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像电影镜头中的叫花子。
烟雨泥泞中,一个瘦削而头发焦枯的农村女人,走在深没脚踝的稀泥烂浆里。
一手拄着一根木棍,一手拎着一个网兜。
网兜不沉,但却拎得很吃力,拎得很愉悦。
颤颤巍巍地走向那个她久违了的,琅琅书声如阳光暖心的地方。
……
这个像叫花子一样的女人,她是我母亲。
这一幕如电影镜头般的场景,20多年来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在我脑海中播映,在我睡梦中重演。而每次播映或重演,都如催泪弹,让我情不自禁地涌出泪花,模糊视线。
母亲毕业于四川财经学院(现西南财经大学),跟央视曾经的著名播音员罗京的父母是同窗。母亲因爱上身为军医的父亲,且随父亲转业回乡,从此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妇,变成了五个孩子的母亲。
母亲生于乐山殷实之家,她人生的启幕是华丽的,祖上有田地、工厂,她也受了很好的教育,知书达理,大方有度。虽然抗日战争爆发时,外祖父变卖商产,买飞机支援前方将士抗日,自此家道中落。
一朵生长于城市里的娇花,从成都市移栽至南充县大通公社农村后,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也让她与娘家人的关系形同决裂。
大通,这座自明至清有过淡淡驿站风光的小镇,寂寥地横呈在川北的红丘陵中,被贫瘠而鄙陋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母亲逆着阳光而来,扎根于此,开枝散叶,像一只跌落蓝天孤飞的鸿鹄。自此,曾经的大家闺秀被烟尘浸染,闲适而暖暖的东风成了一生的忆念。
我无法寻迹匆匆那年的母亲,是在什么样的天气,什么样的时辰首次踏上远离故乡与亲人的这片川北一隅陌生的土地的。甚至也无从猜度她是哪一年中的哪一个季节,将自己的青春、甚至生命交给了这个她从未设想过、更未涉足过的远方。但我能想象,从繁华中来,一脚踏上这片孤寂的土地,显得那么茕茕孑立,心中装着爱情的她,是没有叹息和凄惶的。
既然来了,便笃定坚守。从此,热爱是她的故乡,热爱也是她的命运。即便没有只言片语的山盟海誓,她却再未离开过。
然而,付出与得到,却是那么不尽人情地难有关联。
虽然心中的激情风华正茂,勤劳的态度始终如一忠贞不二,呵护土地像呵护爱情一般虔诚和付出,但麻木而干瘪的土地却神情索然,回报她的却只有布衣粗服,食不裹腹。她自己一人或自己一家的挚诚及热火朝天,是那么微不足道,不过是那个时代轰轰烈烈而又滑稽可笑的喧嚣中的一粒轻而易举便被淹没的微尘。她何曾想过,纵使一双温暖如春的手,又怎能焐热整个冬天?
朗月当空,清辉满地,她已寻觅不到心灵的故乡。
令她难堪的是,她曾烂漫如花的理想,一片一片如凋谢的花瓣般疲惫地零落。
令人痛心的是,岁月剥蚀外表剥蚀青春与容颜之时,水土之异,粗茶淡饭,拖儿带女,扶老携幼,还让母亲落下了胃病,做了胃部部分切除手术。
逆境中的母亲,本能地向上挣脱,但还是九死一生,且再不能干重体力活了,成了泯然众人彻底的农村家庭妇女。
一家七口人,只有父亲一个人挣工分。贫穷如刀,摧残着我们的幸福,割裂着母亲的健康。自此,母亲便在父亲的强势中谨小慎微地生活,昔日的千金完完全全被俗尘遮掩。
马年春节,回老家祭祖,突然一个念想,像嫩叶一般不可抑止地冒了出来,让我去废弃而蛛帘处处的老屋找寻儿时母亲自娘家带回、给我们玩儿的翡翠。
冬日煦暖的阳光,一条条、一块块、一幅幅地穿过斑驳破旧的墙壁缝隙或绿苔依稀的碧瓦皱褶,照在凝结着富饶过往时光的寂寥的老屋里,衰败而萧然的陈年积尘中,一个装载着往事的物件颓然出现,碰撞得我心疼,碰撞得我泪流满面。
这是一个紫红色的,皮质已经破败、拉链已经无法使用的手提袋,像一段猛然翻开的历史,霎时呈现在我的面前。这是母亲曾经去大通场赶场时总是拎在手上的手提袋。这个如一本装载着散文小说诗歌的杂志大小的手提袋,曾浸润锦官城的花香、装载过母亲的梦想和青春芳华,之后被爱情指引,跨越千山万水来到南充乡下,淹没于布衣蓝褛和辛苦劳作之中。也是这个手提袋,曾经装过我童年时代贫穷家境里可怜的零食和朴素的希望,以及母亲汹涌澎湃却又十分无奈的爱。
一个锅盔,或者几粒炒花生,或者几粒香蕉糖……
每当母亲从场上返回,笑颜如花地出现在屋后拥挤地长满青苔、覆盆子、芭茅、黄荆子和过江龙草的小路上时,我们便会不顾覆盆子荆棘和芭茅锯齿的刺割和青苔的湿滑,扑上去翻找起她枯藤似的手里拎着的这个装满了爱与期待的手提袋来。
鲜活的记忆里,纵然是一个锅盔分成九瓣,我们小家庭七个成员一人一瓣,外加公公、婆婆一人一瓣,我不过只能分得其中如手指宽那么一绺;又或者母亲所买的炒花生,一人只能分得一粒,甚至是半粒;所买的香蕉糖一人只能分得一颗……但母亲慈祥而又心酸地看着我们美美地吃这些零食的情景,却是那么厚重而博大。
这个破旧的手提袋,也如时间老人,一路走来,见识和记载了母亲人生中由盛而衰所历经的诗意饱满的鲜艳和佝偻皱折的辛酸。
岁月阴翳,举目无望,理想的楼台蜃楼渺渺,无从纾忧。吃不饱饭,且无药治病的母亲健康每况愈下。终于,艰虞时日中的她身体差得再不能赶场了,就连在屋后小路上走走,也得拄一根棍子才能勉强进行。
然而,一个风雨几日天气初晴的明媚的上午,怀揣一颗宁静之心的我正在高中教室里认真地听语文老师夸张地讲述借景抒怀的风花雪月的时候,却突然看到花谢花飞的窗外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春阳般地朝我笑。
恬静幽雅满园芬芳的窗外,这一道风景是那么另类:她衣衫缀着补丁,右手拄着一根棍子,左手拎着一个网兜,网兜里装着一个有盖的搪瓷盅盅。
“班长,这是哪个?是你们生产队的?”
同桌,一个父母在医院工作、平时异常高傲的美女看到窗外这个叫花子一样的村妇在盯着我慈爱地笑时,肆无忌惮地问。
曾经,班上有一位男生,其母前来看他,因嫌母亲寒酸,怕丢自己的人,而对同学称其母是生产队里的社员,他的谎言后来被来自同生产队的同班同学戳破,成为笑话。想必此时美女同桌如此问我,是有心戏谑。
“不,她是我妈!”
“你妈可真土!像个收破烂的!”
真是狗眼看人低!我心里说。但我没理会同桌的话,我给老师请假后,径直走出教室,也没管身后传来同学们的各种议论和唏嘘之声。
“妈,你怎么来了?”尚未等母亲开口,便责备起她来。
出了门,站在摇摇欲坠的母亲面前,我才发现,同学们的哂笑声真是在一瞬间让我局促,凤凰落水的母亲给我丢人了。我觉得母亲的到来,像是一场不合时宜的冷雨,淋坏了我心中的风和日丽和莫可言状的自尊。
然而,我是爱母亲的,我深深地明白,曾经豆蔻年华里的母亲,朱唇皓齿柔枝嫩叶,风华绝代一笑倾城。即便此时她的贸然出现,让我内心有着些许窘然,我依然固执地认为,不是谁都有资格议论与嘲笑我知识渊博见多识广的母亲的,何况这群坐井观天的柴禾妞这帮视野逼仄的野小子。虽然母亲的形象被贫穷缩写,虽然时间无情地在她身上书写着物是人非。因而,我对母亲的问话中,也含有对她已病入膏肓的身体的关心。
身边野风浩荡,母亲却置若罔闻。高洁的灵魂从来特立独行的她微笑着对我说:“儿子,你爸今天买了一笼猪肺叶炖萝卜,说给我补身体,妈便给你送了些来。”
“妈,你自己吃嘛,你的身体这么差呢……”
我其实很渴望吃这东西的,因为当时我天天吃的都是蒸红苕,且无钱买菜,只能就着咸菜下饭。但虚荣的我也在心里隐隐担心,怕同学知道母亲给我送的食物竟然是猪肺叶——这个东西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不被人欢迎的食物,廉价、粗鄙。起码,我就从来没见过教师食堂卖过这东西。
“不,儿子,你正长身体,缺营养,需要补补。”母亲吃力地说,上气不接下气,并最终咳出了一小口血。
我感觉自己心好痛,如被摇曳而又坚硬的钢针所扎:“妈,你看你都病成这样了,都吐血了,还来给我送东西干啥呀?”
“没关系的,妈这不是吐血,是感冒了,咽喉肿,这是咳出的血丝。”母亲虚弱而不以为然地说:“不要担心我。学校不是离家不远吗?”
母亲不遗余力地装着春风拂面的轻松,可是病入膏肓的体质却无情地出卖了她,不尽人情地展示给我一种弱不禁风的本质。
学校离我家是不远,不过4华里。但这对一个气息奄奄、走路十分吃力的人来说,却无异于天涯。
母亲有气无力却母爱泛滥的话,努力绽放却又如同被阳光晒蔫的微笑,让我鼻子酸得无以复加,最终我强忍着的泪落了出来。
记忆中母亲只到学校看过我两次,父亲更是一次也没到学校看过我。原因可能是他们都忙,也因为我学习成绩好,不用让他们操心。
然而就是这一次母亲到学校看我,却永远储存进了我大脑的“芯片”,铭刻在了我以后孤独成长岁月的回忆里,和泪水涟涟的梦境中。
“几点了?快去上课吧,如果接近下课时间呢,我就可以与你再呆会;但如果离下课时间还长,我就得回去了,不能耽误你。”
在师生们不时扫过来的看稀奇的眼光中,母亲慈爱荡漾,我却尴尬伫立。
“我又没戴手表,我咋晓得离下课时间还有多久?妈,你身体不好,快回去吧。”我的话把母亲噎住了。她猜不到我心中此时复杂的感情。
这时,一个上体育课的初中男生从我们身边风一样跑过,他手上手表的金属光泽在阳光下异常闪亮,照得我眼睛晕眩。
母亲无神的眼睛也被那道金属光泽闪到了,她看了看那个孩子,疲惫的眼神多了些惊奇,诧异地问我:“这么小的孩子就戴手表吗?”
“是啊,戴手表的学生可多了,哪像我啊!”我没好气地说:“有手表的话,考试便能掌握时间,做题时便能游刃有余,考出好成绩。”
我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有悖逻辑,因为学生有无手表跟成绩好坏真没必然的联系。但心中对贫困家庭给自己带来的屈辱充满了深深的怨懑,因而还是这样说了。
我看到,母亲听了我的话之后,原本被阳光晒蔫的微笑,更多了一种身为母亲却无能无奈的羞愧和黯然。
母亲将那一搪瓷盅盅猪肺叶炖萝卜交到我手里后,又踩着蹒跚的步子,拄着那根棍子,落寞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谁知,在路过场口时,泥泞没踝的路却滑倒了母亲,她被摔得吐了血,摔得昏迷过去,像枯树一般倒在了地上,倒在了泥里,倒在了自己满满的母爱里。所幸有一位好心的大妈眼睛里装不了这种不期而遇触目惊心的惨,她及时地扶起我的母亲来,又是掐人中,又是呼喊后,才让我母亲捡回了一条命。
这个情景我只是后来听母亲说,但是这个我没有亲历的情景却自此折磨上了我,时常让我产生无边无际的痛。
这次淤泥中的一摔,可能内伤太重,又无钱医治,没过几天,母亲便告别了人世。
扶老携幼,经风历雨,积劳成疾且潦倒的母亲,生命昙花一现地在她49岁那年去了天堂。一抔无情的黄土从此掩上了她曾经华丽多彩的生命画卷,而留给我的,是一个永不磨灭的剜心的镜头。
母亲去世后,清理她的遗物时,有一封写给我的信,信中装了一只当时营山县一家民营手表厂生产的“蜀星”牌手表。信纸上寥寥数言,往日娟秀堪比字帖的钢笔字显得墨迹斑斑,零乱又无精打采:
“三儿:
妈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你星期日放假回家那天,妈感觉自己快坚持不住了,因而给你写了这封信。
请原谅妈没出息,不仅挣不了钱,还生病花家里的钱。
手表是给你买的,你说过,手表对学生很重要,妈当时没表态,但记住了你这句话。
有手表后你要好好学习,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
妈在天堂会想你的……”
看到这封信后,父亲“啊”的一声哭了,眼泪从他那如萝卜干似的脸上滚滚而下。
这是再苦再穷再憋屈也不会有丝毫潸然坚如磐石的男人的泪,这是宁愿流血流汗也绝不会片刻啜泣的昔日硬汉军人的泪。
原来,母亲自给我送猪心肺炖萝卜那次回家后不久,一天傍晚做完农活收工回家的父亲便发现家里养着的几只兔子不见了,母亲对父亲解释说,有人下乡收兔子,她便将之卖了,而卖兔子的钱她拿去上医院检查病了。
父亲当时问:“那检查出来有啥病吗?”
母亲苦笑着说:“没检查出来,医生说,乡上医院的设备不行,要检查出有啥病,得上南充城里医院去检查。”
“……”
父亲本来还想说什么,但因为贫穷,他的心情坑坑洼洼,最后选择了无语,并一声叹息。
现在看到这封信,父亲啥都明白了,克制的情感顿时土崩瓦解。泪雨冰寒,闪现着他与母亲无论是走在锦绣阳光的大道,还是走在淼淼无望的绝地,都温情脉脉、相扶相携厮守契阔的恩爱往事。他抹了一把眼泪,声音哽噎地从追忆的时光里隐隐约约地传来:“你妈检查啥病啊?她用这钱给你买了这只手表呢!”
“哇……”我一下子大哭起来,扑向已经摆在门板上的母亲的遗体上:“妈啊,你这是在用你的命给我换一块对我来说可有可无的手表啊!”
我深深地后悔当时对母亲谈到手表时那种语气的怨懑。一块手表,与母亲比,这能划等号吗?
母亲的伟大,好似《伤心录》所载《猿遗乳》那篇文章中母爱的伟大:
“一彭姓善弩,入山见隔溪老猴方乳儿,发弩射之,中伤其臂。猴知不能支,勉抱子饱食其乳,犹摘木叶数片,盛余乳置子旁。声呜呜然,若教子取食状,大号而绝……”
命运千嶂百碍,如花生命竟然脆弱得如此一倏忽。母亲去世了,她粲然的生活竟然至今也不知道是被何种病魔剥夺。但我更宁愿相信,剥夺她生命的是沉重的贫困和深深的母爱。因为贫困,没钱去医院检查,她有病,即便病入膏肓,也只采取了拖的方式;因为母爱,她丢弃了那唯一可以用来检查病情的钱,却给我买了那块手表,用自己的生命来置换对我的希望,将她的生命时间馈赠给了我。
母亲,从此葬在了我的灵魂深处。母亲,也成了我飘零人生如影随行的情愫和疼痛。
我长大了,却并未有多大出息,只不过从农村重新混迹回了母亲年轻时奋斗过的城市。
不过,这座见证过母亲青春韶华的城市,天空已不再澄碧,而是阴霾横陈。锦城无锦,亦如都市拥挤不堪的繁华和喧嚣,碾不走我内心对母亲如团如簇滔滔不绝的思念。
每年的清明,春节,甚至时时节节,都有一种传统的哀伤如猛兽般吞噬我的快乐,潜滋暗长。探春踏青也好,节日欢庆也罢,我心灵一隅都会因为抽穗拔节的怀念,因为萧冬冰寒的缅怀而孤寂,而悲戚。
时光荏苒,母亲离世20余载,我再没听过那熟悉的声音亲昵地唤我乳名,那温馨的气息亲吻我的脸颊。呈欢绕膝,依其侧,寐其怀……谁没这种沐浴母爱的情结?可是母亲,自此丢下了我,让我在母爱缺失的世界里幕天席地成长。
栀子花冉冉芬芳,年复一年的母亲节到来之时,我总爱伫立窗前,看一簇簇康乃馨在街上流动,一泓泓爱的清泉在灯火闪亮处蜿蜒。音容宛在,梦境难真,我的视线总被浸润。
扼腕之痛袭心,不由泪眼相问:“妈,你在天堂还好吗?”
车水马龙的喧嚣中,找寻不到一丝一毫我需要的答案。