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陈禧的头像

陈禧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8/15
分享

纪念碑

纪念碑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不存在科幻》2021年5月25日

 

我茫然站在街头,不知何去何从。一片秋黄的叶子脱离枝头,打个旋儿,像落在湖面上一样轻轻落在地面,等待许久,才在一辆卡车经过的瞬间,扬起,滑翔,再度落下。这里是整座城市的主干道,但鲜有车辆经过的萧索像是这个城市对我这个不怀好意的来客抛以冷眼。任谁也不会相信,2064年还会有这般寂静冷清的城市,如此萧条,人影在街头稍纵即逝,宛若幽灵。

道路两旁的杨树规整地伫立着,在笔直的不知道通向何处去的路的尽头凝成一个黑点,一个纵深,一个没有生机的几何构图。黑黝黝的树影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闭着双眼倚树而坐,将赤裸的双脚伸出阴影,探到温意尚存的阳光里,脚踝、脚背上纵横的皱纹以及蔓延的静脉就像历史本身固有的斑驳与沧桑。在他的对面,西斜的夕阳将整片天空渲染得如同浸泡在一杯稀释的橙汁之中。我花了近一刻钟的时间在他旁边踯躅、逡巡,等待他睁开眼睛。终于,他在我细碎的脚步声里悠悠醒转,当我看到他空洞无神的瞳孔,我才发觉他是多么苍老。

我一屁股坐到他身边说:“今儿天气不错。”这一句寒暄过于落俗,但屡试不爽。他微眯着眼睛上上下细细打量我一番,才点了点头:“是啊。”我抬头望了望被繁密葳蕤但已露颓态的树冠遮蔽了一半的天空:“这里人真的不多。”“是啊,”他不大好意思地将鞋套到脚上,“这里的人一直都这么少。”我笑了笑,搭讪过的人都曾这么说过。我故作轻松地抛出早已驾轻就熟的言辞:“我二十年前曾经来过这里,那时方圆百里就数这里最热闹了。”听我这么说,他的笑容瞬间僵化了,悲伤的阴影重叠在他脸上使他如同一块被苔藓包覆的石头。

我意识到这个老头肯定知道什么。

“这里发生过什么?”我问那个老人。事实上,我心里早就有一个完整的故事,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求证更为贴切。老人别过头,仿佛要让时间在他眼前凝固、停滞,接着就是一阵含糊不清的嘟囔。他的鼻音很重,口齿浑浊,其中夹杂各种“咿咿呀呀”的怪声,使我无法从中捕捉到任何一个有意义的音节。老人不停用余光瞟着我,慌张又焦急。他显然在掩饰,或者说拼命阻止回忆的浮现,毕竟一件发生在二十年前的事,断不至于忘得如此之快。

这是我回到希水市的第三天。我之所以用“回”字,是因为我在这里出生、成长与溃逃。驱使我回来的,并不是普遍意义下的思乡之情,这种情绪在困扰我的梦魇面前显得过于矫饰。一个人在血污中挣扎、翻滚,空无一物的眼窝以及露出白骨的、指向我的手指经常令我恐惧、战栗,然后惊醒在月光铺满床褥的午夜。

“我经常梦到死人。”一周前,我在一座小酒馆里喝下一杯浓浊的啤酒,对调酒师说。调酒师瘦削白净,一头精致的短发,干练又温柔,这使我分辨不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您肯定因此而感到烦恼。”调酒师冲我温柔一笑。吧台上琳琅满目的酒瓶在略显昏晦的灯光下色呈澄黄。我的耳中回荡着调酒师的声音,在那一瞬间,我竟然像一根轻浮于水面的羽毛般轻盈与满足。

我至今独居,很难说清楚是为什么。在形影相吊的生活中,我开始衰老,经常在早晨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容貌:脸色泛白,眼仁发红,眼角如同被揉成一团的又被重新抹平的废纸。发型精短,因而逐渐发白的发根星星点点地渗透出来。长年独居的结果之一,就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也能演化为藉慰人心的力量。

调酒师斟满我的酒杯:“那是因为您喝得还不够。”“你真会做生意,”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上下翻滚的喉结,“我有一个朋友,他离开了他的故乡——可能用叛逃会更贴切一些——他不知道故乡的现状,甚至不知道故人的生死,惶惑与忐忑没有因为体面的工作、安稳的生活和消逝的时光而有任何的消解。他拼了命地臆想家乡的现状,却因此陷入更加难以抽身的困境。”调酒师又开了一瓶啤酒推到我面前:“其实,他应该自己去看看。”自己去看看,说得太好了。我低下头,吮吸掉附着在瓶口的泡沫,两眼迷离,迅速坠入一片醉雾之中。

那时的我全然没有料到我会遇到这样的困难。这个老头就和我遇到的所有人一样,对那件悲痛的往事不愿提起。悲伤的阴影在他们脸上一闪而过,旋即便是一副听不大懂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他们拙劣的表演居然令我怀疑是不是我的记忆发生了偏差。我忽然明白,历史就是在人们一次次的逃避与遮掩下被彻底遗忘,变得纷乱、隐晦、扭曲,最终失真,如雪爪鸿泥逐渐消湮于杳然之中。

在一辆计程车缓缓驶来的时候,老人径自在树影里嘟囔个不停。我不禁嘲笑起了自己:在这个连完整的音节都不愿馈赠与我的老人身上我能得到什么呢?转念一想,就算他口齿伶俐,滔滔不绝,他的讲述又是否真的可信呢?语言本身就是一种掩饰,它会删减、渲染、片面,当人们试图客观准确地陈述历史时总是事与愿违。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挥手示意出租车靠边,匆匆向老人道谢一声,翻身上车。

我吩咐司机:“去纪念碑。”司机回过头,用一种不知所云的眼神望向我,好像我的要求同让他载我到月球一样荒谬。“纪念碑,”我不觉提高了音量,“二十年前,数十万罹难者的纪念碑。”司机怔了半晌,才缓缓点头。反光镜里,老人寂寥的身影消隐在如血的残阳中。

司机带我去的地方并不是纪念碑,而是一处略显狭隘的画廊。我仰起头,看到屋顶高悬的电线上有一团黑魆魆的阴影,仿佛天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只黝黑的鸟,一摇一晃地看着熙来攘往的人群。就在我关车门发出声响的刹那,它受惊了似的抖了抖羽毛,纵身飞起,盘桓数匝而后飞远了去。起初我以为是海燕,但不是。

我对司机何以带我来这里一无所知,想回头问个清楚,可他“吱”的一声跑远了。就在我茫然无措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身边掠过。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大衣,领口宽宽地翻折上去,压住了半截头发,脑袋随着步伐微微晃动,与腰身扭动的节奏显得不大相称。一时之间我不确定我是否幸运到能遇见并辨认出曾经的熟人,但这个走姿独特的女人无疑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就像个亦步亦趋的跟屁虫跟随而去,却在踏上台阶的时候被保安拦住。我的周围响起一阵笑声。保安伸出手做出索要的动作,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需要出示门票,又挑起周围人的嘲笑。

无论是被当作色狼还是白痴都是令人极不愉快的。我想对那些掩口而笑的无知的旁观者解释:我并不是色狼,一个色狼怎么可能长年忍受寡淡的独居生活呢?他们当然也没有理由认为一个事业有成的历史学家会是一个笨蛋。然而,我还是羞红了脸,低着头讪讪地买票,排队,不发一言。

直到我亲眼看到画廊里展出的画作,我才理解并原宥了那位司机。悬挂在画廊正中央的,是一张巨幅油画,色调阴郁沉重,一座巨大的石碑赫然屹立在黑暗之中,底下是一堆扭曲、破碎的人,盘旋在石碑周围的,是一团密密麻麻的雾一样的阴影。我被这幅画作深深地震撼了,那些痛苦挣扎的人与我的梦境如出一辙。

如果我能早些将眼光挪移开的话,我就能更早看到并肩坐在另一端窃窃私语的红衣女郎和身穿格子衬衫的男子。我激动地叫道:“茜茜,张琛。”他们猛地抬起头,环顾数周,然后将目光聚焦在我的身上。

“孙韬!”他们不约而同地喊道。

 

公元2041年的春夏之交,孙坚教授和希水市所有人一样,站在屋檐下望着如注的暴雨在地上砸出一朵朵晶莹的水花。他右手随意摩挲着儿子孙韬的头发,不无感叹地说道:“终于下雨了。”

这场雨来得并不早,但也不算太晚。“所有的生命都在渴望一场甘霖。”孙坚三天前指着后院的一株小辣椒如是说。因为缺水的缘故,辣椒蔫透了,渐渐变得焦黄,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在有风拂过之际有气无力地晃荡,像一个奄奄一息的影子。希水市地处内陆,向来少雨。孙坚曾经这样向儿子解释地名的含义:“‘希’字兼有‘稀少’和‘希望’之意。”“这些老师都教过啦!”刚上小学三年级的孙韬得意洋洋地说,“这个地方一点儿都不好,我的皮肤都要干得爆裂了。”儿子夸张的口气令孙坚皱了皱眉头。作为希水大学的文学教授,孙坚着实难以忍受儿子如此评价他所热爱的家乡。他清了清嗓子:“其实,除了气候干一些之外都还不错,是不是?”“比如呢?”“比如这里曾经有伟大的科学家彻底根除了蝗灾。蝗灾,你懂吗?”孙坚脸上神气十足,自顾自地沉吟道:“‘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蝗灾起时,饿殍满地,你没遇到这样的灾祸,可多幸运哪!”一扭头发现儿子根本没有听他讲话,只好悻悻然走出门外,躺在藤椅上,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在云彩中找寻预兆降雨的信号。此时一阵风掠过,一片爬山虎的叶子拂到孙坚的脸上。孙坚忽然想起不久前儿子的嘟囔:“整天呆在家里,都快要发霉了。”于是,他坐起身,作了一个决定:等下过雨,我们去爬山。

“真的吗?”儿子从房中蹦出来,“可以带上茜茜吗?”孙坚怔了一怔,随即想起那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当然可以。”孙坚耸了耸肩,自言自语地笑着。之前有一次孙坚去南方演讲,孙韬要他带回两个贝壳作为给茜茜和张琛的礼物。后来到海南游玩时,孙坚问儿子要不要再准备双份礼物,孙韬说不用,就准备一份。上一回张琛送了茜茜一小株珊瑚,抢了他的风头,这次他要送茜茜一只海燕,叫声辽远,抖脖子时能闻到大海的味道。孙坚说:“海燕在我们那里可活不下去。”孙韬只好作罢。这一次孙坚没有问要不要带上张琛,孙韬也没有说。

多年以后,孙韬经常回忆这一次寻常的旅行。他将其称为“自己美好生活的尾声”。他和茜茜手拉手走在混揉了泥土和植物清香的路上,或许天真无邪,或许情窦初开,总之,在孙韬的记忆中,就连略显荒凉的山路都过分得柔软。孙坚想起了亡妻。他们的相识也发生在相仿的年纪,照他的话讲,穿开裆裤的时候两人就一起玩过家家了。“或许这两个小家伙以后真能走到一块呢。”他为这个念头掩面而笑,有些难为情。相比于儿子的落落大方,自己却过于惺惺作态了。

“我还以为你爸妈不允许你出来玩儿呢。”孙韬摘下一片青翠欲滴的叶子在手中把玩,虎着脸模仿茜茜的母亲:“我家茜茜还要画画呢,过几天和你们玩。”茜茜“扑哧”笑了笑,指了指背后的书包:“我当然带写生册了呀。”“你喜欢画画吗?”茜茜摇了摇头。

孙韬将折好的叶子递给茜茜。茜茜问:“这是什么?”“一只蚂蚱。也许长这样吧,我没见过。听说以前的孩子经常捉蚂蚱玩儿。”孙韬看着自己折好的蚂蚱在茜茜手中慢慢散开,变作皱巴巴的一团,一把夺回来扔到地上:“真丑。”茜茜捡起来,叶子在她灵巧的手指间很快变成一只翠绿的蚂蚱:“这只蚂蚱送给你。”“你手真巧。”孙韬轻轻抚摸着蚂蚱的背,“我爸说我妈也心灵手巧。”“你爸还说什么了?”“我爸还说,以后我找老婆就得找我妈那样的。”

茜茜趴到孙韬的肩膀上轻轻说:“等长大了,我给你作老婆好不好?”茜茜的双眸似乎盛满了水,闪闪发亮。

孙韬问道:“那张琛呢?”“我们都是好朋友不是吗?”孙韬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回答,愣神之际,茜茜突然凑过来亲了亲他的脸颊。日后的孙韬经常惊讶于女孩儿的早熟,那时她已经在伴侣与朋友之间摆了一道明确的界限,黑白分明,不可僭越。多年之后,这令长期懒于恋爱的孙韬不时唏嘘,自己也曾拥有过爱情。

据孙韬的讲述,就在茜茜的嘴唇触碰到他肌肤的瞬间,他看到一只盈盈起舞的海燕。尽管后来很多人质疑他的说法,并言之凿凿地告诉他希水市并不适合海燕生存,但他依然对自己的记忆抱有近乎偏执的坚持。他始终相信,在某些时刻总会发生一些有悖常理的事情,尤其在一段历久弥新的记忆之中。

如果那天他们没有看到黄牛的尸体,这一次爬山或许会是孙韬一生最完美的经历。孙韬第一个发现尸体,站在树下全然不顾从树叶上滴落的水珠,指着远处“路边有一块奇怪的石头。”他冲茜茜眨了眨眼,“说不定是陨石。”两人手牵手跑上前。直到两人发出惊恐的呼叫,孙坚才忙不迭地赶将过去。

“我敢打赌,你绝对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情形。”第二天孙坚向同在希水大学任教的生物学教授张岱描述他的见闻,“我看见一具中空的尸体,你能明白吗?它肚子里的脏器全都消失了,里面空空如也,倒在路上,乍一看像块石头,但其实是一具骨架撑起一团满是血污的皮囊。到处都是血迹,上空盘旋的苍蝇简直让人作呕。”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在头顶挥舞,口中配以嗡嗡之声。在他不小心踩到散落在地板上的玩具时,听到身后的张琛发出一声尖叫。当时的他不知道张琛几天后对孙韬说:“你爸疯了,连我爸也这么觉得。”他更不知道孙韬的回答:“他很多时候确实疯疯癫癫的。”

“这没什么大不了。”张岱往孙坚的茶杯里添了些开水,“说不定是什么野兽啃掉了它的肉,也许是野狗,或者是狼。”

“这当然没什么大不了。”孙坚因情绪激昂而鼻孔大张,“但你知道牛肚子里,嘴巴里都是什么吗?是蝗虫,密密麻麻的蝗虫!”张岱忍俊不禁,拍了拍孙坚的肩膀:“你们搞文学的想象力确实丰富。”孙坚一巴掌打落张岱的胳膊:“我没跟你说笑,我看得很清楚,肯定是蝗虫,是尚没有长出翅膀的幼虫在啃食死牛的肉!”张岱用看傻子的眼神审视半晌,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据我所知,蝗虫是一种植食类昆虫,根本不会像你说的那样茹毛饮血。另外,你应该知道,这里十年前就没有蝗虫了。”

孙坚脸上的肌肉似乎冻结了,保持一种扭曲的状态。在接下来的几分钟时间里,他什么都没说。跌到他眼前的景象是十年前听到蝗虫灭绝的消息时兴高采烈宿醉的夜晚。他红光满面,双眼噙泪,举着酒杯敬天敬地。“终于结束了,历史不会再重演了。”一股糅合了悲痛、遗憾与满足的巨大力量迎面冲来。他嚎啕大哭,为了他的父亲——一个在蝗灾中饿死的男人,也为了小时候在树皮都不剩的土地里翻捡草叶聊以充饥的岁月。孙坚向儿子讲述往事时评价说:“不堪回首啊!”孙韬睁大圆溜溜的眼睛:“你太夸张啦!人们都说蚂蚱既好吃又好玩。现在倒好,生活少了许多乐趣。”孙坚一时哑然,只得苦笑着发出一声喟叹。

孙坚没有责怪张岱的不信任,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一回到家就问儿子:“蝗虫是灭绝了吧?”“早死光啦!”孙韬直盯着电视上播的电影,瞟都没瞟他。孙坚问道:“可昨天你也看到了,不是吗?”孙韬歪过头想了想:“兴许是你看错了吧。”

“教材里是怎么说的?”

孙韬反感父亲在他看电影时无穷尽的追问,赌气似的背诵道:2031年,希水市生物学家成功将人类蛋白基因转移到农作物中,蝗虫因缺乏相应的消化酶纷纷饿死,为人类彻底解决了蝗灾的困扰。”孙坚长舒一口气:“这些虫子真是可怜,明明吃饱了却做了饿死鬼。”不禁笑自己真是荒唐,在同事面前丢人现眼,脱下外套,舒舒服服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与此同时,他并没有忘记提醒儿子:“少看电视,会把眼睛看坏的。”

 

我没有想到二十年的时光竟然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张琛身穿一件洗的发白的格子衬衫,蓬松又零乱的头发草浪样晃荡,很难不令人想到他父亲不修边幅的模样。小时候我常去他家玩,他父亲坐在沙发上,低着头让目光越过镜框落到我的脸上:“如果他欺负你了就跟我说。”他总是带着急速上扬的尾音,辨识度极高,即便现在我也有十足的把握模仿得惟妙惟肖。年幼的张琛狠狠拍了拍我的肩膀,冲他父亲做个鬼脸:“我们可是好兄弟哪。”

茜茜打小就给我以一种美人的印象,也许这是我愿意和她亲近的原因吧。与二十年前,或者说与我反复回味、不断润色的记忆中的形象相比,她一如既往地光彩照人,只是身形更加高挑,眉眼之间添了些细微但确乎存在的皱纹,反而使她更富有端庄、恬雅的气质。

张琛握住我的手,久久没有松开,连声说:“真想不到你还活着。”惊喜之情溢于言表。我转头看了看茜茜,只见她双眸中的亮光不住闪动,露出的光洁的牙齿上似乎投射了我的身影。在这一瞬间,我却惶遽起来。他们哪里知道,站在他们眼前面对他们潮水般欢愉的人,早就不是少年时单纯的玩伴了呢?我觉得喉咙发干,只好咽了咽唾沫。

张琛松开我的手,像考究一件古董似的上下端详,拍了拍我的脸颊,揪了揪我的头发,让我觉得自己如同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最终得出结论:“你看起来都老了。”“可不是嘛,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笑了笑。当张琛握住我手的时候,我很欣喜地看到愉快的回忆一幕幕从眼前闪过,这是我第一次在回忆往事时不被悲伤的情绪所裹挟,但转眼间,我却为重逢时恍若隔世的奇妙感觉疑惑不解了。

我在他们旁边坐下。“今天真是双喜临门,张琛拍手笑道既因为茜茜顺利举办了个人画展,又因为老朋友团聚,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他忘形地笑着,直到茜茜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胳肢,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弯腰对周围不满的观众赔笑致歉。

“这是茜茜的个人画展?”我指着满屋的画作,并在那副宏大的纪念碑上停顿良久,“这都是你画的?”茜茜笑道:“我从小就学画画了,难道你忘了吗?”“没有没有,你小时候就画得很好看。”张琛指着我低声叫道:“你一点都没变,净说些漂亮话。”我们三个人就在一起笑,却又尽量不发出声来,笑声在喉头翻滚,犹如大晚上吐泡泡的鱼。茜茜笑得花枝乱颤,抬手撩拨头发,我看到在她手腕上有一块淡白色的疤痕,不无遗憾地感叹道:“到底还是留下疤了。”茜茜怔了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摸了摸手腕:“没事儿,都过去了。”

那是小学二年级的一天,我们三个一起玩着什么,一个男生叫着茜茜的名字,招了招手:“我给你看样东西。”茜茜茫然无措地看着我们。我说:“看他能玩什么花样。”于是茜茜走了过去。突然他手一扬,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散落到茜茜身上。茜茜吓得跳了起来,男生笑着撒腿跑开了。我一扭头,看到茜茜身上挂了五六只蠕动的蚯蚓,脸色惨白,闭着眼睛大叫。我们赶紧帮她打落了蚯蚓。张琛怒不可遏,转身朝男生追去。我也想去,但望着那男生魁梧的背影,双脚丝毫不能动弹。茜茜冲张琛喊道:“你不要打架!”撒腿便追。我怕茜茜吃亏,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不成想她失了重心,重重摔在地上,擦伤了手腕。流出的一滩鲜血在阳光下扎得人眼球发胀。我连忙扶起茜茜,但张琛已然不见踪影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心里的确泛起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毕竟那小子膀大腰圆着实令人忌惮,但这种轻松马上就被另一种自责和心疼的情绪取代了。在我送茜茜去医务室的路上,她不停地痛哭,我的手背湿漉漉的像淋了雨似的。我安慰她:“受伤了就可以不用画画了。”她立刻止住哭声,眼泪汪汪地望着我:“真的吗?”我说:“不一定。”她低下头喃喃道:“真希望这伤重一点才好。”张琛鼻青脸肿地回来时,医生已经包扎好了伤口,漫不经心地望了望张琛:“看来你也需要包扎了。”张琛连忙摆手后退,站在茜茜身边,一张脸憋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脑海中浮现出他傻里傻气的模样,想借以揶揄、调侃他一番:“那时我和茜茜——”忽然警觉起来,“你们?”张琛将茜茜的左手放到手掌间,用一种极度骄傲的口吻说:“我们结婚了,已经有三年了。”“恭喜恭喜。”我咧开嘴笑了笑,却想到茜茜对我说“我妈妈说,可以伤好之后再画画。”时耷拉着一只手雀跃不已的模样。或许是出于一种长年的孤独感,我察觉到心里缓缓蔓延的失落,如同在半夜醒过来,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里满是碎银般的月光,心里所泛起的空寂和绝望。

我们从孩提时代瞬间回到了各自的身份,全身都浸泡在尴尬的空气里。茜茜试图把手抽出来,却没有成功,只好任由他握着。我细致地搜寻记忆的每个角落,试图找个话头掩饰我的窘迫,但记忆所及,无一不是我与茜茜亲密无间,反倒张琛饱受冷落和忽视,任何一件往事单独拿出来都有些不合时宜。

“如果我再见到那小子肯定会揍他一顿。”我想我是愣了很久才迸出这么一句。“没事儿,都过去了。”张琛以茜茜丈夫的身份原宥了那个男孩,我只好局促地付之一笑。茜茜的笑容消失了,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说不定二十年前他就走了”说起那件事我立马来了精神,一扭头望着茜茜深不可测的眼睛,问道:“二十年前究竟是怎么回事?”茜茜的瞳孔一阵收缩,里面淡淡的人影因此显得局促。她拍了拍张琛的肩膀:“这件事得问希水大学的生物教授哪。”

原来张琛接了他父亲的班,继承了父亲的事业。惊喜的情绪稍纵即逝,随即便是等待魔术师揭秘般的激动与紧张。他挺了挺腰板,随手拉了拉发皱的衣摆,滔滔不绝起来。从转基因技术的原理讲到操作流程,从达尔文讲到自然选择,高深莫测。我不确定我是否有能力听下去,其间有好几次脑袋发昏、困意上涌。我点了根烟想借以打消慵懒与倦怠之意,保安一个箭步窜上来义正言辞地警告我此处禁止吸烟,我只好讪讪地熄灭。于是,疲倦再度袭来,在我与睡眠抗衡许久之后,终于被潮气般层层叠叠的睡意所淹没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这小子一点没变,一听讲就犯困。”我睁开眼睛看到茜茜在一旁吃吃地笑。张琛笑着摇了摇头:“我讲简单一些得了。四十年前,我们将人类蛋白基因转入农作物之后,庄稼颗粒饱满,汁多味美,引得蝗虫倾巢而动,贪婪地吞噬,却没想到自己缺乏相应的消化酶,吃进去的东西无法消化,于是活活饿死。”我打着哈欠,眯着眼睛问道:“可后来它们卷土重来了,不是吗?”

“问题就在这里,基因突变,你懂吗?如果你以为基因突变十分罕见,那你就错了。比如一个人再怎么像他的父母,终究会有不同,这就是基因突变的结果。天晓得那些虫子有什么神仙保佑,竟然恰巧有一两只变得能分泌消化酶了。绝大多数虫子消失殆尽,偏偏那几只幸运地活了下来,千万分之一的概率啊,试问谁想得到?蝗虫毕竟是蝗虫,繁殖能力着实惊人,短短几年时间竟然叫它发展了一支浩浩荡荡的能消化吸收人类蛋白的蝗虫大军出来。”

我觉得我听懂了,极不自然地挽起了袖子,发现袖口脏了一圈,又翻回原状,问道:“如此说来,这是一次人为事故?”“可以这么认为,我们都承认这是研究所的一大失误。”张琛压低了声音,一脸肃穆,“幸运的是,我们由此发现了这一技术的缺漏,并做了修补。你放心,历史不会重演的。”我嗫嚅片刻,只说了一句:“我们应该建一座纪念碑。”回头望了望那幅画作,“应该牢记这一切。”一瞥眼间,我看到茜茜也望着那幅画作,红着双眼流出几滴泪来。

张琛却笑了:“牢记?这是我们所有希水市人永久的伤痕。我们都知道真相,但真相往往令人痛苦。没有人愿意提及,二十年前的事,年长的都记得,但不堪悲痛,遂三缄其口,于是年青一代鲜有耳闻。即便有道听途说者,又如何能感同身受呢?我们要继续活下去,不放下过去,怎么生活呢?”他说话越来越快,声调越来越高,颔下的胡须因此痛苦地颤动,“再说了,人类的发展前途未卜,在这个历程中,犯错在所难免。那些人确实死了,但他们的死换来的是人类的进步,就像要灭绝蝗虫必须牺牲第一批庄稼,为了人类的福祉牺牲少数人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我呆呆地望着张琛,好像他的身影落在距离我极远的地方,一时没回过味来。茜茜张开嘴,好像要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我似乎听到死者的悲鸣在画廊里汇聚成振聋发聩的声响,转头望了望那幅画作,一片静默。而后张琛问及了我的生活与婚姻,我回答得颇漫不经心。当他知道我至今单身时,他的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眼角不经意地朝茜茜瞥了瞥:“没事儿,都过去了。”我附和说:“是啊,都过去了。”

直到画廊闭馆,我们才慢悠悠地走了出来。天色已经大黑,繁密的星洒在半空,依稀映出天边莽苍的山影。临别时我对茜茜说:“你的画我很喜欢。”她的瞳孔中掠过一丝光芒,好让我从中看清高悬的弯月和涌聚着的云彩。“谢谢。”她轻轻地说。

 

张岱看着将满桌铺陈得满满当当的报告,心里不只千万次地想一巴掌打醒当初傲慢至极的自己。早在三天前就已经出现了蝗虫袭击牲畜的事例,自己却付之一笑,不置可否。但他随即找到了宽慰自己的理由:任谁听到蝗虫袭击动物的传言都会觉得荒诞不经,即使是一位学识渊博的资深教授。

仅仅三天,盘踞在黄牛体腔内的蝗虫便已成星火燎原之势,当地的村庄已经出现多起蝗虫袭人的案例。当张岱渐渐梳理清楚蝗虫的飞行路线时,他发现事情远比想象的更加严峻。他察觉到自己的眼角抖起来,用手指按揉片刻,接着食指慢慢擦着鼻沟儿,这才拿起报告拍了拍,似乎要将记录从中抖落似的。月光越过窗户爬到报告上,张岱的瞳孔倏忽感到一阵刺痛,有如从睡梦中惊醒一般低叫一声,猛地站起来,走到研究所所长面前,顾不得礼貌和谦逊:“我们必须马上疏散市民,村里的灾情很有可能会蔓延到市区。”

所长径自坐在办公桌前,双手抱着残留一半头发的脑袋,自顾自地嘟囔。张岱没听清。所长又说道:“我们必须马上采取措施控制事态,但绝对不能声张。”张岱立刻跳了起来:“不行!这会死人的,必须马上疏散。”“绝对不能声张”所长板着脸说道,“否则,对我们研究所来说,将是灭顶之灾。你想想,十年前蝗虫已经被我们彻底根除,如今却死灰复燃,这已经宣告我们的成就付诸东流了,更何况它们竟然开始袭击人?遑论我们的荣誉、成就,就连研究所本身都难保周全。”张岱脸上青筋抽搐,猛地一拍桌子,暴跳如雷:“那怎么办?你可是科学家啊!你的良知呢,你的责任呢,难道那么多人命都不顾了?”所长踱着方步,突然一把将办公桌上的东西横扫在地。瓷杯落地破碎的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这件事情必须悄无声息地解决。”所长凝视一圈,朗声说道,“倘若研究所因此受到波及,甚至解散,我们这十几年的研究岂不是都付诸流水了?”拍了拍张岱的肩膀:“你倾注十年心血的研究恐怕也要中断。我们都是为了人类长远的福祉,倘若因此受到影响,恐怕得不偿失。依我看,你现在还是先把家人安顿好吧。”

那晚张岱将妻儿从睡梦中叫醒,安顿在了实验室里。临走时嘱咐他们必须穿好防护服。张琛将防护服扔到地上,踩了几脚:“我不要穿这件破衣服,我要去找茜茜,我要去找孙韬。”张岱瞪起一双又惊又怒的眼睛斥道:“你必须穿上,会死人的!”张琛撅起嘴巴:“我就不穿,我要去找茜茜。”张岱怒不可遏,一巴掌将他打翻在地,转头命令妻子:“必须让他把防护服穿上。”妻子吓得在一旁打颤,顺从地捡起防护服,然后听到伏在地上的儿子低低骂道:“混蛋!”

那时的张琛并不知道父亲的怒气勃发会是他记忆中最后的画面,自己将一生活在对父亲的追忆与景仰之中。张岱第二天携同几位同事进山救灾,却不小心从山坡滑落。坡上尖利的石头将他的防护服划了一道尺余长的口子。盘旋在半空中、阴霾一般的虫群如同听到召唤,从破口灌了进去。张琛曾经坚信,当张岱四仰八叉躺在坡脚的时候,漫天的蝗虫幻化成了密匝匝的星星。他于是也理所应当地相信,父亲走得没有一点痛苦。但目击的同事认定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因为防护服顷刻间气球一般膨胀起来,随即便是剧烈的翻滚,其中夹杂以沉闷的悲号。

就在张岱痛苦地翻滚,最终一命呜呼之时,茜茜正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临摹风景画——母亲临上班时留的任务,倘若没有完成或者潦草敷衍,就免不了连珠炮似的数落。父母都上班去了,家里空寂冷清,随便说句话就会引起深幽的回响。她觉得害怕,所以紧锁了房门,似乎可以将所有令人惊栗的因素隔离在外似的。

她勾勒罢最后一笔柔嫩的柳枝,笔尖潇洒地甩将出去,极富劲道,满意地看了好几回,才松了口气,目光从窗户穿出去,越过横在树枝间的电线,直抵青碧迢遥的天空,回想起那天孙韬面红耳赤的模样,不禁笑道:“我给你做老婆好不好?”歪着头任由笑意波浪般在脸上蔓延,随手画了两个小人,在柳树下手拉手,憨态可掬。

等到将所有的画具都收拾停当,她想起母亲的嘱咐:记得打开窗户,好让屋子里的味道好闻些。茜茜随即觉得空气太过污浊。手放在握把上,天蓝得像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就在肌肉发力即将带动手腕的瞬间,一瞥眼看到窗台上落了一只蚂蚱。出于对所有昆虫的恐惧,她迅速抽回了手——手臂因此抽了筋许久没有复原。以后她每当想起自己险些将虫子放进屋来,依然心有余悸:“当时真是命悬一线哪。”

就在茜茜愣神之际,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蝗虫遮蔽了天空,使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阴郁,昏晦的阴影之中。外面随即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她不明所以地睁圆了双眼,轻轻敲了敲窗户,仿佛试图从浩浩荡荡的蝗虫大军中拨开一个口子,好让天光倾泻下来。于是,几只蝗虫猛地冲撞过来,在玻璃的另一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露出锋利的、沾满了血污的锯齿。

茜茜吓坏了,哆嗦着退至墙角。片刻之间,蝗虫已然成功地将光明挤出视野之外,拥塞地贴着窗蠢蠢欲动,这让她想起和孙韬在海洋馆看密密麻麻的沙丁鱼的情景,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她开始啜泣了。抽泣声在房间中回荡、游走,如鬼声,旷远又悲凉。黑暗像海水一样渗透每个角落,使房间如同沉没海底的船舱。这种幽闭、沉闷的感觉是如此深刻,以至于茜茜终其一生都惮于谈论任何与大海有关的话题。

外面响起几声惨叫,整个世界犹如浸泡在滚水灼烫的温度之中。她紧紧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父母被蝗虫分食的惨烈景象,她绝望地呼喊着父母,但就连喊声都似乎被蝗虫啃食殆净,不见回响。她在惊栗、茫然与绝望的情绪交揉之中,渐渐失去了意识。从蝗虫间隙渗进来的斑驳、稀落的光影落到那副画上,两个小人儿咧开嘴巴,十分欢畅。

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阵敲门声惊醒。茜茜晃了晃脑袋,仿佛睡意能像水珠一样甩出似的。门外在喊她的名字,声音沉闷,听不真切。茜茜擦了擦眼睛,才发现身处一片黑暗之中。窗外的蝗虫依旧不知疲倦地撞击玻璃,看不到天空和树影,也分辨不清白天和黑夜。时间仿佛已经被蝗虫啃食干净而失去了原本的意义。紧接着便是钥匙插入锁芯的开锁之声。茜茜喜出望外,一泓泪水正欲夺眶而出:“爸爸,妈妈!”旋即想起,钥匙藏在门垫之下,除了父母还有孙韬和张琛知道这个秘密。“孙韬?”茜茜拭了拭泪水,一颗心砰砰乱跳起来。

脚步声响起,茜茜听到有人呼唤她的名字。这回听得清楚:“张琛!”她没有察觉到一丝失望掠过心头,只顾着一把打开房门,看到沙发旁边立着一个穿白色防护服的人影,手里的手电筒照亮了藏在防护罩上凝结的雾气之后的脸庞。茜茜大喊一声,扑入张琛怀里嘤嘤哭泣起来,于是她没有看到张琛羞红了脸的模样。张琛轻轻拍打她的背:“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扬了扬手里的两套防护服:“在去那里之前,我们去把孙韬救出来。”

其时已是深夜,茜茜一出门便看到惨淡的月亮,于是因为被时间重新接纳而如释重负。防护服对茜茜来说过于肥大,她不得不高高提起裤腰以免裤腿绞住脚步。张琛挠着脑袋,难为情地说:“我是偷跑出来的,没留意。”茜茜摆了摆手,左脚立马踩住了过长的裤腿,要不是张琛一把扶住她的胳膊,她就会摔倒在地,鼻青脸肿。掩映而过的月光察觉到了她的尴尬,一扭头躲进了云彩背后。

街上是死一般的寂静,虫的振翅之声,便是全部。张琛将手电筒的光芒射到天上,几只虫影在光柱里穿梭。张琛说:“这束光将会在太空一直飞行,即使我们老得死了,它也不会停止,一直到宇宙深处。”话音未落,茜茜忽然惊叫一声。张琛循声望去,看到一个人斜卧在灌木丛中,悬挂在肘部的半截胳膊只剩下森森白骨,夜色下闪烁着寒光。茜茜感到一阵尿意,摸索着张琛的胳膊,一低头,看到从灌木丛中渗出来的一大片干结的血迹。

张琛这时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勇敢,搂住茜茜战栗的肩头:“我们快走吧。”茜茜深吸一口气,忽然身后蛩音骤响,来不及回头就被人拦腰抱起。那是一个蓬头垢面的瘦削男子,衣服上血迹斑斑,胳膊上流淌的血液很快染红了茜茜的防护服。茜茜害怕极了,滚烫的尿液再也忍耐不住,瞬间浸湿了衣服。男子一边扒着茜茜的衣服,一边嘶声道:“把防护服给我。”他显然并不熟悉防护服的构造,东拉西扒,无从下手,急得流下泪来,口中喃喃地说:“对不起,我要活下去。”张琛踢着他的身体:“你应该快找地方藏起来!”男子一扭头看到张琛怀中紧抱的防护服,扔下茜茜一把扯住。张琛紧紧抱住不放,男子一脚踹翻张琛,口中骂道“去你妈的。”

三人的扭打吸引了蝗虫的注意,在半空打了个旋儿,席卷而来。男子大惊失色,将防护服夹在腋下撒腿就跑。沉重的阴影罩顶盖下,男子的脸瞬间血流如注,双手扔下防护服手舞足蹈,状若癫狂。茜茜直哆嗦,嘴巴里呼出的热气很快迷蒙了整片视野。不多时,男子终于倒在地上,翻滚几圈,陷入平静,只剩下蝗虫密集又急促的啃啮之声。茜茜揉着磕痛的膝盖,望着被蝗虫包覆的尸体以及转眼间树根一样纵横交错的血迹,于疼痛和恐惧之外,察觉到了一丝悲悯的情绪。

敲响孙韬家门的时候,茜茜的膝盖仍然隐隐作痛,但忐忑与激动使她抛诸脑后了。敲门声在楼道里引起深邃的回响,仿佛远古巨兽的呐喊。几只蝗虫伏在栏杆上似乎要择人而噬。房间里一片寂静,没有回应,也没有脚步声。茜茜焦急起来,疯狂地拍打房门,那几只蝗虫受到惊吓扑翅飞走了。茜茜倚着房门坐到地上哭泣起来:“难道孙韬已经死了?”张琛望着茜茜悲痛欲绝的模样,也悲从中来。但脑海中倏然闪过两人的亲密画面,于是他不得不惭愧地承认,失去挚友的悲痛之余,尚油然升起一股残酷的快感。

早在张岱安顿家人的那个晚上,孙韬已经与父亲驾车驶在通向外省的高速公路上,脸上的掌印兀自火辣辣得疼痛,这是他吵着要找茜茜的后果。孙韬不明白父亲何以急匆匆地带自己离去,甚至连向好友道别都不被允许。他望着两旁一闪即过的遥不知尽头的防护栏,不久便有睡意袭来。在他下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将会发现,自己裤兜里那只绿色蚂蚱已经被压得扭曲、稀烂,一如往后被狠狠碾过的生活的模样。

直到孙坚临死之际,才向孙韬坦承了事情的原委。他躺在病床上,稀疏、苍白的头发使他看起来格外衰老,费力睁大因糖尿病而浮肿的眼睛,说:“那天晚上张岱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吃人的蝗虫马上就要蔓延到城区,嘱咐我散布消息,疏散民众。但我没有这么做,因为你——”他举起手指向孙韬,但力不从心,从而指向放在墙边的尿壶,“如果人们知道了就会恐慌,就会逃亡,如果因此堵塞了道路,咱爷俩就要困在那里等死。为了你的安全,我就算丢弃了道德、生命、尊严,也在所不惜。”孙坚气喘吁吁,颇费了一番周折,其间夹杂了咳嗽、喘气与战栗,每个字碎片一样抛掷过来,凌乱又冗长。他慢悠悠地翻了身,说出平生最后一句话:“给我尿壶,我要撒尿。”孙韬分不清楚,此刻父亲脸上的表情究竟是骄傲还是悔恨。

这天夜里,孙韬抽了一夜的闷烟。当月光碾过散落墙角的烟蒂,他才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一个事实:命运的惩罚碾迫将至,无所遁形。他本觉得命运这个词太过飘忽,但这个时刻便具体了。父亲的惩罚是一辈子活在叛逃的阴影里,他的惩罚则是承袭了父亲的惩罚,无法逃离。孙韬用脚尖碾灭了烟蒂,忽然觉得窒息。他花了几十年的时间依旧无法理解,除了对爱情和故土的背叛之外,那不可名状的感觉。

 

风像水流一样灌满了我的领口。我觉得有点冷,不禁裹了裹衣服。望着眼前不再鲜嫩、甚至零星枯黄的山岭以及裸露的赭黄的土地,我心里疑惑起来: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作祟,使我大清早来到山顶挨受初秋清冷的山风。从昨日与故友相晤起,我一晚上都径自恓惶。我以前可从没想过他们会活着,即使一念及此,也马上如拨开令人烦扰的蛛丝一般加以否定。毕竟两个孩子在那场浩劫中会有多幸运呢?但内心深处我又清楚地知道,这牵强附会的说辞只是一种掩饰。如果故友已然不在人世,我长久漂泊在外便有了解释,以遮掩内心深处的惶遽与羞愧。

如果瞧得仔细,你就能看到晶莹剔透的露珠附着在草叶上,起风时反射的天光就止不住地晃动。二十年前,我在这里度过了平生最欢愉的时光。那时路是软的,草是嫩的,风是甜的,父亲站在这里,挺胸迎着风,衣摆因而哗哗作响,大声对我说:“等风来了,你就大口地呼吸,风会将你洗涤成世界上最干净的人。”父亲夸张的动作以及特属于文学家的浪漫气质令我和茜茜模仿起来。

时至今日,我早已记不清楚风淌进肺叶时令人着迷的感觉。我尝试着张大嘴巴尽可能让风流进来,但随即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我将此归咎于长年吸烟的习惯。我在逃离之后便染上了这一恶习。起初父亲会制止我,但后来他也抽上了,毕竟我们同病相怜。如果有人质疑我这半辈子的惶惶不安,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打开胸腔,乌黑的肺泡是我终年焦灼的见证。

我靠着一棵葱茏的树坐下。我就是在这棵树下看到了黄牛的尸体,但我日后想到的常常是黑黝黝的树影,而不是这棵树本身,想到一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向女伴炫耀自己的发现,却不知道他的人生即将急转而下坠入一辈子无法遁逃的深渊,他也不知道,一刹那间所做的抉择将用一生的时间来偿还。我叹了口气,抬头前望,看到一个红衣女郎款款走来,她的脑袋和腰身的晃动依然不大协调。我忽然觉得欣慰,当时和现在的我都知道的是,这个女子,将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我知道你肯定会来这里。”茜茜坐在我身旁,淡淡地说,“张琛没和我一起来,就我一个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从背后拿出一件东西:“谢谢你喜欢我的画。”定睛一看,是画展中那幅纪念碑的缩版。她解释说:“我从旧作中找了一张送给你。”然而,新鲜的油彩自动推翻了她的说辞。我没有拆穿,道谢接过:“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画画。”

她的神情变得奇怪起来。她先是抿了抿嘴唇,眉毛拧成了一团儿,然后整张脸舒展开来,堆满了如花的笑意。皱眉的动作一闪而过,爽朗的笑容让我生出一个念头:莫非是我记错了?

事实上,我的记忆没有错。那次事故使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当她成宿成宿地做梦,呼喊父母的名字的时候,她拿起了画笔,发疯似的涂抹下令人心悸的色彩。构图的恐怖使得噩梦黯然失色。河流、树林、以及随处可见的桥梁、房屋,都扭曲、破碎地投射到她的画布上,化成一滩不知所云、但令人毛骨悚然的颜色。压抑、厚重的笔触使无数画师都难以相信出自一个妙龄女孩之手。“只有画画才能令死去的人不再死去。”她望着远方平静地说。对面的山峰隐匿在一片阴云之中。重云背后似乎隐藏着巨大的力量,不知道是正义的神还是狰狞的怪。

在茜茜的印象中,张琛作为丈夫,向来都很尊重她的画作,尽管有时会对她阴郁的画风颇露微词,但茜茜将之理解为关心的试探。最令张琛狐疑不解的,是茜茜作画时总喜欢蜷缩在逼仄的角落里。“你沉溺在过去对谁都不好。”有几次茜茜想对他说:“你什么都不懂。”但终究没能说出口。

茜茜在结婚的第二年就开始为建造纪念碑而奔忙了。当时她挺着怀孕的肚子,艰难地站在街头,呼吁人们建造一座纪念碑。行人茫然无措地伫立半晌,复面无表情地走远了去。一天,有几个与她年龄相仿的人怒气冲冲地瞪着她,仿佛她就是灾难的化身,值得将所有怒气尽数倾泻。他们把石头、鸡蛋等朝茜茜身上扔去,口中叫着:“拿死去的人博取眼球,臭不要脸!”几个年轻人不明就里,见父辈怒不可遏,也掺和进来。茜茜被裹挟了层层怒意的石头打翻在地,在喧闹如滚雷的街头付出了失去孩子的代价。

茜茜记得,她的婚姻因此面临了史无前例的危机。张琛对孩子的失去耿耿于怀,那天他跳起来指着茜茜的鼻子:“你宁愿为早就死去的人剥夺我们共有的生命!”茜茜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然后,他抚按自己因愤怒而起伏不定的胸口,终于打定了主意:从今往后,他不再和她说话了。

张琛的沉默持续了三个月之久,其间对茜茜的任何反应都不为所动。吃饭、洗碗、工作、睡觉依旧有条不紊,除了令人窒息的静默。茜茜有时会难以承受这种折磨,冲张琛大喊:“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妥协!”张琛则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屋里,似乎是在回应:“我不在乎你是否妥协。”茜茜呆呆地站在那里,然后瑟缩在墙角抽泣,就像那天一样,接着洗澡、睡觉。

茜茜对一个正午的阳光印象深刻。那时她心神恍惚,吃饭时不小心打碎了瓷碗。张琛睇了她一眼,冷冷地道:“如果你心里还惦念着劳什子纪念碑,我们就离婚。”彼时茜茜正试图捡起碎裂的瓷片,不知道是锋利的碎片还是这句话使她猛地缩回手指。她看着瓷片反射的阳光,忽然有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世间万物都会变得破碎、化为齑粉、直至消亡。她沉吟片刻,然后不得不悲伤地承认,无论记得与否,被蝗虫分食成万千小口的人们终会被时间抹个干净,世间再也没有他们活过的证据,生命和回忆将比泡影更加虚无。于是,她选择了妥协。她告诉丈夫:“办完这次画展,我就会忘记应该忘记的一切。”

连碗筷都来不及收拾,张琛就邀请茜茜上了床。他温柔地将茜茜抱在怀里,在进入她身体的一刹那,贴近她的耳边说道:“我们会再有一个孩子。”茜茜只是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光影,满脑子都是那天蝗虫投影到墙壁的影子。

接下来的另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执让张琛以为茜茜的妥协只是一次口是心非的敷衍与伪装。那天他们开车驶在回家的路上,刚刚结束与主办方的商谈。一颗璀璨的流星划过天空、急速坠入地平线的时候,张琛握着方向盘说:“等办完画展,我们去海边旅行,去看你最爱的海燕。”“我不想去。”茜茜犹豫了片刻,说道,“我要继续画画。”“你答应我了,该忘记这一切了。”“对不起,”茜茜平静地说,“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应该放弃。”“都过去了!”张琛咆哮着,用力拍打方向盘,鸣笛声猛地响起:“已经二十年了!”茜茜望着张琛的侧脸,真诚地说:“你再给我一些时间,我想我会得到答案。”

汽车停靠在路边,张琛下车时的关门声沉重得令茜茜耳膜碎裂般疼痛。张琛绕到车背后,蹲在路边,愤愤地点起了烟。茜茜歪着头靠在窗上,看到后视镜里张琛弹烟灰的样子像极了她的父亲。当镜片中反射出父亲模糊的残影,终而漫漶不清时,一泓泪水在她眼里打着旋儿,终于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我本以为我会像忘了你一样忘记过往的一切,但当我发现我已然忘却了父亲的容貌,我便对遗忘本身产生了莫大的恐惧。那天晚上,我梦到我的父亲,他从一片迷雾之中缓步走来,看不清脸,对我说:‘我就要死了。’我看到他穿着他最爱的西服,袖子上染满了殷红的血迹。我问他:‘你不是在二十年前就死了吗?’他摇摇头。我伸手想拨开那团迷雾,可发现他是那么遥远,我们之间隔了二十年的距离。就在那时,我暗下决心,我将花费一辈子的时间与遗忘争斗。我希望当我老了,我还能回忆起父母掌心的温度。”她眼睛望着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里面游动,“我又时常想,在我临死之际,如果我能想起你,该有多幸福。”

我望了望放在旁边的画,倚着我的身体,稳若磐石。“总有人会记得的,至少你和我都记得。”我不确定这句话是否传进了她的耳朵,她茫然若失地看着我,嘴唇颤抖着,好半天才哆嗦着说:“我们的历史真的可靠吗?”我怔了一怔,脖颈仿佛被箍紧,无法使目光离开她的双眼。就在她瞳孔射出精光,双目交接的刹那,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喊道:“你应该去死!你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要骗我二十年?”她眼里涌出泪珠,落到腿上湿了一片。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能回以苍白的歉意。她身体前屈,脑袋贴在膝盖上,嚎啕大哭,肩膀剧烈地抖动。我搂住她的肩膀,脸庞伏到她的发丝之中,那里散放着一股幽香。她在我怀里抽泣着,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胳膊。我用手指抚摸她手腕上凸起的疤痕:“如果我当时勇敢一些,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她摇头:“我不知道。”起身抱住我的脖子,用她沾满了泪水的嘴盖住我的双唇,双手在我背上摩挲,似乎在寻找被我们遗落的珍贵之物。

风声响起,像是远古的呼吸。我们慢慢褪去了衣服,赤身裸体地躺在草地上,拥抱,亲吻,抚慰。草尖弄得我痒痒的,风放肆地爬过我们的每一寸肌肤,但我们并不觉得冷。我说:“我看到了海燕。”“你说什么?”茜茜没听清。我看到不远处,一只海燕昂首而立,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它耸了耸脖子尖鸣一声,扑腾翅膀盈盈飞起,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最终消失在浓稠的云层之中。

(完)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