拳,谁踢我一脚,我就回报他两脚!”小玉急得直跺脚:“你别再去打架了。”“老子都是为你干的架!”阿斌指着小玉大声咆哮。小玉双手掩面,蹲下去啜泣起来:“我不要你为我打架。”
我怕被他们看到,藏在树背后一动也不敢动。寒风掠过,枯草窸窣,我抬头看到银杏的树杈上有一张蜘蛛网在寒风中发抖,破败不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